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錦瑟》的“悲情”及藝術表現

李商隱《錦瑟》的“悲情”及藝術表現

  歷來認為《錦瑟》的主題有多種,比較有代表的是:悼亡說、自慨身世說、彈瑟說。下面一起來看下!

  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

  中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一生是坎坷多難的,造成其悲劇性人生的因素也是多種的。他所處的中晚唐正是朝代日益衰敗,社會各種矛盾尖銳的時期,再加上自身有才無法得到施展的貧士失職的不平,妻子的早亡等原因,給他的心靈留下了傷痕。反映到他的詩文中,就呈現出濃烈的悲劇性色彩。他的詩文也成為了其悲劇性人生的外化。

  《錦瑟》作為李商隱的代表作,在文學史上的影響是頗重的。就其基調而言,全詩是充滿哀傷的,意象是朦朧的、迷惘的、支離破碎的。儘管如此,全詩實有其內在統一點將各個意象連成一體,這就是詩人主觀化的情思。當然,作為一名抒情詩人,李商隱是重情的、主情的,反映到作品中就特別關注情,有意於寫情和抒情。在這首詩的尾聯,他特別提到“此情”,這些情正是上文所言之情的代指。可見,作者是有意識要向讀者傳達此詩是他的寫情之作,透過寫情向讀者傳達朦朧之情和晦澀之情,同時能領會他的人生苦難。

  羅宗強先生在分析《錦瑟》時就曾言:“……由五十弦的錦瑟而思華年,錦瑟喻什麼?是喻‘斷絃’因之是悼亡,或者喻行年五十而為慨嘆身世遭際?喻體錦瑟所要喻的本體並未出現,代替本體出現的是一縷悵惘的情思。莊生夢蝶喻什麼?……代替本體出現的是一種迷茫慨嘆的情思。杜鵑啼血……出現的是一種悽惻哀傷的情思。以下的兩個喻體情形也類此……所流露的哀傷情調、迷茫希望與迷茫失望的情思卻極其濃烈。……全詩所表現的是濃重的悵望、迷惘、感傷的朦朧情思……”①雖然,羅宗強先生是從造成李商隱該詩意象朦朧的原因來分析《錦瑟》,但是從中也可以為我們分析《錦瑟》的主題以很大的啟發。因為“一篇《錦瑟》解人難”的主要原因在於其意象的解讀難,而如果能夠找到解讀意象的突破口,那麼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從闡釋學和敘事學的角度而言,意象作為一種符號,具有能指和所指之分。但是不管讀者對作品作何種解釋,都是不能離開作品文字本身的。就《錦瑟》文字本身,它的基調正如上面所說是可以把握的。至於詩的幾個意象代指什麼,羅宗強先生在上面已經給了清楚的解釋,它們是李商隱的各種悲劇性情思的代指,也即李商隱心象的外化。這正是解讀《錦瑟》複雜意象的突破口。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錦瑟》一篇是李商隱抒寫其悲劇性情思之作。

  羅宗強先生先生同時也指出:“這情思並非專指一事。它要豐富得多,有對身世遭際的慨嘆,有對往日情愛已成夢境的傷悼,或者還有別的什麼。追憶往事,百感交集,影象聯翩疊現,情思錯綜糾結,當時已經朦朧,後來當然更難確指。”這裡羅先生進一步指出了《錦瑟》的情思是不確定的。其實,李商隱是不乏寫“悲情”的作品的。如《端居》:“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這是李商隱的歸鄉之願無法實現的悲情。《木蘭花》:“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月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表面上是悲木蘭花,實是自悲一生的漂泊,抱負難以伸展之情。《楚吟》:“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雖似愁宋玉,實際上是自悲才華無人欣賞。這些悲情都是某種確定的情思。即使像《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寫到自己的漂泊、喪偶之痛、人生失意等引起的種種悲情,但是還是可以一一指出為何許悲情。《岳陽樓》:“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平生”愁是多少種愁是無法確指的,但是由愁引起的悲情的感染力卻為“可憐萬里堪乘興,枉是蛟龍解覆舟”所削弱。綜觀這些悲情,一般是確定的,讀者可以意會到。而《錦瑟》的“悲情”卻是複雜、不確定的。可以這樣說,《錦瑟》一篇是李商隱抒寫其悲劇性情思的集大成之作。

  二

  《錦瑟》抒寫悲劇性情思之所以能夠如此成功,同他的藝術才華是分不開的。也正是他有意而為的藝術構造使得“悲情”更難確指。

  詩打破了按照時空順序來寫作的常規,而是採用了顛倒的時空順序。關於首聯,何焯在《義山讀書記》中說到:“感華年之易逝,借錦瑟以發端。‘思華年’三字,一篇之骨。”暫且不論此說的對錯,但它的確道出了首聯的主旨。李商隱睹錦瑟而傷情,而傷情又是“無端”而來的,這似乎可以說明他的傷情是無預先準備的,使得所悲之情連他也無法說清。“思華年”是此聯的主旨,更重要的是它將李商隱置於現在,又拉回過去。接下來的兩聯似乎回到了古代,又似乎在目前,使得“思華年”中所含的情感在迷惘、混茫的畫面中若隱若現地得以展現,然而李商隱是否知道這些情感是何種情感,讀者也無法知曉。尾聯,又將時空拉回到現實,繼續寫情,但又難以忘懷種種情思,似乎又回到了過去。最後一句又指向了未來,含有對未來之情是否也如此惘然的思索。

