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詩歌對杜詩的承傳

李賀詩歌對杜詩的承傳

  李賀是一位有著強烈創新精神的詩人,他不會簡單地模仿某人的詩作,而是取其神韻、得其精髓,也就是說他對前人的學習借鑑多是不露痕跡的,不容易為人所察覺。

  前人在談及李賀詩歌的藝術淵源時,多講屈原騷賦、李白詩歌對其的影響,將李賀與大詩人杜甫連在一起,探討李賀是怎樣傳承杜甫優秀傳統這個問題,前人雖有一些論述,但分析的不夠深入。本文試以他們的詠馬詩為主要例證,來深入探討李賀詩歌對杜詩的承傳。

  翻檢了幾種李賀研究的著作,說到賀詩對杜詩的承傳問題時,只是隻言片語。如劉衍《李賀詩傳》[1]在論述李賀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時,只談到了杜甫的一些詩句,可以在李賀詩中找到聯絡,並沒有做系統論述。劉瑞英《李賀》[2]只是附帶地談到李賀詩歌受到杜甫的影響,也沒有展開來說。這方面的研究之所以少,應與以下兩個原應有關:一是李賀詩風與杜甫詩風截然不同。李賀是浪漫主義詩人,詩風更接近李白,故後人常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二是李賀是一位有著強烈創新精神的詩人,他不會簡單地模仿某人的詩作,而是取其神韻、得其精髓,也就是說他對前人的學習借鑑多是不露痕跡的,不容易為人所察覺。但不論什麼原因,都不妨礙他向杜甫學習作詩的經驗和技巧。

  杜甫被世人稱之為詩聖,李賀除了對杜甫這位詩壇聖人的尊敬外,他們之間還有著一層較他人更為親密的關係。劉衍先生《讀杜甫〈公安送李晉肅〉》一文指出:“杜甫的外祖母,是李世民的孫子李瓊之女,外祖母的母親,也是李世民的親侄女。從杜母舅家與李唐王朝最高統治者世代聯姻這一事實,並聯系李賀遠祖進行分析,李杜兩家很可能有著幾代的親戚關係,而到晉肅這一代,則應是較遠的舅表兄弟關係了”。[3]另外,李賀的人生經歷和杜甫有很多的相似之處,這都為他在詩歌上學杜提供了可能。具體說來,以下幾方面體現了李賀對杜甫的承傳:

  一、在詩歌的形象塑造上,李賀深受杜詩的影響

  分析他們的詠馬詩。杜甫的詠馬詩雖然數量不多,但個個都是精品。他筆下馬的形象,主要是駿馬形象。駿馬錶現了詩人渴望大展宏圖的抱負。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曾是朝中重臣,又是文壇著名的“文章四友”之一。這對杜甫的一生有很大影響。詩人的青年時代,政治上他希望有大的作為,實現“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安定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使詩人成長為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他過著“放蕩齊趙間,裘馬順輕狂”的生活。這時詩人的性情是積極向上的,其馬詩也寫得意氣勃發:

  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

  這首詩語言大氣毫縱,透過傲骨森嚴的駿馬,把詩人當時那種奮發有為、追求自由的精神狀態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出來。

  而李賀的經歷和杜甫極為相似,他出身也是名門,年少時即為當時的文壇所矚目,也有著遠大的志向與抱負。在他的`詠馬詩中,和杜甫一樣,以駿馬自喻: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馬詩·其四》)

  大漠山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路清秋。(《馬詩·其五》)

  詩人託物言志,借馬抒懷。說自己有如一匹駿馬,雖然瘦弱卻能力非凡,只要受到重用,定能馳騁疆場,輔助主人建功利業。與杜甫在詩中表露出來的豪情一脈相承。

  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馬詩·其二》)

  批竹初攢耳,桃花未上身。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馬詩·其十二》)

  前首詩寫寒冬臘月,駿馬無草可食,不得不用嘴去啃深埋在地下的草根充飢,儘管有剌嘴的蒺藜混雜其中也顧不得了,相反卻可以藉此來檢驗一下自己的口勁如何。可見這馬並非凡馬,它顯得多麼自信,簡直就是少年詩人的化身。“批竹初攢耳,桃花未上身。”化用了杜甫“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用來突出和強調駿馬的英姿和神采。一個“初”字,一個“未”字,說明其還幼稚,但仍然可知將來定是匹難得的駿馬。廖廖數語,技藝高妙。“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可以和杜甫“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的描寫相媲美。他對杜詩的模仿,無論形似還是神似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一些學者對此也有評價。吳喬《圍爐詩話》“即長吉、義山,亦致力於杜詩者甚深,而後變體,其集具在,可考也。”[4]方扶南評《馬詩二十三首》雲:“先言好馬須好飾,猶杜詩‘驄馬新卓蹄,銀鞍披來好’,以喻有才須稱。”賀詩中的駿馬也如杜甫筆下的那樣激揚向上、英姿勃發。

