滿庭芳(山抹微雲) 秦觀

滿庭芳(山抹微雲) 秦觀

  【作品簡介】

  《滿庭芳·山抹微雲》由秦觀創作,被選入《宋詞三百首》。這首詞敘寫戀人離別時的哀愁。上闋寫景,引出別意,妙在“抹”與“連”兩個動詞表現出風景畫中的精神,顯出高曠與遼闊中的冷峻與衰颯,與全詞悽婉的情調吻合。接著將“多少蓬萊舊事”消彌在紛紛煙靄之中,概括地表現離別雙方內心的傷感與迷茫。“斜陽外”三句宕開寫景,別意深蘊其中,下闋用白描直抒傷心恨事,展示自己落拓江湖不得志的感受。結尾三句寫船愈來愈遠,回首“高城”,只見到昏黃的燈火;內懷無可奈何的別情。本詞摹寫景物,很能傳神達意。

  【原文】

  《滿庭芳·山抹微雲》

  作者:秦觀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註釋】

  ①山抹微雲:指一縷縷薄雲橫繞山腰,像是塗抹上去一樣。天粘衰草:指遠處的枯草緊連著天際。畫角:塗有彩色的軍中號角。譙門:高樓上之門,可以眺望遠方,今城市所存鼓樓,正與譙門同。

  ②棹:船槳。

  ③引:持、舉。

  ④尊:酒器。“寒鴉”句:化用隋煬帝詩句:“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

  ⑤銷魂:極度傷心貌。

  ⑥香囊:裝香物的小袋,古人佩在身上的一種裝飾物。輕:輕易。

  ⑦青樓:妓館。

  ⑧漫:徒然。薄倖:薄情。

  ⑨望斷:從遠望的視線中消逝。

  【講解】

  秦觀,字少遊,一字太虛,號淮海,揚州高郵人。詞作有《淮海長短句》,存詞一百首左右。元豐元年秦觀謁見蘇軾,蘇軾以為有屈其才,又把他的詩介紹給王安石,王安石評價是“清新似鮑謝”。高太后親政時除太學博士,任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新黨執政,連遭貶斥,徙至雷州。徽宗時放還,至藤州卒。

  秦觀是元祐時期主要詞作家,他屬於婉約派,詞境悽婉。沈雄《古今詞話》說:“子瞻詞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唯少遊一人耳。”秦觀詞雖有較高的藝術性,但詞中所反映的內容卻比較狹窄。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遊雖作豔語,終有品格。”他前期作品主要是客遊汴京、揚州、越州等處和歌妓往還時所作,多是追憶個人風流韻事和尋愁覓恨、徵歌逐舞的作品。他的[滿座芳]曾經名動一時: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樵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詞是秦觀在會稽逗留時所作,曾與會稽太守程公闢燕遊酬唱,流連歌場。

  上闋寫離別時悽清景物,將秋晚日暮的蕭條景象和離別時的憂傷悲涼的悽惋情緒融為一體,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開頭兩句“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描寫秋天郊野的環境。山色是朦朧的,像是給抹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雲,郊野是空曠的,樹木凋殘,滿地枯草,一望無際,這枯草像是跟天粘在一起了。這兩句很受到一些詞學批評家的稱讚,認為“抹”字、“粘”字用得好。其實,用得好,無非寫出了詞人的主觀感受,以為這客觀景物如此黯淡而冷落,彷彿就是出自人為的安排,有意給山抹上了雲,讓天粘著了草。而“山抹微雲”,則顯示了詞人在分別時內心的悽迷恍惚,“天粘衰草”,則顯示了詞人在分別時內心的空虛悵惘。詞家多用這種以景寫情的手法,秦觀也寫得不錯。如果以為“抹”字、“粘”字就好得多麼了不起,那就有些誇大其辭了。 “粘”字,毛晉刻《淮海詞》作“連”字。這倒不必就是明朝人忘改,因為南宋初年葉夢得的《避署錄話》就引作“天粘衰草”。當然,“連”字不如“粘”字, “連”只是寫天與草相接而已,而“粘”字則寫出了彷彿來自人的意向,與“抹”字恰好相配。這兩句寫了環境,詞人再用“畫角聲斷樵門”來交代時間。畫角,是裝飾有彩繪的軍中的號角。樵門就是樵樓。古代建造在城門上的高樓,用以瞭望敵情。樵樓上軍中號角的聲音都停止了,表示時間已晚。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時間裡送別的。

