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文藝思潮及其影響

柳宗元的文藝思潮及其影響

  柳宗元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家,他的`為人、為官、為文,都可以作為這一結論的有力支撐。

  緒 論

  有唐文章,首稱“韓柳”。誠以起八代之衰風,作散文之宗匠,其精神氣力,固有獨至焉者也。二氏於文章之外, 詩亦卓卓名家。綜上論之,韓之詩文,偏於理智文學,而柳則情感文學較理智文學成分為多。其作品中所表現至文藝思潮與其文藝淵源、時代環境,均有密切之關係,而其文藝思潮之支配後世文學家作風及思想者,良非淺鮮。因而考之,不唯可作知人論世之資,抑於文學之進展亦有助焉,此茲編所由作也。

  柳宗元之(先)生平

  宗元字子厚,其先蓋河東人。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緻,一時輩行推仰。第進士博學宏詞科,授校書郎,調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為監察御史裡行。善王叔文、韋執誼,二人奇其才,及得政,引內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卮感鬱,寓諸文,仿《離騷》數十篇,讀者鹹悲惻。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南方為進士者,走數(十)﹝千﹞裡,從宗元遊,經指授者,文辭皆有法度可觀,世號“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柳宗元之性格及思想

  宗元少歲,勇於為人。有大志,謂功業可立就。及長,嗜浮屠之言,而合之《易》、《論語》。《集》中送浮屠氏之序甚多,併為禪師、沙門作碑誌頗多,可知其思想為儒佛合參者矣。

  柳宗元之作風

  宗元作風,有《詩》《騷》之遺響,蓋夙奉三百篇為圭臬,而視六朝為枝葉,以為不屑效,是以嚴羽稱其深得騷學。集中如《憎王孫》、《逐畢方》、《辨伏神》、《衰溺》、《招海賈》諸文,均有《詩》《騷》之遺意。

  柳宗元之文藝淵源與其文藝思潮之關係

  宗元文藝實源於六經及諸子。觀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雲:“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榖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文,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可知其文藝始淵源六經、諸子矣。彼既宗法經子,則排斥習俗浮華之文,而以復古明道,為其文藝之最高標準。觀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雲:“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則知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與楊雄同一見地矣。

  其論文主神、志二要素,故其《答許孟容書》雲:“文以神志為主”。夫神者,藉文藝以寄託者也;而志者,藉文藝以表示者也。說者謂此語為子厚自得語,豈誣也哉!

  彼深疾當時文藝家從事摹擬,剽竊前人字句,以矜奇炫博,故其《與友人論為文書》雲:“為文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又《乞巧文》雲:“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哢啽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觀者舞悅,誇談雷吼。”蓋唐承江左遺風,學者競以絺句雕章相尚,誠如李諤所云:“連篇累牘,不殊月霞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形式雖存,精神已喪,而好事者猶以文藝為沽名釣譽之利器。盜竊字句,割裂文史,以為談謔之助,此宗元所以極力排斥之也。觀此,則宗元為文,重創作而惡因襲,明矣。韓昌黎所謂“唯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與宗元論文藝之旨,實相吻合焉。

  彼又疾當世學者之於文藝捨本逐末,致六義之旨喪失殆盡。觀其《答貢士沈起書》雲:“僕嘗病興寄之作,堙鬱於世。辭有枝葉,蕩而成風,益用慨然。”彼對於唐代之錯採鏤金,雕綸滿眼之文學,蓋不勝斯文將喪之嘆焉。

  彼嘗自序其努力文藝之經過情形,如《答韋中立書》雲:“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慾其奧,揚之慾其明,疏之慾其通,廉之慾其節;激而發之慾其清,固而存之慾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可見其平日之苦心孤詣,慘談經營矣。故與其謂宗元對於文藝主張天才論,毋庸謂其主張學習論也。