  李賀的詠馬詩和杜甫的一樣,表面上是詠馬,實質上是詠人,詠自身。在詠馬中寫人,寫人又不脫離詠馬。人和馬渾然一體,營造出物我兩契的藝術境界。正是在馬的身上,融進了詩人強烈的主觀情感,使作品生髮出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二、李賀在詩的構思上學習杜甫的經驗

  在此問題上,前人已有論述。錢鍾書評李賀《感諷五首·其一》:“寫縣更誅求,樸老生動,真少陵三吏之遺。”我們只要將杜、李之詩對比著來讀,就不難發現,不論是對人物神態、行動、語言的描繪,還是對事件的發生、發展的過程的描述,都採用白描手法,如實地慢慢道來。雖然詩篇少有議論、抒情,但卻巧妙地把褒貶、愛憎等情感寓於敘事的字裡行間,帶給讀者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從他們的詠馬詩來看,李賀在構思和章法上對杜甫的傳承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李賀受杜詩中採用組詩形式和詠馬題材相結合的啟發,創作了由二十三首馬詩合成的大型組詩,對駿馬、劣馬等各種各樣的馬的形態、神貌,特別是對其的不同遭際和命運做了生動、具體的描寫。二十三首詩,分開可以各自獨立成篇,合成組詩後又能對馬做集中的藝術反映和表現,而且其間還相互聯絡,或映襯烘托,或對比鮮明,形成一個統一的藝術整體,使馬的形象更為豐富多彩,也使詩的內容更為博大而深厚。二是李賀學習杜甫,寫馬、詠馬只是一種藝術手段和方式,借馬喻人,託物言志才是真正的意圖所在。王琦在註解《馬詩》時說:“《馬詩》二十三首,俱是借題抒意,或美,或譏,或悲,或惜,大抵於當時所見各有所比。言馬也,而意初不在馳。”二十三首馬詩,反映的側重點各有不同,或寫駿馬內質不凡,或斥主人使用不當。但在藝術表現上卻基本一致,即透過詠馬來寫人。因此,馬成了詩人的化身,打上了詩人身世和思想情感的鮮明印記。

  三、在語言的錘鍊和虛實手法的運用方面,李賀深得杜甫之真諦

  杜甫十分重視詩歌語言的錘鍊,時出奇語。他說自己作詩“頗學陰何苦心用”(《解悶十二首·其七》)。他作詩,在鍛字煉句上往往煞費苦心。如他在《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寫道:“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催促,王宰始肯留真跡。”王宰作畫如此,杜甫吟詩又何嘗不是!因此,杜甫不無驕傲地稱自己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看他的《天育驃騎圖歌》首段便知:“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是何意態雄且傑,駿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鼓森開張。”起兩句讚歎畫馬頗似天所乘之千里馬的神采風韻,為總說;以下六句詳寫畫馬的尾、毛、耳、眼、骨,可謂工筆重彩。李賀繼承了杜甫精練語言的藝術傳統,並深得其中真諦,因而推敲錘鍊,極是認真。李商隱記載長吉母語:“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爾!”詩人自己也說“長歌破衣襟,短歌斷白髮”(《長歌續短歌》)。足見他在創作中,煉字、煉句,始極為認真的。例如《馬詩·其四》寫了這樣一匹馬:“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前句寫馬的形態—“瘦骨”,表現馬的處境,後句寫馬的素質—“銅聲”。作者不僅從這匹馬瘦骨嶙峋的形象中寫出馬的境遇,而且發揮想象,採用通感的修辭手法,從其形“瘦骨”(視覺)聯想其質如“銅聲”(聽覺),“銅聲”二字讀來渾厚凝重。其包含的意思也很豐富:銅是金屬,其聲錚錚,從而生動地顯示馬的骨力堅勁、內質精良,使馬的內在外現為可聞可聽的聲響;其形象化的技法可以說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詩人煉字煉句,寫馬即寫自己,深沉委婉地表達了心中懷才不遇的鬱悶。

  綜上所述,足以證明將杜甫和李賀聯絡在一起進行論述,絕非空泛之談。李賀從大處著眼,在形象塑造、構思、語言等方面繼承了杜甫優秀的藝術傳統並加以發展,形成了自己的鮮明風格和個性,在唐代詩壇上獨樹一幟,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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