  下面寫送別。“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是說暫時停下即將遠去的船,離去的人與相送的人姑且共進幾杯送別的酒。越是喝酒,越是思緒萬千,難捨難分。“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就是提起往事,不堪回首,瞻望前途,心境茫然。“蓬萊舊事”,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以為秦觀客居會稽,住在蓬萊閣,在一次酒席上喜歡一個歌女,從此不能忘懷,因此寫下這首《滿庭芳》詞。這說得太死,而且只在酒席上見過一面,也不會有“多少蓬萊舊事”,更不會有“聊共引離尊”的送別。蓬萊,仙人所居的仙島。唐代多把與歌妓交往稱作遊仙,李商隱有詩說“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借蓬萊仙山指心愛的女子所居之處。所以這裡的“多少蓬萊舊事”,即指秦觀與這位前來送別的歌妓的無限歡愛的舊事。現在不得不分手,舊事便如夢如煙。“煙靄紛紛”是借黃昏時的煙霧表示“舊事”的迷茫,使人心煩意亂。“舊事”不堪回首,將來則不堪設想。只這眼前景物,“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就足以使離人無限悽楚,隋煬帝有詩說:“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化用隋煬帝詩句,以斜陽表示日暮途遠,以寒鴉回到巢裡和孤村的人家閉門歸宿反襯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單。這也是以景寫情。晁補之說“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三句,“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好在哪裡呢?好就好在平淡自然,而使景物如畫,景中有情。

  上闋寫離別的場面,下闋著重表現別離的感傷情緒。細緻具體地刻畫了一對情人難於割捨的離悲怨恨,描繪逼真,形象鮮明。

  開頭“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這幾句是寫離別之時傷心得有如喪魂落魄。江淹的《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香囊是古代男子佩帶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別時解下來贈送對方留作紀念。“羅帶輕分”,是說女子羅帶上打的同心結,輕易地就給解開了,表示草草分別。蘇軾曾舉出這幾句,說秦觀學柳永寫詞。從寫與歌妓交往、與歌妓離別,秦觀的確與柳永有相同之處。底下秦觀說自己“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就以妓x所居的青樓點出對方的身分,他自己也如同柳永那樣沉迷青樓生活,以驅除仕途失意的牢騷苦悶。“贏得青樓薄倖名”,是杜牧的詩句,杜牧當年在揚州,也是過著這種生活,這種生活,不管出發點如何,包含著怎樣的怨和怎樣的憤,都是毫不足取的。自稱對青樓“薄倖”,不得保持恩愛,頂多不過是尋求一個風塵中知己,精神上暫時取得安慰而已,而其實質,仍然屬於封建士大夫的生活上的頹唐腐朽。這—類詞今天之所以在文學史還要提到,一是由於它們在詞的發展上有一定的影響,二是由於它們在藝術表現上有一定的成就。像這首《滿庭芳》詞在寫到分別之後,“此去何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下面仍回到寫景上去,“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分別之後,還是不住回頭觀望,“高城”本來是很顯眼的,但已經看不見了,只見隱隱約約的黃昏中的無數燈火,言外之意是那“高城”中的依依不捨的人更是看不見了。這是不見於字面的深入一層的寫法。所謂婉約,就指的表達的方式曲折婉轉,表達的語言簡約凝練。從秦觀這首《滿庭芳》,可以看出婉約派詞的特點,而柳永雖也屬於婉約詞人,但他講究鋪敘渲染,放筆展開描寫,秦觀與他又有所不同。