  彼論文之效用,則如《楊評事文集後序》雲:“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論而已”。彼所謂辭令者,即“四方”“專對”之意也。所謂褒貶者,即“華袞”“斧鉞”之意也。所謂導揚者,即“言志”之意也。所謂諷論者,即“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之意也。自今而言,任何文藝倘不具上述之效用者,便非真正文藝,而可以不作。所以然者,以其失卻文藝之意義也。

  柳宗元之時代環境與其文藝思潮之關係

  宗元以王伾、叔文之失敗,橫遭貶謫。柳永二州,古稱蠻煙瘴雨之地,人極罕見之區。顧其天然環境則清幽奇絕,宗元既悲其身世之淒涼,於是藉惟山水以發洩其悲傷情緒。所表現於文藝者,則為感傷主義、寫實主義、諷刺主義及浪漫主義之思想。其感傷情調,見於作品中,頗為夥頤。例如《解祟賦》雲:“膏搖唇而增熾兮,焰掉舌而彌葩。沃無瓶兮樸無彗,金流玉鑠兮,曾不自比於塵沙。猶悽己而燠物,愈騰沸而骹 。吾懼夫灼爛灰滅之為禍,往搜乎《太玄》之奧。”其憂饞之意見於言外矣。

  《徵咎賦》雲:“哀吾黨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勢危疑而多詐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圖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術以致忠兮,眾呀然而互嚇。進與退吾無歸兮,甘脂潤乎鼎鑊。幸皇鑑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適。唯罪大而寵厚兮,宜夫重仍乎禍謫。既明懼乎天討兮,又幽慄乎鬼責。惶惶乎夜寐而晝駭兮,類麏麏之不息。凌洞庭之洋洋兮,沂湘流之澐澐。飄風擊以揚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時以昧幽兮,黝雲湧而上屯。暮屑以淫雨兮,聽嗷嗷之哀猿。眾鳥萃而啾號兮,拂舟渚以連山。漂遙逐其詎止兮,逝莫屬餘之形魂。攢巒奔以紆委兮,束洶湧之奔湍。畔尺進而尋退兮,蕩回汩乎淪漣。際窮冬而止居兮,羈累棼以縈纏。哀吾生之孔艱兮,循《凱風》之悲詩。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為。”

  《閔生賦》雲:“閔吾生之險阨兮,紛喪志以逢尤。氣沉鬱以杳渺兮,涕浪浪而常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離散而遠遊。言不信而莫餘白兮,雖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隱志兮,幽默以待盡。為與世而斥謬兮,固離披以顛隕。騏驥之棄辱兮,駑駘以為騁。玄虯蹶泥兮,畏避鼃黽。行不容之容崢之嶸兮,質魁壘而無所隱。鱗介槁以橫陸兮,鴟嘯群而厲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夢歸賦》雲:“罹擯斥以窘束兮,餘唯夢之為歸。精氣注以凝冱兮,循舊鄉而顧懷。夕予寐於荒陬兮,心慊慊而莫違。質舒解以自恣兮,息滉翳而愈微。歘騰湧而上浮兮,俄滉養之無依。圓方混而不形兮,顥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夫無陸。若有鉥餘以往路兮,馭儗儗以回覆。浮雲縱以直度兮,雲濟餘乎西北。風纚纚以經耳兮,類行舟迅而不息。洞然於以瀰漫兮,虹霓羅列而傾側。橫衝飈以蕩擊兮,忽中斷而迷惑。靈幽漠以節汩兮,進怊悵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陰霾披離以泮釋。施嶽瀆以定位兮,牙參差之白黑。忽崩騫上下兮,聊案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墜兮,瞰鄉閭之修直。原田蕪穢兮,崢嶸棒棘。喬木摧解兮,垣廬不飾。山嵎嵎以巖立兮,水汩汩以漂激。魂恍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隕軾。”

  《囚山賦》雲:“匪咒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兮,增蔽吾以蓬篙。聖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與李建書》雲:“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即出遊,遊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蝨,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

