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的五言詩

劉長卿的五言詩

  劉長卿詩中,充分地反映了他對當時的政治和權貴的“怨悱”,頗有自比於屈原的情緒,下面和小編一起賞析一下劉長卿的五言詩!

  劉長卿《五言律詩三首》賞析

  劉長卿,字文房,河間(今河北獻縣)人。少時讀書嵩山中,後移家鄱陽(今江西)。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進士及第。至德中,自監察御史出為轉運使判官。為鄂嶽觀察使吳仲孺誣告犯贓罪,系姑蘇獄久之。貶為潘州南巴(今廣東茂名縣東)尉。因有人為之辯白,量移睦州司馬。官終於隨州(今湖北隨縣)刺史,故其詩文集名為《劉隨州集》。

  劉長卿進士及第,比王維僅遲了三年,他應當屬於盛唐詩人。但他的詩名著聞於上元、寶應年以後,因此文學史上把他列為中唐詩人。其實在中唐詩人中,他是前輩了。他的詩也屬於王、孟一派。五言詩最著名,也最為自負,曾自以為“五言長城”。這是無人能超越的意思。

  現在選講他的三首五言詩:兩首五言四韻律詩,一首五言十韻律詩,即元明時人所謂排律。

  餘幹旅舍

  搖落暮天迥,青楓霜葉稀。

  孤城向水閉,獨鳥揹人飛。

  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

  鄉心正欲絕,何處搗寒衣。

  餘幹是江西省的一個縣。他住在餘幹旅館中作此詩。起聯說明時候是暮秋傍晚。天空非常幽遠,秋風搖落,青楓樹上經霜的樹葉已很稀少。第二聯寫眼前景色。水濱的孤城已閉了城門,孤獨的鳥正在揹人飛去。孤城、獨鳥,從寫景中透露自己的孤獨。第三聯仍是寫景。此時,渡頭已升起了明月,旅舍旁邊漁家的人,還在捕魚,沒有歸來。尾聯點出主題:在這秋暮孤獨的情景中,懷鄉之情正要達到極度;然而非但沒有什麼東西來安慰此心,反而聽到不知什麼地方有搗洗衣服的砧杵聲,使我的鄉心更加沉重。這一聯結句寫得非常凝鍊。我們必須補充許多話,才能解釋清楚。而這些補充的話,都是從“正欲”二字中體會得來的。

  這首詩似乎很平淡,可是音調和修辭都很工穩,為當對傳誦之作。我們看張籍的一首詩,即可知受劉長卿的影響:

  宿江上館

  楚澤南渡口,夜深來客稀。

  月明見潮上,江靜覺鷗飛。

  旅望今已遠,此行殊未歸。

  離家久無信,又聽搗征衣。

  這首詩是次劉長卿韻而作,但題下未標明“次韻”。全詩的用意,修詞、結構,簡直逐句摹仿劉長卿,我們不能不說張籍偷竊了劉長卿的詩。同時也可以想到皎然《詩式》有三偷之說。皎然以為偷語、偷意,罪無可逭;偷勢則不妨任其漏網。張籍此詩,三偷具全,可為盛名之玷。而宋元以來,竟無人議及。大約此一竊案,還是我首先發覺。

  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

  逢君穆陵路,匹馬向桑乾。

  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戰後,耆舊幾家殘。

  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

  穆陵關在今湖北省麻城縣北。漁陽即今河北省的薊縣。桑乾水即今之永定河。薊縣在永定河北。這首詩大約作於安史之亂平定以後。安祿山從漁陽起兵,攻入關中。敗退後漁陽人民都離鄉背井地逃難,現在回老家去。劉長卿在穆陵關北遇到一個回漁陽去的人,便寫了這首詩。這首詩不是贈行送別的詩,故沒有送行的語氣。這個人也不是劉長卿的朋友,故沒有表達與此人有交情的語氣。它只是描寫一個亂後回家的人的觀感。

  第一聯用直敘法點明題目。在穆陵關路上,碰到你單身匹馬回漁陽去。第二聯上句照應第一聯上句。這裡是古代楚國,現在惟有青蒼的山還是古物。你去的地方是古代幽州之地,淡白無光的太陽也很寒冷。第三聯寫從穆陵關到幽州,一路上的城池都已因屢次戰爭而殘破了。耆老大戶,不知還有幾家留存。尾聯上句結束第三聯的二句,下句結束題意。到處都是蓬蒿野草,你這個亂後歸鄉的人,恐怕只得擦著眼淚一路看去。

