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鳳凰意象

李白 鳳凰意象

  鳳凰高貴自由的品格反映了李白狂放不羈、卓立於世的個性,象徵他追求自由解放的個性精神。

  李白熱愛自然,喜好鳥類,尤其酷愛自由翱翔、不受拘羈的飛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他自述曾與逸人東巖子隱於岷山之陽,“養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情”。他曾以詩與胡公換白鷳。其愛鳥之心可見。因而,在詩中李白用了許多鳥意象,涉及的鳥類約60種,其中以鳳鳥出現的頻率最高。根據統計,李白詩中僅以“鳳”字單獨構成的句子就有18句,另外還有孤鳳、高鳳、綵鳳等12句。詩人如此頻繁運用鳳意象,絕非偶然。那麼,鳳意象與李白到底有何聯絡?本文試以探之。

  一

  “意象”一詞由來已久。最早標舉“意象”這一美學概念的是南朝劉勰。他的“意象”是指詩人心中之象。歷代對意象的涵義界定多有分歧。本文的“意象”指的是詩人主觀的情意與客觀的物象相結合而形成的藝術形象,即詩歌中的“意象”是經過詩人的感物或物感而形成的,它不是純客觀的物象,而是包含了詩人的感知和情感在內,“象”是“意”的載體。

  “鳳”作為一個文學意象,相比起其他風月山水花鳥,顯得比較特殊。因為鳳不是客觀存在的鳥,而是神話傳說中不死的神鳥,是鳥的神化形態,“是幻想的物件,觀念的產物和巫術禮儀的圖騰”。①在崑崙神話中多有鳳鳥的姿影。如《山海經・海內西經》記曰:“開明西有鳳凰鸞鳥,皆戴蛇踐蛇,膺有赤蛇。”崑崙神境的本質特性是“不死”,因而其神性事物都隨著有了“不死”的特性。鳳凰就是以不死神樹的果實為食的不死之鳥。這使它成為百鳥之王,具有高貴的身份和品格。《說文解字》解釋說:“鳳,神鳥也。……出於東方君子之國,……見則天下大安寧。”鳳凰成為一種凝聚著一定社會意識的符號,人們傾注於其中的情感、觀念和心理,使它獲得了超模擬的內涵和意義,在“自然形式裡積澱了社會的價值和內容”。②《論語》:“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淮南子》:“鳳之德,至德也。”在這些政論色彩較濃的古籍中,鳳凰是吉祥和美、國運昌盛的象徵,具有施政標準的內涵,寄託著人們美好的社會理想。這是鳳所具有的社會文化內涵。而《說文》中還強調它“翱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的自由翱翔過程。至此,我們清晰地看到,不死神鳥――鳳凰在人們的幻想中載託著美好的夢想,它是高貴自由的象徵,與國家命運密切相關。歷代文人筆下的鳳凰意象都是對此的繼承和發揚。李白也不例外。

  二

  李白的生平和家世一直頗具傳奇色彩,至今尚無定論。有人說他出生於蜀中,有人說是西域的碎葉城,李白則自稱是漢代李廣的後代。其人“眸子炯然,哆如餓虎”,似乎生得神采特異,非同常人,這是他自喻為鳳的一個原因。李白從小受到特殊的教育。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說自己“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贈張相鎬》其二又說“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他曾向趙蕤學縱橫術,又喜仗劍任俠。博學多才,集諸家於一身,自視甚高,胸襟抱負闊大高遠,一生都執著於人生價值的自我實現,故常以鳳凰自喻。

  “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慧,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是李白的政治抱負。開元十八年(730)年春夏,李白第一次來到長安。但“歷抵卿相”仍無結果,徘徊魏闕之下而不得入其門,只得離開長安,漫遊四方。

