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詞賞析

納蘭性德詞賞析

  人物簡介:

  納蘭性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滿洲正黃旗人,葉赫那拉氏,字容若(故又稱納蘭容若),號伽山人。原名納蘭成德,為避當時太子“保成”的名諱,改名納蘭性德。 一年後,太子改名為胤,於是改回成德。順治十一年生,死於康熙二十四年,年僅三十一歲。他是滿洲正黃旗人,康熙十五年進士,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長子,一生淡泊名利、善騎射、好讀書、擅長於詞。他的詞基本以一個“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寫景逼真傳神,但細讀卻又感淡淡憂傷。相傳為曹雪芹所著《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

  作品原文(長相憶)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作品註釋:

  走過一條條山路,走過一條條水路,正向關那邊走去。夜深了,人們在帳裡點燈。晚上又颳風又下雪,聲音嘈雜打碎了我思鄉的夢,家鄉沒有這樣的聲音。

  【程】道路、路程,山一程、水一程,即山長水遠也。

  【關】即今山海關

  【那畔】即山海關的另一邊,指身處關外。

  【帳】軍營的帳,千帳言軍營之多。

  【更】舊時一夜分五更,每更大約兩小時。風一更、雪一更,即言整夜風雪交加也。

  【聒】聲音嘈雜,使人厭煩。

  【故園】故鄉

  【此聲】指風雪交加的聲音。

  解釋詳細:

  我扈駕赴遼東巡視,隨行的千軍萬馬一路跋山涉水,浩浩蕩蕩,向山海關進發。入夜,營帳中燈火輝煌,宏偉壯麗。夜已深,帳外風雪交加,陣陣風雪聲攪得人無法入睡。作者思鄉心切,孤單落寞,不由得生出怨惱之意:家鄉怎麼沒有這麼煩亂的聲音呢?(“故園無此聲”看似無理實則有理,故園豈無風雪?但同樣的寒風雪之聲,在家中聽與在異鄉聽,自然會有不同的感受。)

  作品賞:

  天涯旅最易引起共鳴的是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身漂異鄉、夢迴家園的意境,信手拈來不顯雕琢,難怪王國維評價“容若詞自然真切”。

  這首詞更可貴的是纏綿而不頹廢,柔情之中露出男兒鎮守邊塞的慷慨報國之志。一句“夜深千帳燈”不愧“千古壯觀”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納蘭性德隨從康熙帝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關,此篇及《如夢令·萬丈穹廬人醉》即作於出關前後的途中。

  清初詞人於小令每多新創意境。這首《長相思》以具體的時空推移過程,及視聽感受,既表現景象的宏闊觀感,更抒露著情思深苦的綿長心境,是即小見大的佳作。上片在“一程”又“一程”的復疊吟哦中,展示出與家園的空間阻隔不斷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嚴重增大,空間感與鄉情構成尖銳衝突。正在這種行進方向和心緒逆反背離中駐營夜宿,“夜深千帳燈”,似是壯偉景觀,實乃情心深苦之寫。白日行軍,跋涉山水,到夜深時仍燈火通明,難入夢鄉,這是因思鄉而失眠。於是轉入下片鄉情思戀之筆。“一更”又“一更”的重疊復沓,於聽風聽雪的感覺中推移著時間過程,時間感知於鄉情的空間阻隔而心煩意亂,怨夜太長。說“聒碎鄉心夢不成”,其實是作者鄉心聒碎夢難成,情苦不寐,只覺得風聲雪聲,聲聲扣擊入心窩,難以承受。在“鄉園”時是不會有這種令人痛苦的聲響的。將主觀因素推諉客觀,語似平淡,意更深沉。此類遷怒歸咎於風雪聲寫法,心理情態能充分表現出來。看似無理,反見情痴,愈是無理之怨,其怨愈顯沉重。疊句和數字“一”、“千”的運用強化著視、聽覺感受中的'焦慮,怨,幽苦,亦是此詞值得辨味的佳處。納蘭性德身為一等侍衛,卻極厭煩“扈從”公差,於是構成傳統旅題材的又一種型別。