  對於秦觀《滿庭芳》詞表現的青樓生活,我們不必去尋找其中有著多麼了不起的價值,只需注意詞人在藝術表現上的特色,也就可以了。詞意吞吐含蓄,虛實兼顧,真實地刻畫出離人的迷茫心境。據說蘇軾曾因此戲呼秦觀為“山抹微雲君”。

  秦觀的詞,大多是如《滿庭芳》詞所寫的內容。如《水龍吟》詞的“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鞮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意境、情緒完全與《滿庭芳》詞相同。秦觀這類詞還喜歡化用杜牧揚州詩的句子,如《八六子》的“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另一首《滿庭芳》詞的“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涼”,等等。說明這種青樓生活,秦觀與杜牧是相同的。不過,在秦觀,是有意結合著自己的政治失意來寫。所以清人賙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曾說秦觀“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這也是秦觀詞藝術上的獨到之處,即將男女的思戀縈懷,同個人政治上的不幸遭遇有機地結合起來,運用委婉蘊藉的手法,雅潔清麗的語言和協調和美的音律,抒發了作者真摯深沉的情感,從而達到“情韻兼勝”,悽婉動人的境界。

  此外秦觀在揚州寫的懷古詞《望海潮》,風格上還有點近似於蘇軾詞的豪放,也有悲壯豪放之筆。但這樣的作品在秦觀詞集中是極個別的。

  秦觀大量作品還是不外描寫“桃愁杏怨,紅淚淋浪”,“新歡易失,往事難猜”。他的一些名句如《江城子》詞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千秋歲》詞的“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減字木蘭花》詞的“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浣溪沙》詞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都離不開一個 “愁”字,都表現惆悵落寞的心境,籠罩著黯淡的色彩、淒涼的氣氛,充滿濃厚的消沉傷感的情緒。詞人以具體的景物描寫和形象的比喻,表達出細緻幽渺,難以捉摸的空虛的感情。

  【點評】

  這首《滿庭芳》是秦觀最傑出的詞作之一。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

  按此說法,“山抹微雲”,原即山掩微雲。若直書“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的名句。這兩個“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遊這個“抹”字上極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以至於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讚許。山抹微雲,非寫其高,概寫其遠。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瞭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字裡而透發。

  “畫角”一句,點明具體時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間。“暫停”兩句,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便有回首前塵、低迴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清晰,是實寫;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

  接下來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於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淨沙》:“柘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遊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遊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絕。

  下片中“青樓薄倖”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只借“閒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少遊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尾“高城望斷”。“望斷”這兩個字,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雲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捨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

  後,秦觀因此得名“山抹微雲君”

  【賞析】

  有不少詞調,開頭兩句八個字,便是一副工緻美妙的對聯。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處見工夫,逞文采。諸如“作冷欺花,將煙困柳”。“疊鼓夜寒,垂燈春淺”……一時也舉他不盡。這好比名角出臺,繡簾揭處,一個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場“籠罩”住。試看那“欺”字“困”字,“疊”字“垂”字……詞人的慧性靈心、情腸意匠,早已穎秀葩呈,動人心目。

  然而,要論箇中高手,我意終推秦郎。比如他的筆下“碧水驚秋,黃雲凝暮”,何等神筆!至於這首<滿庭芳)的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更是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出場,便博得滿堂碰頭彩,掌聲雷動——真好看煞人!

  這兩句端的好在何處?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個“山抹微雲”!“抹”得奇,新鮮,別有意趣!

  “抹”又為何便如此新奇別緻,博得喝采呢?

  須看他字用得妙,有人說是文也而通畫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所以,唐德宗在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羅虯寫的“一抹濃紅傍臉斜”,老杜說的“曉妝隨手抹”,都是佳例,其實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

  如此說來,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雲,應無誤會。

  但是如果他寫下酌真是“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無多了。學詞者宜向此處細心體味,同是這位詞人,他在一首詩中卻說:“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同樣成為名句。看來,他確實是有意地運用繪畫的筆法而將它寫入了詩詞,人說他“通畫理”,可增一層印證。他善用“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其致一也。只單看此詞開頭四個字,宛然一幅“橫雲斷嶺”圖。

  出句如彼,且看他對句用何字相敵?他道是:“天連衰草。”

  於此,便有人嫌這“連”字太平易了,覺得還要“特殊”一點才好。想來想去,想出一個“黏”字來。想起“黏”字來的'人,起碼是南宋人了,他自以為這樣才“煉字”警策。大家見他如此寫天際四垂,遠與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樣,用心選辭,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擊節讚賞!