  以上劉長卿五言律行旅詩二首,中間二聯全是平列的寫景。詩的內容,未免貧弱。當時還不以為病,中、晚唐以後,詩人漸漸考究到律詩中二聯的情景虛實。到宋人作律詩,便以這種句法為一種缺點了。

  負譴後登于越亭作

  天南愁望絕,亭上柳條新。

  落日獨歸鳥,孤舟何處人。

  生涯投嶺徼,世業陷胡塵。

  江入千峰暮,花連百越春。

  秦臺憐白首,楚水怨青萍。

  草色迷徵路,鶯聲傍逐臣。

  獨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

  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

  青山數行淚,滄海一窮鱗。

  牢落機心盡,空憐鷗鳥親。

  這首詩是劉長卿得罪降官以後,遊于越亭,有些感傷,乃作此詩。于越亭是餘干城外一處名勝。劉長卿另有一詩,題雲:《初貶南巴,至鄱陽,題李嘉祐江亭》.還有一首《初聞貶謫,續喜量移,登于越亭贈鄭校書》。這三首詩可能是同時所作。從此可以揣測,他得到貶官的處分以後,就回到鄱陽,旅居於餘幹。此時朝中有人為他辨冤,才得恩許量移。量移是唐宋二代的政治名詞。意思是酌量移至較近處。這是對謫降官的從輕處置。劉長卿降為南巴尉,到南巴後不久,即奉勅到蘇州去重新推問他的罪案。問題弄清楚後,量移為睦州司馬。

  詩的第一、二聯點明題目,兼寫自己如落日中的獨歸之鳥,在此地孤舟旅泊,不知要到怎樣一個荒遠的地方去。以下四聯,一聯抒情,一聯寫景。最後四聯,正面吐露自己的感傷。篇法極為整齊。

  登上亭子,看見柳條新綠,正是春二三月的時候。亭在山上,遠望天南,是自己即將赴任的南巴,不免憂愁至極。看到在落日中孤飛的歸林之鳥,不禁想起我這個孤舟南去的人,將到一個什麼地方。我今後的生活,即將投身嶺外;回顧老家的產業,此刻還淪陷在胡虜的戰塵中。接下去說:江水流入千山萬山的暮色中,花一路盛開,與南越的春色相連。如今對鏡自照,可憐已有星星白髮;感懷遭遇,卻象屈原一樣,無罪被放,行吟澤畔,怨青萍白芷之香消葉萎。再遙望南方,草色青青,將迷失我的旅路;聽聽樹上鶯啼宛轉,卻不是對一個有閒情逸志的人在歌唱,而是在一個被放逐的小臣身旁歌唱。因而它們的啼聲,只能使人悲哀。到此為止,一共四聯八句,都是上聯抒情,下聯寫景。寫景也不用純客觀手法,每句都有一二字表達作者的心情。

  律詩的中間二聯,一般作者都用一聯寫景,一聯抒情的方法,這就是宋元詩家所謂虛實相生法。寫景是實句,抒情是虛句。但南宋時,有一個詩人周伯弼,編了一部《三體唐詩》,選錄七絕、七律、五律三種詩體的唐詩,以發揮他的虛實論。對於絕句,他分為虛起實接和實起虛接兩種格式。對於五、七言律詩,他分為四虛、四實、前虛後實、前實後虛四種格式。所謂四虛、四實,指的是律詩的中間二聯四句。他以為一首律詩,以四實為上,四虛為中,虛實各半為下。這部書是針對當時江湖詩人的空虛浮滑而作,在當時頗有影響,到後世則頗有異議。劉長卿的《餘幹旅舍》,就是符合於他的四實論的。他認為這種創作方法,是唐律之上品,但近代詩家卻以虛實各半為上。

  在四句中間分虛實,專為四韻八句的律詩而言。作長篇律詩就不適用了。長篇律詩,唐人以韻數標題。八韻、十韻,十二韻、二十韻、四十韻。甚至百韻以上。高棅編《唐詩品彙》,給這一類的長篇律詩題了一個總名,稱為排律。以便於分類。這個名稱,至今沿用。排律仍然要注意四句一絕的規格,無論寫景或抒情,都必須以四句為一個段落。排律四句,等於四韻律詩的一聯二句。試看杜甫的排律,無論轉韻或轉意,總是四句一轉,沒有二句一轉的。劉長卿此詩是排律,卻以二句為一個段落。一聯實,一聯虛,而且還重迭一次,這種句法,也是極少見的。