  《寄許京兆孟容書》雲:“殘骸非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又五:“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溼昏霧,恐一日填委滿壑,曠墜先緒,以是坦然痛恨,心腸沸熱。”

  《與蕭俛書五》:“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懷,毛髮蕭條。”

  《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陳情啟》雲:“頃以黨與進退,投竄零陵。囚繫所迫,不得歸奉松檟。哀荒窮毒,人理所極。”

  《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澧寄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雲:“守道甘長絕,明心欲自 。貯愁聽夜雨,隔淚數殘葩。耳靜煩喧蟻,魂驚怯怒蛙。”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雲:“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作峰頭望故鄉。”

  《登柳州城樓(害)﹝寄﹞漳汀封連四州詩》雲:“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別舍弟宗一詩》雲:“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四年……”

  綜觀諸作,纏綿悱惻,如歌如泣,如怨如訴,哀音滿紙,悽婉動人。其一唱三嘆、如往而復處,直逼《離騷》。雖子厚得力於《離騷》,抑亦由其所處環境,至為可憐,不期然間,造成感傷情調也。

  宗元之貶謫為造成感傷思潮之原素,其文藝中所表現寫實主義之思潮者,亦多從貶謫時期來也。其作品最能變現寫實思潮者,當以其中在柳、永二州所作山水遊記為首,詩次之,其他散文又次之。蓋其謫居山水之惟,有以促其寫實文藝之成功也。例如《雍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雲:“是山崒然於莽蒼之中,馳奔雲矗,亙數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綰繡錯。蓋天鍾秀於是,不限於遐裔也。”

  《永州新堂記》雲:“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危,或立或僕,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遊。凡此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鹹會於譙門之內。”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雲:“屏以密竹,聯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迕,不知所出。溫風不爍,清氣自至。小亭狹室,曲有奧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為病。”

  《黃溪記》雲:“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牆立,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停,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齗顎。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里,地皆一狀,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

  《鈷鉧潭西小丘記》雲:“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常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

  《至小丘西山石潭記》雲:“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泉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

  《袁家渴記》雲:“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詩中所表現之寫實主義者如《夏書偶作》雲:“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雨晴至江渡》雲:“江雨初晴思遠步,日西獨向愚溪渡。渡頭水落村徑成,撩亂浮槎在高樹。”

  《江雪》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其寫謫居之景物風土,則有“梟族音常聒,豺群喙競呀。岸蘆翻毒蜃,溪竹鬥狂犘。野鶩行看弋,江魚或共叉。瘴氛恆積潤,訛火亟生煆”。又如“海俗衣猶卉,山夷髻不鬟。泥沙潛虺蜮,榛莽鬥豺獌”。又如《寄韋珩詩》雲:“桂州西南又千里,灕水鬥石麻蘭高。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虺如蒲萄。到官數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飢行夜坐設方略,籠銅,枹鼓手所操。奇瘡釘骨狀如箭,鬼手脫命爭纖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

  《嶺江南行》雲:“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黃茆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射工巧伺遊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此數語寫嶺嶠氣候物產,歷歷如繪。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雲:“宦情羈思共悽悽,春半如秋意轉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寫柳州二月風景之異,儼然一幅畫團。蓋宗元既貶柳永,幽居無事,目之所見,耳之所接,無非犵鳥螢花之景,斷髮文身之風。因之其寫實主義之思潮,遂澎湃於其腦海中,思以矯健空靈之筆,寫殊方異俗之景。其精心結撰處,實足以上繼《水經注》之文,上開描寫派之先鋒也。