  開元二十三(735)年,李白遊幷州,結交了郭季鷹。李白很敬慕他,寫了《贈郭季鷹》,盛讚郭氏的高尚品質,慨嘆身處盛世卻無他們的祿位,而他們也“恥將雞並食,長與鳳為鄰。一擊九千仞,相期凌紫氛”。在李白眼中,朝廷中的小人有如群雞,他卻是高貴的鳳凰,不屑於跟他們並處爭食。在這裡,李白心目中的鳳凰既源於上古神話,又取義於《楚辭》。在屈原的《涉江》中,“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朝堂兮”。屈原把獨立不群的鳳凰和屑小的燕雀烏鵲對舉,以被疏遠的鳳凰自喻,以燕雀烏鵲喻佔據朝堂的無才無德之臣。《懷沙》篇中以鳳凰與雞鶩的對比比喻朝廷中先臣與小人地位的顛倒。李白把雞與鳳並提是對《離騷》鳳凰意象的繼承。跟屈原一樣,李白以鳳喻己及郭氏,寄託卓立不群的高潔情懷,以雞喻群小,表達他的不滿和鄙視。“一擊”二句又出於宋玉《對問》:“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兮負蒼天乎窈冥之中。”(《藝文類聚》卷九十)在從政路上不如意,但在精神上是絕對自由的,李白以鳳凰表達自己縱橫八荒、上天入雲自由馳騁的飛翔精神。但在整個開元時期,李白仍尋求著政治出路,一直夢想著君臣遇合,可是一切就如“瀛洲”般微茫難求。

  到了天寶元年(742)秋,李白經他的好友元丹丘推薦給玉真公主,玉真又薦之於玄宗③,才被召入朝。玄宗在金鑾殿召見李白,優待有加,命他供奉翰林。起初,李白還以為這下可到了他美夢成真的時候了,可事實上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奉詔應制,侍從遊宴,他又感到失望。同時,他也招人嫉妒,受人誹謗。經過一番徘徊,他決定請求“還山”。在辭京還山時,他又以詩與友告別:

  鳳飢不啄粟,所食唯琅�。

  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以餐。

  朝鳴昆丘樹,夕飲砥柱湍。

  歸飛海路遠,獨宿天霜寒。

  ……

  ――《古風・四十》

  感傷之際,遠古的那隻高貴神鳥又出現在李白眼前,鳳凰只吃玉食,即使餓了,也不會去吃粟米之類,更不會降低身價與群雞爭奪區區一餐。於是,李白把自己幻化成現實中的一隻鳳凰,他不貪圖那不合己意的虛職,不拿那以虛度光陰、浪費人才換來的俸祿,他看不慣朝中無才無德、靠拍馬溜鬚往上爬的庸臣。鳳凰的志向不在於溫飽,李白的雄心不在於無功受祿,而是要建功立業。但現實沒有給他用武之地,沒有給他這隻鳳以梧桐琅,所以他選擇了“還山”,像鳳凰一樣四處翱翔。“寧知鸞鳳意,遠託梧桐前”。(《贈饒陽司戶燧》)鸞鳳遠飛是為了託身於梧桐之上,儘管海路漫漫,天寒地凍,獨宿悽然。詩中李白借鳳凰寄情抒懷,表現自己潔身自好的品格及對自尊的維護。“朝鳴昆丘樹,夕飲砥柱湍”,在極短的時間與極大的空間對比中,鳳凰行動自如,無所拘羈正是李白對精神自由飛翔的追求的象徵。鳳凰已不單單是傳說中的神鳥,而是滲透了李白對自我獨立價值的.意識的一個文學意象。

  當初狂喜難抑,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的萬丈豪情二入長安的李白,在經歷了一年多的失望與痛苦的煎熬之後,終於傷心地辭京別闕了。此後,他遊歷了梁宋、齊魯,南下越中,來到金陵、揚州等地。當他遊覽金陵鳳凰臺時,寫下了名篇《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置酒》。後者曰:

  置酒延落景,金陵鳳凰臺。

  長波寫萬古,心與雲俱開。

  借問往昔時,鳳凰為誰來?

  鳳凰去已久,正當今日回。

  明君越曦軒,天老坐三臺。

  豪士無所用,彈弦醉金�。

  ……

  在鳳凰臺上陳酒設宴,觸景生情,失意落魄之情又湧上李白心頭。這個地方名為“鳳凰臺”,相傳是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鳥翔集山間,文彩五色,狀如孔雀,人們叫它們為鳳凰。在山上建造一個臺,就名之為“鳳凰臺”。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足以撥動李白心中那根敏感的弦。他因鳳凰臺而想到“鳳凰見則天下安寧”。鳳凰臨世,擔負著“荷義躡正”、“應聖君”的重任。如今“鳳凰去已久”則喻示著政壇的不景氣,沒有什麼值得鳳凰出現的了。“正當今日回”則是李白對鳳凰歸來的熱切呼喚,他希望鳳凰出現以“應昌明”、“明治亂”。在這神聖的鳳鳥身上實際上是寄託了李白美好的政治理想,他盼望李唐王朝有一個賢明的皇帝,能夠知人善任,使野無遺賢,能夠勵精圖治,使國運昌盛。但玄宗皇帝已失去銳氣,成了一個安樂天子。李白的理想隨著鳳凰一去悠悠。“豪士無所用”正是這種情況下深深的嘆息。飲酒賞樂只是憤懣、失望之餘的自我麻醉。關心國家興衰的強烈責任感仍使他身在野而心在朝,受著痛苦的煎熬,