  最後四聯八句,敘述負譴後的感傷,照應題目的前半。他的被貶謫,是由於被人誣告。被人誣告,是由於得罪了貴人。他說:在人世間,我自以為是個眾醉獨醒的人,誰知卻反而被人誹笑;我憑直道做人,卻不能容身於官僚群中。因而得罪,受盡風霜之苫。幸而還能保全生命,不能不感謝天地的仁慈。現在,對此青山,不禁下淚,感念身世,正如大海中一條無路可走的魚。平時待人接物,用盡心機,結果還是一個不諧於世的失敗者,只有鷗鳥對我還有些親近的感情。這裡的“機心”二字,不是貶義字面,不過是說平時小心翼翼地接待人物。另有一首《送路少府》詩的結句雲:“誰念滄洲吏,忘機鷗鳥前。”又韓翃有一句“機盡獨親沙上鳥”(《寄雍丘竇明府》)詩意皆同。

  這首詩字句都很明顯,容易瞭解。惟有“天地仁”是比喻用法,指的是皇帝的仁心。“秦臺憐白首”一句,因“秦臺”詞語的意義不定,故有不同的理解。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講這兩句詩云:“昔嘗以御史居秦臺,尚悲登庸之晚;今以逐臣趨楚澤,能不採萍而怨乎?”這是把“秦臺”講作朝廷的御史臺。“登庸”即登用,這個名詞,出於《尚書》。官做到宰相執政,才可稱為登庸。劉長卿做過監察御史,是諫議官,非執政官。諫議官的公署稱為臺,分東臺、西臺。執政官的公署稱為省。在宣政殿東廊的是門下省,西廊的是中書省。宰相議事的政事堂在中書省。唐汝詢以為劉長卿作監察御史時年歲已老,故詩云:秦臺悲白首。”吳山民在《唐詩正聲評醳》中也在此句下注雲:“長卿曾為御史。”他們都以“秦臺”為御史的代詞。唐、吳二人都是我的同鄉先賢,都是明朝人,但不知誰早些。到了清初,又有一位同鄉吳昌祺,作《刪訂唐詩解》。他對唐氏的講法有懷疑,在書眉上批了一句:“秦臺句疑文房必有老親。唐解參。”他把“秦臺”解作長安,把“白首”解作指老親。他以為此句是作者悲念在長安的老親。但他還不敢肯定自己的講法,故在前面加一個“疑”字,而在後面再表示不推翻唐氏的講法,可以備參考。“臺”字可以指朝廷所在之地。曹魏以鄴郡為京都,當時稱為鄴臺。北宋以汴梁(今開封)為京都,當時稱為汴臺。唐都長安,在秦中,故可以稱為“秦臺”。

  以上兩種解釋,都有可疑之處。劉長卿作監察御史,估計不會在安史之亂以後。當時他至多不會過四十歲,似乎還不會“悲白首”。再說,全詩都是抒寫目前的情緒,中間忽然插一句回想做監察御史時“悲登庸之晚”,從思想過程上推考,也是不很可能的。同樣,全詩對老家的憶念,只用“世業陷胡塵”一句。如果還懷念到老親,一定會把“老親”和“世業”併為一聯,而決不會隔了一段寫景,忽然又想起了老親。這裡“秦臺”,“楚澤”二句,顯然是敘述自身的事,可知“白首”必然是指自已,而不是指老親。

  關鍵還是在於“秦臺”二字,到底應當作何解釋?劉長卿另有一首詩,是在至德三年(公元七五八年)攝海鹽縣令時《寄上浙西節度使李侍郎中丞行營》的詩。也是一首五言長律。李侍郎大約是提拔劉長卿的人。全詩上半敘述安史之亂,後半敘述自己的遭遇,其中有一段雲:

  昔忝登龍首,能傷困驥鳴。

  艱難悲伏劍,提握喜懸衡。

  巴曲誰堪聽,秦臺自有情。

  遂令辭短褐,仍欲請長纓。

  久客田園廢,初官印綬輕。

  榛蕪上國路,苔蘚北山楹。

  大意說:成進士後,仍然是一個困驥,沒有得志。後來幸喜得到你的提拔。我的那些下里巴人的詩歌,無人賞識,只有你對我很有感情。因此,你使我得以釋褐入仕。可是,剛才做官,卻逢到安祿山作亂,於是去請纓參軍。離家多年,只做了一個江南小官。遙望長安,已是一路榛蕪,自己的家屋,也已長滿了苔蘚。

