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李商隱《晚晴》讀書筆記
再讀李商隱《晚晴》讀書筆記
年輕的時候,讀李商隱的《晚晴》,覺得很美,一如他的其它詩歌,如煙霧籠罩的夢中煙柳,朦朧迷離;如夕陽斜照的一聲嘆息,幽幽的哀婉,淡淡的感傷。至於其中深意,便不甚了了。
近幾日,閒暇之餘,又重讀了一遍,一遍之後,略有觸動,又細細品味,便慢慢有了些感覺。方才發現,《晚晴》,是李商隱少有的明朗欣喜的寫景抒懷詩作。
據李商隱自己說,他十六歲就“以古文出入諸公間”(詩人自編《樊南文集》敘),青年時就考中進士,懷有“欲迴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的遠大抱負,但是,在晚唐牛黨和李黨的黨爭傾軋之中,李商隱因入贅李黨骨幹涇原節度使王茂元,陷入黨爭狹谷,一直受牛黨的忌恨與排擠。玄宗繼立,牛黨把持朝政,他更備受煎熬。
李商隱的詩歌,對自然美有精緻細膩的獨特觀察,對人間真情有獨特深摯的體驗,他的詩歌中朦朧迷離的意境,含蓄雋永而又略帶感傷色彩的情愫表達,讓我們感覺到,從本質上說,他是個比較清樸單純的讀書人,是個心理機敏而脆弱的詩人。
如同中國許多文人一樣,李商隱受儒家入世和道家出世兩種思想的漬染,生活在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官場中,功名利祿,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欲舍不能,又特別要承受來自陰溝暗渠的官場上的明槍暗箭,其內心的矛盾糾葛,其心理的壓抑感,是不難體會到的。當然,讓有些在官場上如魚得水的人看來,他便有濃郁的書呆子氣,甚至顯得弱智。而在內心,他是極其排斥這種官場惡習的。在《安定城樓》一詩中,他說自己如同“賈生年少虛垂涕”,就為自己做了悲劇性的比況。而最後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更是借莊子寓言,表達自己對官場惡濁的睥睨輕蔑,決不妥協;也對那些熱衷官場仕途的祿蠹,極盡調侃奚落。在牛李黨爭的夾擊下,不得已,他離開長安跟隨鄭亞到桂林做幕僚,鄭亞對他信任有加,使他領略到些微的人情溫暖;遠離黨爭傾軋,也使他享受到精神的解放。
我也曾到桂林一遊,桂林那清澈見底,蜿蜒曲折的灕江風情,兩岸那平地凸起,連綿不絕,綠意葳蕤的群峰,那形象逼真的象鼻山、筆架山,那四面碧水環繞,滿是鳥語花香,異族情歌盪漾的湖心小島,至今令我難以忘懷。我就想,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的旖旎風光,一定美麗了他的眼睛,愉悅了他的心境,消解了他的壓抑。在桂林,他獨居高閣。這大概是他自己的選擇:身居高處,可得地勢之便,眼界開闊,憑欄遠眺,美景盡收眼底。春夏交接之時,有一天傍晚,也許是無意之間,一抬眼,他看到,夕陽的流暉傾灑在小窗上,微弱柔和,給他的心裡帶來了一絲光明,一絲溫馨。他推開窗子,只見雨後晚晴,雲收霧散;清新的空氣氤氳撲鼻。極目遠望,雨後萬物,鮮亮滋潤,增彩生輝;平地凸起的群峰,青翠碧綠,蜿蜒多姿,平添嫵媚。雨後的傍晚,天地之間,山水鄉野,分外靜謐而幽涼。斜陽餘暉之下,這一切,更顯得流光溢彩。他的心情更為之欣喜。但他似乎並不太在意這些。驀然,他想起了小草。在山坡上,在田野裡,那些幽森無言的小草,在雨露的滋潤下,如今一定是格外的葳蕤晶瑩,斜陽餘暉,又將自己的愛意灑作一襲金黃,賜於它們,它們便浸淫在深深的幸福之中。平時,在一般人眼裡,它們再普通不過,卑賤不過,那些自命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文人,對這些小草更是不屑一顧。而今天的他,懷著一腔悲憫,由衷地欣賞這些小草,大概就源於他如今的處境和心境。
如今的他,遠離世俗官場的紛囂,遠離了傾軋和排擠,過的是相對平靜閒適的日子。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遠離京城朝廷,遠離國家經濟和政治中心,到西南邊陲,對一個官員來說,就意味著從繁花似錦到平淡落寞,就意味著從一株皇家園林裡的名貴鮮花蛻變成一株鄉野小草。這種欣喜和落寞的矛盾糾葛,就驅使他把當前的自己和雨後的鄉野小草聯絡起來。
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是人與人之間天涯淪落的相同命運引發的`同病相憐,心靈共鳴。而李商隱對小草的垂憐,是情感的遷移,是他覺得自己當前的現狀和小草有相似之處。一方面,遠離喧囂,優美的山水,平靜恬淡的鄉野,雨後黃昏,斜陽閒照,確有一片幽靜悠閒的詩意。另一方面,天涯淪落,寂寞孤獨,低賤卑微,卻是無法排遣的痛苦現實——所謂“淪賤艱虞”,此之謂也!
突然,眼前又有飛鳥歸巢,它們體態輕盈,飛翔的曲線優美。看見它們,李商隱想到了漢代古詩“越鳥巢南枝”的詩句。這時候,被雨淋溼的鳥巢應該已經晾乾,溼淋淋的歸鳥的翅膀也應該已經乾淨輕捷,它們會飛得更加輕便疾速,更快捷地飛回自己溫暖的巢窩。而自己此時的心境不也是如此嗎?
經歷了風吹雨打,更懂得雨後的清爽,甩盡翅膀上的雨水,身心便格外輕捷。自己所寄身的高閣,不正如那雨後鳥巢嗎?自己在景色秀麗的桂林山水,身有所託,有朋友依靠,又遠離悽風苦雨,怎能不是一種解放,一種幸福?於是,他眼前的斜陽餘暉金碧輝煌,他的矛盾痛苦,化為雨後雲煙,他的身心,與歸鳥齊飛,與幽草共棲。他的心底,一首詩,便如泉水一般,噴湧而出: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幹後,歸飛體更輕。
也許人生就是如此,非要到一定年齡,有了一定經歷之後,有些人生的境界和前人的體悟,才能漸漸地弄明白。如今,進入花甲之年,嚐盡了人生酸甜苦辣諸般體味,再去讀李商隱的《晚晴》,才有些淺顯的領會。在此不揣冒昧,妄加揣測杜撰,再現一下當時的情景,是否就離詩人當時的眼前景觀和心底意趣近了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