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作品《波羅蜜》原文賞讀

林清玄作品《波羅蜜》原文賞讀

  菠蘿蜜

  林清玄

  開車載朋友路經天母東路,突然看見路邊貨車掛了一塊大木板,上面寫著:“菠蘿蜜,很好吃。”

  為讓朋友一嘗菠蘿蜜的滋味,我把車停在貨車旁。

  賣菠蘿蜜的是一個年輕嬌小的小姐,顯得那些菠蘿蜜更為巨大。她有點艱難地把菠蘿蜜放在秤上,說:“三千六百元。”

  我聽了,倒退三步,因為我原來預期一個菠蘿蜜頂多五六百元。

  小姐看我面有懼色,說:“我還有剝好的,一盒三百五,三盒一千元。”

  我買了一盒剝好的菠蘿蜜,可惜只有十幾粒,實在太貴了,不過,朋友總算也吃過菠蘿蜜了。

  我對朋友說,菠蘿蜜會變成這麼貴的水果真是始料未及。從前我們老家山上就種著一棵菠蘿蜜樹,樹形並不高大,只有一丈左右,但每年到夏天盛產,總會結出二三十顆果實,每顆都有二十幾斤重。當時在鄉下,菠蘿蜜沒有人要買,因此收成時頂煩惱的,總要捧去送給親戚,有時親戚嫌麻煩,甚至不肯要。萬萬沒有想到,菠蘿蜜現在竟是臺北最昂貴的水果。我和朋友坐在車裡,細細品嚐那用小盒盛裝的菠蘿蜜,真有一點世事難料之感。

  朋友說:“菠蘿蜜會這麼貴,可能是近年佛教盛行的緣故,‘菠蘿蜜’是多麼好的名字,好像吃了就會開悟呢!”

  菠蘿蜜”確實是好名字,它原產於印度,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菠蘿蜜,梵語也,因此果味甘,故借名之。”菠蘿蜜在佛教的原意是“到彼岸”,拿來稱呼一種水果,使人在吃的時候也容易沉入新的境界,想到那遙遠的彼岸是不是金黃色,而且充滿著蜜與醍醐一樣的芳香呢?

  在我童年的時候,每年菠蘿蜜成熟就已經立秋了,熱帶的雨季來臨,每日午後,大雷雨像赴約似的,奔跑飄灑在南方的山林。我常靠著視窗,看那雨中的菠蘿蜜樹,看著果實一天天長大,心裡就會為土地與天空的力量感動。然後我會想,有一天我一定會穿過菠蘿蜜的圓葉,過背後的山,到一個華的地方去。

  那華,是我的彼岸。

  但是,此刻我生活在當時嚮往的華城市,立秋大雨中的小屋,靠在視窗的孩子卻成了我現在的彼岸了。

  在智慧體驗最深的地方,哪裡才是此岸?哪裡才是彼岸?在此岸與彼岸之間,船的航行是不是也有好的風景?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不是也有休憩之所呢?

  中年以前,我們的整個生命都是為了奔赴自定的“彼岸”而努力,愛情、名利、權位、成功都是岸上的風景;到了中年,所有的美景都化成虛妄的煙塵,俗世的波折成為一場無奈,我們開始為另一個“彼岸”奔忙,解脫、永生、自在、淨土,直到我們觀見了心中的訊息,才恍然一悟,彼岸根本就是永無盡期,菠蘿蜜多永在終極之鄉。

  何處有真實的“彼岸”呢?在“此岸”中是否有彼岸的訊息呢?

  菠蘿蜜到底是最後的解脫,或者只是一個水果?能好好吃一個水果,是不是也能回味到淨土的芬芳?童年時被迫把菠蘿蜜當飯吃,是好的',因為“菠蘿蜜多”;現在菠蘿蜜如此昂貴,把菠蘿蜜當珍珠來吃,也是好的,因為“菠蘿蜜甜”。

  菠蘿蜜本無貴賤、是非、高下,一向就是那個樣子的。我們的心也是如此,童年嚮往華的心與中年渴望隱遁的心是同一顆心;少年彷徨時四散賓士的心與中年靜定時反觀自在的心是同一顆心。心的本色是相同的,只是在時光中浮動而已。菠蘿蜜的本色也是相同的,但有時暗香浮動,有時照見五蘊皆空。

  吃完菠蘿蜜,我開車繞過天母東路,開往陽明山的小路,沿路相思樹與松林迎風招展,像極了我們童年的山林,腦海中突然浮現這樣的句子:

  五月松風,人間無價。

  滿目青山,菠蘿蜜多。

  菠蘿蜜的香氣於是隨著松風,環繞了整個山林。

  (選自《拈花菩提》,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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