  我卻不敢苟同這個對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蓋少遊時當北宋,那期間,詞的風格還是大方家數一派路子,尚五十分刁鑽古怪的煉字法。再者,上文已然著重說明:秦郎所以選用“抹”並且用得好,全在用畫人詞,看似精巧,實亦信手拈來,自然成趣。他斷不肯為了“敵”那個“抹”字,苦思焦慮,最後認上一個“黏”,以為“獨得之秘”——那就是自從南宋才有的詞風,時代特徵是不能錯亂的。“黏”字之病在於:太雕琢,——也就顯得太穿鑿;太用力,——也就顯得太吃力。藝術是不以此等為最高境界的。況且,“黏”也與我們的民族畫理不相貼切,我們的詩人賦手,可以寫出“野曠天低”,“水天相接”。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視學;但他們還不致也不肯用一個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這樣的“修辭格”,因為畫裡沒有這樣的概念。這其間的分際,是需要仔細審辨體會的:大抵在選字工夫上,北宋詞人寧肯失之 “出”,而南宋詞人則有意失之“人”。後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專門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這種眼光去認看秦郎,那就南其轅而北其轍了。

  以上是從藝術角度上講根本道理。註釋家似乎也無人指出:少遊此處是暗用寇準的“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的那個“連”字。豈能亂改他字乎?

  說了半日,難道這個精彩的出場,好就好在一個“抹”字上嗎?少遊在這個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當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點意外事故時,大叫“我乃山抹微雲學士之女婿是也!”就連東坡,也要說一句“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見其膾炙之一斑。然而,這一聯八字的好處,卻不會 “死”在這一兩個字眼上。要體會這一首詞通體的情景和氣氛,上來的這八個字已然起了一個籠罩全域性的作用。

  山抹微雲,非寫其高,寫其遠也。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這其實才是為了惜別傷懷的主旨,而攝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說極目天涯就是主旨。

  然而,又須看他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瞭滿地秋容慘淡的氣象:整個情懷,皆由此八個字裡而透發,而“瀰漫”。學詞者於此不知著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遊說成是一個只解“寫景”和“煉字”的淺人,豈不是見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畫角一句,加倍點明時間。蓋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正寫那個時間。暫停兩句,才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能事略盡——於是無往不收,為文必轉,便有回首前塵、低迴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在“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何以言虛實?言前後?試看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曉然,乃實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棖惘,全費追尋了。此則虛也。雙關之趣,筆墨之靈,允稱一絕。表詞筆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慾見,而無用多申,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在眼前景色之間,——就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斜陽外,歸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又全似畫境,又覺畫境亦所難到。嘆為高手名筆,豈虛譽哉。

  詞人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處著此“畫”筆?有人以為與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嗎?其實“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敗筆泛墨,湊句閒文。你一定讀過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人人稱賞擊節,果然名不虛傳。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馬君暗從秦郎脫化而來。少遊寫此,全在神理,泯其語言:蓋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人豈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處,歌哭於斯,亦樂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又成遊子,臨歧帳飲,哪不執手哽咽乎?

