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詩歌的意象個性特徵分析
李賀詩歌的意象個性特徵分析
【內容提要】李賀是一個以“辭尚奇詭”著稱的詩人,其詩歌意象風格獨具。李賀詩歌意象的個性特徵具體表現為虛荒誕幻、陰幽颯沓、設色穠妙、雕鎪剛硬等四個方面。
【關鍵詞】 李賀、詩歌意象 、美學特徵
李賀的詩以悽豔詭激詩風,“驚邁時輩”,屹然別立於中國詩歌長河,其詩歌意象風格獨具,體現了詩人獨特的美學追求。對李賀詩歌意象的個性特徵,本文擬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虛荒誕幻”
黑格爾曾說過:“詩人最傑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象”,艾青也認為:“沒有想象就沒有詩”。在中國文學史上,李賀可以說是最富於想象的作家之一。李賀的想象,是一種常人的思維很難進入的、甚至近於病態的天才幻想。正是這種豐富奇特的想象,使得李賀筆下的詩歌意象“幽深詭譎”、“奇而入怪”。對李賀詩歌意象的這一美學特點,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裡有非常形象的概括:“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李賀詩歌意象的“奇而入怪”、“虛荒誕幻”首先表現為大量超現實意象的塑造。在詩歌極度繁榮的唐代詩壇上,能作超現實想象、並以構建超現實意象為審美追求的詩人寥寥無幾,李賀無疑是這極少數詩人中最為傑出的一位。李賀深受屈原、李白的影響,為表達其苦悶情懷,總是竭力創設虛幻的、超現實的意象世界,如:“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百年老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等。比如同樣是稱頌絲織品的精美奇絕,白居易的《繚綾》基本上是從現實存在的事物中提煉出意象來進行比喻:“應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而李賀《羅浮山人與葛篇》卻是大量借用讓人感到詭異莫測的意象來表達:“依依宜織江雨空,雨中六月蘭臺風。博羅老仙時出洞,千載石床啼鬼工。蛇毒濃凝洞堂溼,江魚不食銜沙立。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
李賀詩歌意象的“虛荒誕幻”還表現為在塑造現實意象時,不按照客觀事物本來的.樣式去加以描摹,而是經過移位和變形,重新拼合在一起,帶有很大的虛幻和想象的成分。比如在李賀的筆下,風可以是酸的:“東關酸風射眸子”;魚能夠當坐騎:“放妾騎魚撇波去”;金釵可以言語:“曉釵催鬢語南風”;浮雲會發出水聲:“銀浦流雲學水聲”,馬骨嶙峋剛硬,敲打時其響如銅:“上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太陽光潔明亮,擊之則聲如玻璃:“羲和敲日玻璃聲”;銅人能哭且淚重如鉛:“憶君清淚如鉛水”;香氣有形且能咚咚作響:“玉爐碳火香鼕鼕”……如此等等,無不給人以新奇的感受。錢鍾書有一段話雖然不是直接評價李賀的,但用它來概括李賀詩歌意象的這種特點,則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①——李賀詩中的意象的確就是這樣的怪詭。
二、“陰幽颯沓”
李賀生活在各種矛盾複雜交織的唐貞元元和年間,雖然才華橫溢、富於幻想、有遠大的抱負,但腐朽的政治、險惡的世態、淪落的家境、卑微的官職,乃至孱弱多病的身體等,無不給他以致命的打擊,使他陷入了未老先衰的生命悲愁之中:“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龐眉秋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年輕的身軀內包裹著的竟是一顆臨老之心。正是這種與其生理發育極不相稱的臨老心態,賦予了李賀以老人般的審美感受能力,將他的審美髮現和審美選擇引向了一個相當特殊的範圍,那就是“於昏黑杳冥中寫出一派陰幽颯沓景象,令人毛悚”。王思任曰:李賀“人命至促,好景盡虛,故以其哀激之思,變為晦澀之調,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類,幽冷溪刻”;謝榛雲:李賀詩“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巖月墮,時時山精鬼火出焉;苦澀如枯林逆吹,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張表臣說:“李長吉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施諸廊廟則駭矣”;錢鍾書先生指出:“求若長吉之意境陰悽,悚然毛骨者,無聞焉爾。……《神弦曲》所謂‘山魈食時人森寒’,正可謂長吉自作詩境。”②的確,李賀在刻畫物象時,津津樂道於物象的老、死、枯、瘦、冷,而對物象雄渾壯闊的一面彷彿視而不見,由此也就形成了他詩歌獨特的意象群,如:牛鬼蛇神、白骨幽魂、血雨腥風、荒墳野墓、寒蟾老兔、青狸白狐、老木魅、漆炬陰火、怨月啼花、枯枝敗葉、瘦蛟毒虯……這些意象無一不具有“陰幽颯沓”的美學特徵。《南山田中行》一詩較能體現李賀詩歌意象的這一特點:
秋野明,秋月白。塘水繆繆蟲唧唧。雲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驕啼色。荒畦九月稻叉芽,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詩寫秋野悽清幽冷之景:月色如霜,西風蕭瑟,寂寥的曠野上雜草叢生,苔蘚遍地,莊稼穀物稀稀落落;秋蟲在夜幕下唧唧哀鳴,山花在寒風裡幽幽啜泣,流泉在石縫中低低嗚咽,殘存的螢火在荒蕪的田隴小路上飛來飛去,更有那鬼燈似的磷火,在黑暗的松林間飄蕩閃爍。秋月、寒蟲、冷花、荒畦、蟄螢、鬼燈等等意象,織成了一張陰冷的網,使人不寒而慄。