  這一節詩中,也用“秦臺”,顯然是指浙西節度使李中丞的。中丞即御史中丞,正是臺官。根據這一用法,似乎可以肯定“秦臺憐白首”這一句是說朝廷中有執法御史哀憐我年老。但是杜甫有一首詩,題目是《贈裴南部》,題下自注雲:“聞袁判官自來,欲有按問。”這是一首五言六韻律詩,其中有二句道:“粱獄書因上,秦臺鏡欲臨。”顯然也是與官吏下獄之事有關。此處的“秦臺”之下加了一個“鏡”字,當然是指銅鏡了。銅鏡創始於秦代,散文學中常稱秦鏡。古人用銅鏡都放在一個鏡架上,稱為鏡臺。故“秦臺鏡”也可以說就是秦鏡。這並不是沒有依據的猜測。梁昭明太子蕭統有一篇《錦帶書》。其中有一句雲:“萍葉飄風,影亂秦臺之鏡。”這裡的“秦臺”,絕無御史臺的含義。“秦臺之鏡”,乾脆就是一個“鏡”字的繁文。但是,詩文中用“秦鏡”,通常也比喻“明察秋毫”的意思。杜甫詩“秦臺鏡欲臨”,並不是說有一面鏡子要來臨,而是說御史臺中派一位公正清明的官員來審問案情了。這樣講,可見杜甫是把御史臺和鏡臺兩個意義混合用了。這又和蕭統的“秦臺之鏡”取義不同。劉長卿詩中的兩個“秦臺”,一個是指御史臺(“秦臺自有情”),一個是指鏡臺,也就是鏡子。“秦臺憐白首”,應解作對鏡自照,可憐已是頭髮白了。劉長卿有一首《峽石遇雨》詩,其中二句雲:“方寸抱秦鏡,聲名傳楚材。”也以秦楚為對偶。上句意思是說自己心地清白;方寸是心的代詞。另有一首《赴南巴書情寄友人》詩,有句雲:“直道天何在,愁容鏡亦憐。”這二句又見於《罪所留系寄張十四》。可見這一詩意,劉長卿曾屢次寫到。“秦臺憐白首”就是“愁容鏡亦憐”。

  對於劉長卿這首詩,歷代的好評都集中在“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一聯。因為上文既敘述了負譴後的冤屈情緒,又自己說明了得罪是由於“獨醒”和“直道”,但在飽歷風霜之苦的時候,還感激寬仁的“天地”,保全了他的生命。“天地”顯然是指皇帝,“天地仁”實即“君恩”的代用詞。他雖然因冤獄而受風霜之苦,還不敢抱怨皇帝,可以說是很忠誠的了。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中論劉長卿,就舉出他這兩句詩,評雲:“可謂傷而不怨,亦足以發揮風雅矣。”方虛谷在《瀛奎律髓》中說這兩句是全詩中“尤佳”者。吳山民在《唐詩正聲評醳》中評雲:“語意溫厚。”又說:“詩多悽愴之旨,畢竟心靈衝逸,歸宿安閒,怨悱不亂,小雅之倫矣。”沈德潛《唐詩別裁》評此二句雲:“歸美君恩,風人之旨。”這些論點,都是根據於儒家的詩教理論,讀古典詩歌,不可不熟悉“詩教”的意義。

  這是孔子論六經的教育作用。到一個地方,看到這地方人民的思想行為的各種表現,就可以知道他們受了那一部經典的教育影響。但這種教育作用,也有缺點,如果人們能避免這種缺點,那才是真正接受了這部經典著作的影響。一部《詩經》,是六經中的文學書。“詩教”就是文學教育。這個地方的人民性格溫柔敦厚,就可知他們受到良好的詩教。但溫柔敦厚的人往往有一個缺點:愚。因為一味溫柔敦厚的人,容易成為不辨是非的老好人,這就是愚笨了。既溫柔敦厚而又並不愚笨,這就可知他們是深於詩教了。