  篙雲《柯亭詞論》評價說:“納蘭小詞,丰神迥絕。”“尤工寫塞外荒寒之景,殆馗從時所身歷,故言之親切如此。”這就是說由於納蘭性德身歷此情此景、故其筆下的塞外風光更為親切感人。王國維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中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性德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彎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點到了此篇獨到之處,盛讚它的“千古壯觀”。嚴迪昌在《清詞史》中說:“'夜深千帳燈’是壯麗的,但千帳燈下照著無眠的萬顆鄉心,又是怎樣情味?一暖一寒,兩相對照,寫盡了一己厭於扈從的情懷。”是說此種況味,此種情調錶現了納蘭性德深層的傷感、痛苦的內心世界。

  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

  薔薇影暗空凝佇,任碧(風佔),輕衫縈住;驚起早棲鴉,飛過鞦韆去。[海棠春] 。

  秦少游詞曰:“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外”;成容若詞曰:“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少遊詞乃虛寫景,實寫內心感受,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皆暗指內心希望破滅,世外桃源只是空想而已;成容若詞寫得卻是實景。暮春時節,正是花落水流紅。“不教更覓桃源路”暗示下面結局失望。“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句,樸素沖和,淡雅幽麗。薔薇花叢下,詞人凝思佇立,痴心以待。“驚起早棲鴉,飛過鞦韆去”,直接點明詞人空等一夜,她為何爽約,詞人沒有提及。恐又是《西廂記》中崔鶯鶯所言:“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菸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隔,何事東風?不作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班一系無尋處。[蝶戀花] 。

  此篇寫兩戀人依依別離。嚴羽《滄浪詩話》言唐代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可見痛生離死別,悲人生聚散實可見詩人性情。古今詞人離別佳作多不勝數,竊以為柳七為此中聖手。柳七平生潦落,其旅別離詞,意境高遠,神微幽隱;容若青春年少,詞風純樸自然,不失赤子之心。“眼底風光留不住”,眼底是何種風光?風暖花香,楊柳依依。“人言滿院是春光,春光畢竟今何處?”, 心上人實不願讓詞人離去,不願讓楊柳成為自己日夜思念的地方。然而,心中百般也是圖勞,只能懷念離人音容。“何事東風?不作華主?”,古人多用“東風”指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東風惡,歡情薄”、“東風無力百花殘”。她發出嘆息,為何自己的幸福華不可挽留?“斷帶依然留乞句,斑一系無尋處”一句,娓婉悠長,用柳枝女“斷帶乞句”求李義山詩典故,指只能空對詞人離後的詩稿,常懷念曾經別離的“楊柳斑”之地。

  倦收,悄垂羅幕,盼煞一燈紅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

  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盡荒雞唱了![鵲橋仙]。

  清人筆記中有納蘭容若失戀之說,言容若戀一女,有婚姻之約,後此女入宮。容若誓必一見。會遭國喪,容若化妝喇嘛入宮,果見此女,然相隔不能通言,遂悵然而去。此說破綻頗多,未必可信。容若婚後生活雖十分美滿,但也有不少描述失戀之詞。此篇上下兩片,情緒迥異。“倦收,悄垂羅幕”句,言室內風光旎,脈脈含情。“紅袖添香伴讀書”為多少讀書人之願!容若得一知已,二人與書齋中秉燭夜讀,不知爭羨多少人。二人懶收書卷,四互相望,只盼燈火暗淡,可相依而坐。“倦收”、“盼煞”一鬆一緊,把二人內心此刻波瀾起伏,愛意如潮,刻畫得十分細緻。“便容生受博山香”,二人相擁而坐,耳廝磨。“銷折得狂名多少”,古人情愛之事,少有敢言者。張敞畫眉遂得眾人恥笑,而容若卻言,能得愛人傾情,便是受笑譏嘲諷,也心甘情願。此二句不涉輕狂,莊重而不興,而情已是濃得化不開,兩情相悅,正是如此。往事已成空,“是伊緣薄?是儂情淺?”,原來這一切,只是陶醉於回憶中。情深情淺,自是難已測量,這痛苦記憶,怨我?怨她?難道失去了愛情竟是件好事?一連三問,情緒急轉直下。難道更漏也阻我入眠?此處又是一問!詞人胸中此刻已痛不欲生,當以憤恨之語結尾。“索性荒雞唱了”,“如此一場思緒,攪動心神,乾脆不睡,直待黎明到來”。