如果說《南山田中行》關於“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之類的描寫尚有現實依據性可言的話,那麼李賀在生機勃勃的三月看到的卻是“花城柳暗愁殺人”、“曲水漂香去不留,梨花落盡成秋苑”的蕭條,並將花團錦簇、風景秀麗的四月描繪成“老景沉重無驚飛,墮紅殘萼暗參差”,則更多地顯示出了他對幽悽陰冷意象的獨特嗜愛。
三、“設色穠妙”
李賀是我國古代詩人中運用色彩最具特色的一位。眾所周知,我國古典詩歌是講究恬靜、不重色彩的,李賀卻敢於突破傳統的侷限,他“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把自己對社會、對人生、對生命的感觸,破譯成複雜變幻的色彩意象,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對李賀詩歌這種奇詭非凡的色彩美,前人有許多精闢論述。宋代詩人陸游說:“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眩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清代方扶南雲:“李賀如鐵網珊瑚,初離碧海,映日澄鮮”;今人錢鍾書認為:“長吉詞詭調急,色濃藻密”,“幻情奇彩,前無古人”。這些評價頗有見地。據一位日本研究者統計,李賀的詩歌每三十個字中就有一色彩字,而王維詩在六十七個字裡才有一色彩字,由此可見李賀對色彩的偏愛程度。可以說在中國詩歌史上,還找不出像李賀這樣對色彩意象情有獨鍾的詩人。法國印象畫派藝術大師莫奈曾說過,畫畫的時候,他忘記了眼前是什麼東西,“看到的只是色彩,只是色彩的關係”。李賀在塑造詩歌意象時,其實也和莫奈畫畫一樣,關注的“只是色彩,只是色彩的關係”。大千世界的眾多物象,在被李賀捕捉到詩裡成為他的詩歌意象之後,有的失去了名稱,有的失去了形狀姿態,最終這些物象留在詩中的就只有穠麗的色彩。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長吉“好用代詞,不肯直說物名”。縱觀李賀的詩歌創作,我們不難發現,被李賀用來借代物名的,大多數是與此物有關的色彩詞語。對於李賀詩中的這種借代,茲舉數例說明之,比如“甘露洗空綠”:“空綠”代指天空;“塞上燕脂凝夜紫”:“燕脂”代指血;“新翠舞衿淨如水”:“新翠”代指春柳;“紫膩卷浮杯”:“紫膩”代指菜餚;“冷紅泣露嬌啼色”:“冷紅”代指秋花;此外李賀還常以“細綠”代春草、以“碧華”代暮雲、以“長翠”代水等等。除好用純色彩詞語來代指事物本體外,李賀還有意使色彩意象在詩歌繁多密集、層現疊出,如《殘絲曲》、《昌谷詩》、《春歸昌谷》、《雁門太守行》等,其中以《雁門太守行》最為人稱道。《雁門太守行》是一首寫戰爭的詩,按照朱世英先生的說法,寫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面一般不宜使用表現穠豔色彩的詞語,而李賀的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意象,比如黑雲、甲光、金鱗、秋色、燕脂、夜紫、紅旗、玉龍等,這些意象共同構成了一幅濃重豔麗的面畫,有力地烘托出了酷烈的戰爭場面,產生了極強的表達效果。
四、“雕鎪剛硬”
李賀寫詩,求新求奇,刻意雕琢,用其母的話來說就是“要嘔出心乃已耳”。關於這一點,前人早已明確指出,如高棅:“若長吉者,天縱奇才,驚邁時輩,所得離絕凡近,遠去筆墨畦徑”③,胡震亨:“長吉天才奇曠……故能鏤剔異藻”④,黎簡:“從來琢句之妙,無有過於長吉者”,葉衍蘭:“李長吉詩,如鏤金雕玉,無一字不經百鍊,真嘔心而出者也”,如此等等。李賀自己有詩為證:“尋章摘句老鵰蟲,曉月當簾掛玉弓”、“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正因為李賀“字字句句欲傳世”,所以其詩歌意象雖然新穎奇特,但“過於劌鉥,無天真自然之趣”,人工斧鑿痕跡比較明顯,“字字皆雕鎪”,“微情固掩,真質大傷”,不如李白詩歌意象那樣清新飄逸。我們不妨以《惱公》中“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為例子來進行說明。這句詩乍一看確實令人費解:歌聲怎麼會像春天小草上的露水呢?原來這裡用了邏輯思維的推移法:歌如珠,露如珠,所以歌如露。“劫灰飛盡古今平”也是如此:劫乃時間中事,平乃空間中事,兩者並無關聯;然劫既有灰,則時間變如空間之可掃平矣。
值得注意的是,李賀在雕刻意象時,如錢鍾書先生所說,“好取金石硬性特徵作比喻”,“變輕清者為凝重,使流易者具鋒芒”,所以其詩歌意象剛硬堅銳,富於力量和官能感受。眾所周知,自然界中的聲、光、月、雲、風、霜、淚、水等本是虛空易流、輕清柔婉之物,但一旦進到李賀的詩中,就搖身一變,轉化為凝重、堅銳、剛硬的意象,如“臨歧擊劍生銅吼”、“劍光照空天自碧”、“曉月當簾掛玉弓”、“黑雲壓城城欲摧”、“剔天磨刀割紫雲”、“莫嫌金甲重,且去捉飄風”、“霜重鼓寒聲不起”、“憶君清淚如鉛水”、“荒溝古水光如刀”等。
綜上所述,李賀不愧是一位天才詩人,他在匆匆二十七年生命之旅中,以五彩之筆構築了一個多姿多彩、瑰麗奇異的藝術世界。雖然他的藝術追求和風格也遭到了一些批評家的非議,但其嘔心瀝血,用全部生命和智慧澆灌出來的這些散發著幽香的藝術之花,將魅力永存,使人獲得歷時難忘的美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