  顯然,這種時空顛倒的順序使得《錦瑟》的“悲情”處於朦朧之中,難以把握。這是較為複雜的時空順序的顛倒。在他的《潭州》《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等詩中也有體現。如《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先是睡夢到醒時的倒敘,又拉到一個不可確知的場景的描寫,後又回到遙想劉郎為遠離而惆悵,再寫到現實的我與愛人已遠隔萬重蓬山。時空順序的顛倒已相對複雜,但所寫的情思也相對明確。而《錦瑟》的“悲情”所指之情卻是複雜的,這正是其他採用時空順序而主題相對明確的作品無法媲美的。

  而典故的使用也使得“悲情”難以確指。詩中李商隱運用了“蒙太奇”的結構方式來組織典故。這些典故是相對獨立的,均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或者構成一個完整的意境,組合在一起時,並不具有邏輯上的聯絡,凌亂無序,然而並列組合成一個特定的意義。它需要讀者發揮聯想和想象進行藝術再創造和彌補。這種用典方式在《潭州》《無題四首》(颯颯東風細雨來)等詩中都可看到。《錦瑟》的中間兩聯就使用了這種結構方式。在這兩聯裡,李商隱選用的物象是他的種種“悲情”的折射。它們之間的連線,是以“意”接,以“情”接而非以“言”接,用典造成意象的支離、破碎,使心象也支離、破碎,從而使“意”、“情”也不集中。這正如法國女性作家特麗•莫艾所說:“男性的語言是理性的,有條理的,有秩序的。而女性的語言是破碎的,是沒有條理的,沒有秩序的,是零亂的。”李商隱選用的這些物象就像女性化的語言,沒有條理,沒有秩序。然而,這種種意象在李商隱的“情感磁場”下形成了一個共同表情達意的圓圈,渾融而又相對和諧,而且也是有境界的。王國維曾言:“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境界、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由於李商隱情思的真摯,所以謂之有境界。

  再者,《錦瑟》也具有強烈的視覺化效果。詩中選用了“錦瑟”“蝴蝶”“杜鵑”“滄海”“月明”“珠”“藍田”“玉”等富有視覺效果的意象展現了美麗的外觀,並造成了幻覺。然而這些意象所造成的視覺效果並不能改變該詩的基調。尼采在論述日神和酒神精神時,論及:“日神透過頌揚現象的永恆來克服個體的'苦難,在這裡,美戰勝了生命固有的苦惱,在某種意義上痛苦已從自然的面容上消失。”《錦瑟》正如此所說,是透過美的外觀來“頌揚”現象,但其內部卻是“生命的苦惱”和“個體的苦難”。首聯,李商隱將“思華年”的內心活動予以形象化或視覺化,以致能喚起讀者欣賞時的共識。同時將其情思形象化。中間兩聯是一組視覺化的並列畫面,意象是美麗的,色調是繁富的,這反映了他的情思的繁富和多樣,也給讀者迷惘的感覺。尾聯,“惘然”的點明,又增強了迷茫的氣氛。這種“以麗詞來寫悲情”或許是李商隱的有意為之,讀者需要透過綺麗繁豔的意象組成的畫面領會他的“悲情”,領會他的生命苦惱和個體的苦難。張採田在評李商隱《燕臺詩》時雲:“哀感頑豔,語僻情深,使人不易尋其脈絡,真善於埋沒意緒者。”李商隱在《錦瑟》中使用的視覺化手法,使人難於尋其脈絡,也難於找到其意緒。

  一九九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詩人希姆博爾斯卡在《寫作的快樂》中寫道:“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瞬間拉長,再把瞬間分成一個個小小的永恆/佇立在子彈的飛舞之中,/我一聲令下――一切將會蕩然無存,連樹葉都不會有一片飄落,/小草也不會受到馬蹄的蹂躪。∥如此說來,還存在著/一個人們可以判決命運的世界?/存在著我用符號之鏈係扣的時間?/存在著按照我的命令運轉的生活?∥寫作的快樂。/不朽的可能。/死亡之手的報復。”李商隱正是透過“寫作”,在《錦瑟》中將自身置於古今,將歷史神話傳說融於一爐,採用獨特的藝術建構充分自由地抒寫了模糊、複雜的悲劇性情思,使得他的《錦瑟》一篇贏得了文學史上“不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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