  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

  原是塘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小欄杆外寂無聲,幾回腸斷處,風動護花鈴。[臨江仙]。

  等待是一種人生蒼老的過程。李後主《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寫與小周後後宮幽後之事,為男女幽會之名篇,然後主只述小周後匆忙出宮之狀,不提自己心思如何。蓋因後主當時為帝,深夜幽會,只圖一時之樂,未必懂得普通青年男女戀愛之時的相思之苦。“橫月斜,疏星炯”,三更時分,風定夜靜,相約之人卻遲遲不來,就連小鼠也出來窺探。“人靜鼠窺燈”出自秦少游“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如夢令]。”四周如此寂靜,讓人心內冷涼一片。此篇與《海棠春》都寫等人,意境卻大不相同。《海棠春》一篇失望之餘,尚有點滴希望,並不甚淒涼;此篇沉沉無半點生氣,極其寂寞。詞人久待不見人來,便開始思索爽約原因。“原是塘風間阻”,塘是何景觀?塘風潮澎湃,往來船隻絕難透過,意指二人間有巨大阻礙,不能相見,教人誤以為對方無情。想必此刻伊人正在獨倚高樓,拍遍欄杆,苦無良計。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 。

  此一類少女情初開,心有所動的情景,由納蘭性德寫來也十分傳神。“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青春少年偶一相見,在詞人眼中,她直如芙蓉帶雨,教人憐惜。一見傾心,卻礙於情面不敢言語,神態此時卻已經異樣。“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臉上泛起紅暈,轉身走開,她身形窈窕,步履寒憂。轉身過去後,心中生悔,“待將低喚,又恐他人見”。怎樣才能一吐心意?女主人公把玉釵摘下,輕叩欄杆。“轉過迴廊叩玉釵”,究竟是欲把詞人喚住,想多看他一眼?還是約他在此再相見?詞人無言,只留讀者自解其中味。

  相逢一瞬間少女的傾心,對於愛情的興奮與羞澀,急於表達自已的心情和欲言又止的神態,在容若筆端如一潭春水,無波無浪,含蓄娓婉,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面。納蘭詞如此者惟:正是轆金井,滿砌落花紅冷,地一相逢。心事眼波誰定。誰省?誰省?從此波燈影。[如夢令]可一較長短。

  西風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里暮雲平,休回首長亭短亭。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簫聲喚,千古英雄夢醒。[太常引]〔自題小像〕 。

  此篇名為作者小像所題,而實為作者內心真實寫照。詞中之雁當為容若本人。古代仕人多深陷於權勢、物慾之旋渦中,似範少伯激盪五湖,抽身而退者,少之又之;餘者如鯊魚嗜血,醉心仕途,窮一生心力,追逐功名利祿。成容若視仕途功名為一生中最大絆。所謂“人而自由,卻無一刻自由”正是此理。詩人非隨心所欲,生而坦蕩,絕難有傑作。自由為成容若一生中之最大企盼。西風峭寒,驚雁孤翔,“千里暮雲平,休回首長亭短亭”,“千里暮雲平”當取自王詰《觀獵》。於蒼茫無際之處,正是當分別之所,口中言道“休回首”,而心思早也飛馳神往。“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於心馳神往之中猛然而醒,想自己孤身一人,於蒼茫宇宙中似蒼海一粟,雕龍文章、屠狗功名,只似千古一夢而已!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憶江南] 。

  此為《飲水詞》開篇之作。[憶江南]為初學填詞者必習詞牌,方家一觀便知功力深淺。此一篇寫冬季黃昏飛雪,一人於堂前憑風獨立。“昏鴉盡”一句語簡意明,渲染全篇氣氛。古人寫飛鳥,多是杜宇、金衣,烏鴉。國人謂鴉為不詳之鳥,但以鴉入境者頗多佳句,點睛之筆,如“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枯藤老樹昏鴉”等。成容若氣勢陡出,開篇即以“鴉”入境。昏鴉已逝,詞人臨風而立,是等候?是沉思?無言以對。天寒飛雪,如柳絮飛舞臺閣旁。“梅”者報春之花,梅花開,自距春天不遠,意寓心中生起一絲希望。“膽瓶”二字與下面“心字”皆暗指,心字成灰並非指心字檀香成灰,而指內心世界的黯黯神傷。容若此類小令,不經雕飾,全無綺麗言語,韻味悽苦悲涼,久讀傷人心深矣!類似意境者如《飲水詞》第二首:

  心灰盡,有發末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燈。情在不能勝。[憶江南] 。

  此首較之第一首遜色,並無多少可稱道之處。只“有發末全僧”尚屬好句,然可從此二首詞中便可初窺容若詞風。容若三百四十餘首詞中用“愁”字九十次,“淚”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可謂滿卷淒涼語,詩成血淚書。若容所做[憶江南]小令中,做雋秀清爽之語者少,偶一有之。如: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憶江南] 。

  此詞為容若扈從皇帝至江南,情緒較好時所做。江南秀色,維揚佳麗,南朝風物,愉悅人心。金陵城闕尚是“山圍故國周遭在”,而“銅駝”“石馬”典故暗含朝代興亡,指出江山易主,舊日王城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全篇暗中憑弔興衰,稍具劉夢得之餘味。

  西風一夜剪芭蕉,倦眼經秋耐寂寥。強把心情付濁。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憶王孫] 。

  此篇悲涼頑豔,無一句不惹人愁。蕭蕭一夜西風,芭蕉雖未凋盡,卻也滿目瘡痍。“倦眼”點明已是深夜,秋夜裡詞人說自己仍抵得住孤獨。言雖如此,也只由濁酒將心情打發,“強”字道破此中真意。難道就如此沉淪下去?悲憤之時讀屈子《離騷》,以酒澆胸中之塊壘,以詩抒心中之抱負。寫至此,此首抒發悲憤之意已出,若俗手必出一狂語收尾,然成容若豈同凡人。“愁似湘江日夜潮”,《離騷》既出,能不憶屈子投身湘江(羅為湘江支流),理想抱負無處施展,前途無路,心潮澎湃,如湘江日夜奔流。“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如此情懷,如此情景,真真愁煞人也!

  何處?幾葉蕭蕭雨。溼盡簷花,花底人無語。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欄杆。[玉連環影] 。

  此一闕寫一人心情無聊之極,獨自發呆,內心不知思量什麼。細雨點點,打溼簷瓦,屋簷下的人悄然獨立。涼風吹來,身上陡然寒冷,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此時,屏風半掩,爐內檀香燃盡,也懶得再點。主人公愁眉緊鎖,只是無言憑欄。“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 欄杆”,借畫屏、玉爐突出室內環境華貴富麗,顯示主人富有,反襯內心之空虛,含蓄自然,不失雅緻。與溫飛卿“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餘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憶江南])相較,飛卿詞言閨婦思懷,情緒波瀾不驚,意味深長。容若此類小詞直抒胸意,意境不及飛卿,情卻勝過飛卿。

  水浴清風入袂,魚鱗觸損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難睡,西南月落城烏起。[天仙子] 。

  此篇纖儂而不膩,王靜安言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可見容若內心感受之敏銳。月色映水,蕩起金波,天風吹我。月光下,水面如金色魚鱗。手中杯盞滿斟,對如此良辰美景,酒未入唇,人心已醉,憂愁襲上心頭。波斯人海亞姆《拜魯集》中有詩:“綠酒朱唇空過眼”,由容若看來,如此天賜美景只醉旁人,無我何干?對如此景色,卻仍不能釋懷,此憂愁為與生俱來,當真“此情無計可消除”。

  微雲一抹遙峰,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相見歡] 。

  上片寫丈夫思念遠方妻子。遙看山峰,山色青黛,如妻子的眉。與牛濟仙“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有異曲同工之妙。下片轉寫妻子對丈夫的思念。長夜漫漫,獨對紅燭,擁錦衾玉被,內心寂寞如著冷水。人在屋內,思緒早飛到天邊,與心上人一起在荒村野店聽西風勁吼。“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能做此語者,非一般心意,兩心相知者,不能道矣。