  我很小時候,初知讀詞,便被它迷上了!著迷的重要一處,就是這歸鴉萬點,流水孤村,真是說不出的美!調美,音美,境美,筆美。神馳情往,如入畫中。後來才明白,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是死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令人稱奇叫絕。這大約就是我國大詩人大詞人的靈心意性、絕豔驚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說:少遊這首《滿庭芳》,只須著重講解賞析它的上半闋,後半無須婆婆媽媽,逐句饒舌,那樣轉為乏味。萬事不必“平均對待”,藝術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豈止笨伯之譏而已。如今只有兩點該當一說:

  一是青樓薄倖。盡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場一字,只借“閒情” 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其詞意怨甚,憤甚,亦謔甚矣!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人之識杜,不亦遠乎。少遊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少遊有一首《夢揚州》,其中正也說是“離情正亂,頻夢揚州”,是追憶“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忘卻此義,講講“寫景”“煉字”,以為即是懂了少遊詞,所失不亦多乎哉。

  二是結尾。好一個“高城望斷”。“望斷”二字是我從一開頭就講了的那個道理,詞的上片整個沒有離開這兩個字。到煞拍處,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頰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有微雲——到“紛紛煙靄”(漸重漸晚)——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為紊,而惜別停杯,留連難捨,維舟不發……也就盡在“不寫而寫”之中了。

  作詞不離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筆高而韻美,涵詠不盡,令人往復低迴,方是佳篇。雕繪滿眼,意纖筆薄,乍見動目,再尋索然。少遊所以為高,蓋如此才真是詞人之詞,而非文人之詞、學人之詞——所謂當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傷心人也。其語良是。他的詞,讀去乍覺和婉,細按方知情傷,令人有悽然不歡之感。此詞結處,點明“傷情處”,又不啻是他一部詞集的總括。我在初中時,音樂課教唱一首詞,使我十幾歲的少小心靈為之動魂搖魄,——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 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每一吟誦,追憶歌聲,輒不勝情,“聲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話,是有體會的。然而今日想來,令秦郎如此長懷不忘、字字傷情的,其即《滿庭芳》所詠之人之事乎?

  1982年春分節,補足去年半成稿。原載:《唐宋詞鑑賞集》

  【作者介紹】

  秦觀(1049-1100),字少遊,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別號邗溝居士;“蘇門四學士”之一。漢族,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北宋文學家,北宋詞人。

  秦觀是北宋中後期著名詞人,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合稱“蘇門四學士”,頗得蘇軾賞識。熙寧十一年(1078年)作《黃樓賦》,蘇軾贊他“有屈宋之才”。元豐七年(1084年)秦觀自編詩文集十卷後,蘇軾為之作書向王安石推薦,王安石稱他“有鮑、謝清新之致”。 因秦觀屢得名師指點,又常與同道切磋,兼之天賦才情,所以他的文學成就燦然可觀。後於元豐八年(1085年)考中進士,初為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年)蘇軾引薦為太學博士,後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哲宗於紹聖元年親政後(1094年)“新黨”執政,“舊黨”多人遭罷黜。秦觀出杭州通判,道貶處州,任監酒稅之職,後徙郴州,編管橫州,又徙雷州。徽宗即位後秦觀被任命為復宣德郎,之後在放還北歸途中卒於藤州。其散文長於議論,《宋史》評其散文“文麗而思深”。其詩長於抒情,敖陶孫《詩評》說:“秦少游如時女遊春,終傷婉弱。”他是北宋後期著名婉約派詞人,其詞大多描寫男女情愛和抒發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細,音律諧美,情韻兼勝,歷來詞譽甚高。然而其詞緣情婉轉,語多悽黯。有的作品終究氣格纖弱。代表作為《鵲橋仙》、(纖雲弄巧)、《望海潮》、(梅英疏淡)、《滿庭芳》、(山抹微雲)等。《鵲橋仙》中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被譽為“化腐朽為神奇”。《滿庭芳》中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被稱做“天生的好言語”。南宋張炎之《詞源》:“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生平詳見《宋史.文苑傳》。著有《淮海集》40卷,以及《淮海居士長短句》、《勸善錄》、《逆旅集》等作品。。其所編撰的《蠶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蠶桑專著。極善書法,小楷學鐘王,遒勁可愛,草書有東晉風味,行楷學顏真卿。建炎四年(1130),南宋朝廷追贈秦觀為“直龍圖閣學士”,後世稱之為“淮海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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