  為什麼《詩經》這部書能教育人民,使他們的思想、行為都溫柔敦厚呢?因為《國風》裡的詩都是“好色而不淫”。《小雅》裡的詩都是“怨悱而不亂”。《國風》是各地人民的抒情詩。其中有歌詠男女愛情的,但沒有淫詩。《小雅》是士大夫作的諷諭詩,有指摘政治得失廢興的詩,但並不流於動亂。不淫不亂,就是溫柔敦厚的基本條件。男女關係,可“自由戀愛,但不許越禮私奔。越禮就是淫。對於政治,可以訴怨,可以誹議,但矛頭只能對準宰相大臣以下的官吏,不能對準皇帝。對準了皇帝,就是鼓動造反,就是亂。儒家把淫與亂作為兩個極限,以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禮法與政權。所以把溫柔敦厚作為文藝的教育目標。一切文藝作品的思想內容,符合溫柔敦厚這個標準的,就受到讚揚。否則就會受到嚴厲的批判。許多人對劉長卿這兩句詩的評價,都是繼承了這個傳統而肯定它們體現了溫柔敦厚的態度。在封建社會中,士大夫階層的文人所能寫出來的.最進步的文學作品,僅僅是暴露政治、社會的黑暗面的作品。例如白居易的《秦中吟》之類,要求他們寫鼓動革命的作品,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詩教的壓力十分強大。倒是在民間文學中,有時還出現過一些大膽的歌謠或小說。但是,象《水滸傳》那樣的公然叫出“替天行道”的革命口號,明目張膽地要奪取政權的,也還是不多。而且,即使是《水滸傳》,最後還得把宋江寫成一個接受招安的投降派,可見小說的作者還不能不顧到詩教的壓力。

  孔子雖然以溫柔敦厚為文學作品的教育作用,但他並不反對革命。他知道無原則的溫柔敦厚會導致愚忠愚孝,所以他立即提出一個“愚”字。對暴君苛政也溫柔敦厚,馴如綿羊的人民,他認為是愚人。孟子說:“聞誅獨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由此可知儒家並不以詩教來反對革命。革命非但不違背詩教,反而是“深於詩”者。這是以孔、孟為代表的早期的儒家觀點,到了宋代,以程、朱為代表的儒家,就絕口不提孔子的這個“愚”字。從此以後,溫柔敦厚的詩教遂成為對付革命思想的麻醉劑。

  劉長卿是被誣為貪腐而降官的。事情弄清楚之後,仍得起用。他寫詩感謝“天地仁”,也在情理之中。他和皇帝沒有矛盾,怨悱的物件不是皇帝,本來不會得“亂”,而明清以來這些詩評家都用溫柔敦厚來闡發他這兩句詩,我以為全不適合,全是廢話。

  劉長卿詩的風格,近於韋應物,仍是王、孟一派。語文功夫顯清淡、工穩,篇章結構是自然流利。但是思想內容,卻與韋應物不同。第一是詩意沒有韋應物的豐富多變。高仲武評劉長卿雲:“詩體雖不新奇,甚能煉飾。大抵十首已上,語意稍同,於落句尤甚,思銳才窄也。”(《中興間氣集》)這是指出他常常把同一個觀念,重複地用在詩中,而在結句中尤多。劉長卿有詩九卷,三百多首,果然有許多詩意近似的句子。詩的結句,也往往意境相同。不過他的這一缺點,我以為並不是由於“思銳才窄”,而是恰恰相反,由於詩思不能多方變化,與其說是“思銳”,還不如說是“思儉”。不過說他“十首已上,語意稍同”,未免誇張,劉長卿的詩恩還不至於如此貧乏。

  不過,對於這一情況,我們也應當看到,人的思想活動,各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人的意識,也各人都有一個區域,到了一定的年齡,這個方法和區域會得固定下來。作詩太多的詩人,往往會有許多雷同或類似的辭句,這就表明他不能超越自己的意識區域,也不能改變他自己的思想方法。高仲武偶然從劉長卿的詩中發現了這一情況,但這個情況並非單獨存在於劉長卿的詩中。如果仔細閱讀每一位詩人的全部作品,同樣的情況肯定也可以發現,差別僅在於多些或少些。陸放翁的詩有一萬多首,我曾摘出他許多重複的詩句,全句相同的就有幾十句,意同而文字稍有改換者有一百多處。在一萬多首詩中,有這些情況,似乎不能說放翁“思銳才窄”或“思儉”。因此,我以為語意稍同,不能算是劉長卿詩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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