  宗元所處之時代環境,既足以造成文藝上之感傷,寫實之兩大思潮,同時,諷刺、浪漫兩大思潮亦因是而產生焉。

  其諷刺思潮表現於作品,實淵源於《詩經》中之《國風》。所謂下以《風》諷刺上者是也。觀其《漁者對智伯》則貪諷得而招敵者,《鶻說》則刺世之獲其利而復擠之死者,《撲蛇者說》則刺橫徵暴斂之遺毒,《羆說》則刺不善內而恃外者,《宋清傳》則刺世之趣炎弁寒者,《種樹郭橐駝傳》則諷煩令擾民者,《梓人傳》則刺居官之貪財、曠職、忘其責任者,《蝜蝂傳》則諷力少任重、不知早自引退者,《鞭賈》則刺在位者之肉食無謀、尸位素餐,《罵屍蟲文》(文)則刺群小人以曲為直、以邪為正,《斬曲幾文》則刺世之委曲求全者,《招海賈文》則諷世之行險僥倖者,《三戒》則刺世之依勢以幹非其類、出技以怒弱、竊時以肆暴者。蓋子厚被謫,身居幽僻之地,滿腔悲憤不平之氣,無以發洩,故藉小品文字,用幽默、冷嘲、熱誚之詞句,而以寓言出之。東坡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此之謂矣。故知藉文藝以發揮其諷刺思想,除元結、劉禹錫外,子厚實其一也。

  至其作品中所表現之浪漫思潮,可以《天對》及《謫龍說》二篇為證。《天對》乃對答屈原之《天問》,而《謫龍說》則近於語怪。

  《謫龍說》雲:“扶風馬孺子言:‘年十五六時,在澤州與群兒戲郊亭上。頃然,有奇女墜地,有光曄然,被緅裘白紋之裡,首步搖之冠。貴遊少年駭且悅之,稍狎焉。’奇女頩爾怒焉,曰:‘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宮,下上星辰,呼噓陰陽,薄蓬萊、羞崑崙而不既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謫來,七日當復。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吾復且害若。’眾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講室焉。及朝,進取杯水飲之,噬成雲氣,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為白龍,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終。”此篇神秘意味,直透紙背。至此種思潮所以發生者,實以橫遭貶謫,心煩意亂,於是神秘思想得勝焉。亦猶屈原被放之時,其文學之浪漫色彩特厚也。

  宗元文藝思潮之影響

  宗元為有唐文學大家,其文藝思潮影響於後世文學家者至巨。其“明道”思想影響於北宋者,為程朱等之理學家。彼輩受子厚思想之薰陶,渲染,以為文者所以載(連)﹝道﹞也。所謂“道”者,即聖賢之格言,載在簡策,斑斑可考,璨然如日月星辰之麗天,亙千古而不可磨滅。是以宋代理學家之文章注重實用,於修身養性之學發揮特多,至於辭藻、音調、色彩則不暇及,以其文藝之末,猶枝葉也。究之,子厚之“明道”思想雖為其文藝思想之核心,然初未抹殺唯美文學也,特疾世之以模擬剽竊為文者耳。試觀柳全集中,時帶六朝之色彩,但能神而明之耳。至宋代理學家,則服膺韓柳之語,矯枉過正,舉文藝中之美術、音樂、圖畫觀念,一掃而空之,此其所以蔽也。

  子厚之文字六經思想,影響於宋代者為南豐曾鞏。鞏受柳之影響,排斥情感文學,偏重理智文學,於是騷人之餘風幾無存焉。

  子厚文藝上之感傷主義及諷刺主義之思潮,影響於宋代文藝界者,厥為蘇軾。軾以詩文之故,被言者目為謗訕。曾下獄,以黃州專練副使安置,移汝州,後又貶謫惠州、瓊州、廉州,其所處時代環境,與柳子厚將毋同,故其文藝中所表現之感傷情調與子厚相同,抑亦受子厚感傷主義思潮之影響也。例如蘇之《謝量移汝州表》雲:“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於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飢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