  蓮漏三聲燭半條,杏花微雨溼輕。那將紅豆寄無聊。

  春色已看濃似酒,歸期安得信如潮,離魂入夜倩誰招?[浣溪沙] 。

  “蓮漏三聲燭半條”寫已是深夜,“杏花微雨溼輕”點明是春夜飄雨,“那將紅豆寄無聊”為何要將紅豆寄與我,憑添一份相思愁苦。紅豆本相思之物,詞人此刻卻怨此紅豆,實無奈之語,心情低沉由此可見一斑。“春色已看濃似酒,歸期安得信如潮”二句,清新自然,無半點做作。唐李益《江南曲》雲“嫁得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潮來潮去尚且有期,唯牽掛之人淹留於外。韶華轉逝,暮春景色,深醉人心,問君能否如潮汐如期歸來?“離魂入夜倩誰招”,如若不能歸來,誰又能將離人招入我的夢中?能寫此悽苦句,方是真知天涯旅,戍邊守關之苦。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掠雲偏,倩魂銷盡夕陽前。[浣溪沙]。

  《西郊馮氏園看海棠,因憶<香嚴詞>有感》 。

  龔鼎孳為當時名士,與納蘭容若、陳其年等交往頗多,其《香嚴詞》中有“重來門巷,盡日飛紅”句[山溪],其意境與此篇相近。容若觀馮園海棠時,龔鼎孳等皆在場。與朋友同遊,本乘興暢遊事,勾起容若昔日春末時節,海棠飄零,與人共同賞玩之事。杏花並非傷春之物,然在詞人眼中,無一物不與他(她)有關,無一物不勾起思念。那是在一年以前,一同遊玩的日子,景色與今日一般無二。“一片暈紅疑著雨”,杏花飛落似雨如煙,如酒入愁腸,化作相思血淚。如此怡情暢遊之事,實不能忘。詞人此刻重溫舊景,直如往日重見。“晚風吹掠雲偏,倩魂銷盡夕陽前”,夕陽下,詞人憑風而立,感觸良多。人中之真性情者,正是如此。

  誰樂府淒涼曲,風也瀟瀟,雨也瀟瀟,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採桑子] 。

  納蘭容若自出生以來,門庭富貴。其父明珠權傾朝野,深得康熙寵信。容若文武兼修二十二歲中進士,授三等侍衛,後擢升為一等。長伴康熙左右,康熙對其也是青眼有佳,平步青雲是早晚之事。容若一侯門少年公子,何來如此多悽苦無聊之語?生於侯門,未必是幸事。明珠醉心功名,而容若不熱衷此道,父子之間貌和神離;納蘭容若與顧華峰、陳其年等交好,此一眾人或為明朝遺老,或為志不得抒的漢族名士,容若深受此一眾人影響。納蘭的家庭門第、隨行君側都使其有惴惴臨履之憂,所憂所悲,當真無法言說。

  此一篇詞妙不可言,不可解讀,只可意會。讀此可知納蘭容若文采風流。長夜孤燈,樂府淒涼,一種莫可名狀的滋味油然而生。愁從何處來?恨到何時休?正所謂“不知何事縈懷抱”;無端愁苦如何排遣?一片丹心譜與誰人?此所謂“夢也何曾到謝橋”。較之以晏小山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容若詞多一份自然悽婉,少一份放蕩不。納蘭容若瀟灑之處正在於斯!

  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上闋透過 “殘雪”、“凝輝”、“落梅”、“三更”、“月朧明”等字句,營造出了一種既清且冷,既孤且單的意境,大有屈原“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而這種感覺大抵只能給人帶來痛苦和茫然。接著他便丟擲“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的問句,這個“君”指的是誰?是朋友?是知己?還是那天上朦朧的月亮?我覺得都不是,而恰恰就是納蘭自己。我想,當一個人倦了,累了,苦了,傷了的時候,便不禁會忍不住地自言自語,自怨自艾,自問自答,何況是納蘭這樣的至情至性之人呢?本來詞句至此,已令讀者唏噓不已,誰知下一句“斷腸聲裡憶平生”更是點睛之筆,短短七字,不禁令人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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