  《乞常州居住表》雲:“臣漂流棄物,枯槁餘生。泣血書詞,呼天請命。願回日月之照,以明葵藿之心。此言朝聞,夕死無憾。”又云:“一從吏議,坐廢五年。積憂薰心,驚齒髮之先變;抱恨刻骨,傷皮肉之僅存。”《惠州謝表》雲:“故使虺聵之馬,猶獲蓋帷;觳觫之牛,得違刀幾。”

  《呂化軍謝表》雲:“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巳!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又其貶謫後作詩云:“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其感傷身世,情見乎辭矣。

  其諷刺思想受子厚之影響者,厥為小品文字。其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序》曰:“予讀柳子厚《三戒》而愛之,又常憚世之人,有妄怒以招悔,欲蓋而彰者。遊吳,得二事於水濱之人,亦似之,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可知其受子厚諷刺思潮之影響矣。至於《日喻》《稼說》諸作,亦從子厚《說車》、《熊說》蛻化而來焉。

  子厚諷刺主義之思潮影響於明,則為劉基。基所作《賣柑者》乃受之影響,兩者目的均以諷在位者之尸位素餐,虛有其表,儼同乘軒之鶴,毫無實際用處。其《樵漁子對》,即子厚設《漁者對智伯》之變相也;《獅子圖說》,即子厚觀《八駿圖說》之變相也。其所著《郁離子》十八篇,寓言居其泰半,無非欲藉文藝力量以諷當世,冀以針砭末俗。

  子厚之寫實主義思潮,其影響勢力之偉大,更有過於上述兩大思想潮者,於明則歸有光、徐霞客受其影響,於清則林紓受其影響焉。歸之文藝往往不厭瑣屑,而言情景俱能逼真,其寫實處酷似柳子厚。例如《項脊軒記》之“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其描寫神景與子厚相似,可知其受子厚寫實主義之影響矣。

  徐霞客為明代山水諸記專家,遊蹤所至,天下殆遍。其寫實主義之思潮,蓋亦受子厚之影響焉。其描寫天然山水,能窮形盡相,語語逼真。奚又溥《序》稱其筆意似子厚。觀其《徐霞客遊記》一書,便知此言之不謬矣。

  林紓為晚清文學後勁,自道寢饋韓柳文者數十年。其最高文藝理想,亦為《風》《騷》,與子厚之旨相吻合。集中游記諸作,在在可以表現寫實主義之思潮。謂非受子厚影響,得乎?今姑舉一二例以證明之。

  紓記《翠微山》雲:“翠微非名勝也。近龍王堂,林木始幽蘭。山勢下趣。望山上小樹,皆斜俯如迎人狀。肩輿轉入林蔭,始得一小寺。憑軒下瞰,老柏三數章,碧翳天日。有石級數十。所謂龍王堂,即在其下。細泉漾然循幽實渴小池。池魚迎泉而喋,周以石蘭。早月出樹。間篩碎影於襟袖之上。”

  《登泰山記》雲:“山道曲折,莫紀其數。忽老翠橫空而撲人。四望純綠,則對松山也壁高於松頂。風沮,籟息,突怒偃蹇,幻為蛟螭,疏密自成行列。自期陽洞入十八般,殆馬第伯所謂環道者,近南天門矣。石狀意奇,松陣駢列,巖頂皆數百年物。壁勢自下而斜上。紋作大斧,劈可千仞。磴道去壁尋丈,裂為深澗,不可下視。天門尤斗絕,石壁夾立,其頂巍然為鵬,為睥睨,為文人,為朽兀。”其描摹景物處,置之子厚《集》中,幾莫能辨其真贗矣。

  結 論

  柳子厚之文藝中心思想為“明道”。其視文藝之作用,則為辭令、褒貶、導揚、諷論。是以不作無病而呻之文,不作剿襲,割裂之文,不作浮誇失實之文。而其表現於作品者,為寫實主義、情感主義,故能多創作。此其文藝思想所以能支配數百年之文藝界也。蓋得《詩》之六義、《騷》之□調。其屹然與障抗手,而稱為散文大家者,寧有慚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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