  天寶十一年(752)秋,李白帶著“沙漠收奇勳”的願望來到幽州,幻想建功沙場。到了幽州之後卻發現安祿山正在為叛亂做準備,形勢非常不妙,而朝廷仍然一無所知。李白為此事而於天寶十二年早春第三次進入長安。④他想向朝廷傳報危機訊號,但在長安他看到的仍是歌舞昇平的景象。皇帝昏庸,任用的仍是楊國忠一夥狐群狗黨,有志之士報國無門。李白又四處碰壁,最後只好懷著“辭楚”、“避秦”的心情離開長安。天寶十三年秋,李白到了宣城,登山臨水,尋幽探勝,但強烈的失落感仍縈繞在李白心頭。《古風・其四》抒發政壇落魄、仙真難求、人生易老的感慨:“鳳飛九千仞,五章備採珍。銜書且虛歸,空入周與秦。橫絕歷四海,所居未得鄰。”這恰是李白不幸的寫照。他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帶著事關國家安危的訊息要上報朝廷,但無人理會;他有滿腹詩書,才華橫溢,希望得到重用,但四處向他關起大門。鳳凰銜書是李白報國熱情的象徵,他想像鳳凰一樣為國富民強而翔舞高飛,渴盼在政治上飛黃騰達。“所居未得鄰”則是在追求政治理想失敗後的慨嘆。他像一隻孤獨而又驕傲的鳳凰飛向西海,飛上崑崙,回到那沒有世俗的名利之爭的仙境。“吹蕭舞綵鳳,酌醴燴神魚。千金買一醉,取樂不求餘”,(《擬古十五首・其五》)“雲臥三十年,好閒復愛仙。蓬壺雖冥絕,鸞鳳心憂然”。(《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他彷彿看到鸞鳳與飄逸絕俗的仙人相伴,食琅之實,飲醴泉,棲梧桐,自由自在。他也想置身其中。這時,鳳凰在李白心中已不再是“國有聖君,天下安寧”的象徵,而是人身自由、精神自由的化身。他性格中不羈的一面在逆境中顯現出來,產生了引身高飛、絕離塵囂的念頭,以保持自由與清高。“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盤囊。仙人借綵鳳,志在窮遐荒”。(《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藏起寶劍不再憂心世事,跨著綵鳳馳騁於廣袤的精神自由的天空,這是李白建功立業之外的生活理想,是他功業未遂、政治失意之後的遁世歸宿。

  三

  李白鳳凰意象的運用是他繼承和發揚比興言志傳統的一個表現。李詩中大量描寫高山大川、風花雪月、奇禽異獸、醇酒美人、神仙幻景等事物,就是比興手法的運用,以此來達到抒情的目的。他或借大鵬抒發凌雲壯志,或借行路難形容仕途坎坷,或借曠男怨女之情表孤臣孽子之心,或以詠古諷今等等,正是在這些似乎遠離社會、遠離現實、遠離政治的事物中,李白寄寓著強烈的政治熱情。鳳凰意象也不例外。鳳凰所具有的政治色彩暗示出李白崇高的使命感和責任心,濟蒼生、安社稷的襟抱,寄託了他呼喚聖賢治世的社會理想。同時,鳳凰高貴自由的品格又適於表現李白狂放不羈、卓立於世的個性,象徵他那自由解放的個性精神。自由與入世和諧地統一於鳳意象中,這不能不說是李白詩並莊屈於一心、和儒道而共治的特點的表現。

  李白思想的複雜性是眾所周知的,集儒、道、俠、縱橫於一身。其自由精神可追溯到《莊子》的薰陶。在李白的詩文中,鳳凰意象脫胎於《莊子》是很明顯的。《莊子・秋水》中有“惠子相梁”一段文字,莊子用以自喻的雛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一是其峻潔的品格和高遠的志向,二是其具有高度主觀自覺性的運動能力,這是其自由的條件。《秋水》之疏曰:“雛,鸞鳳之屬,亦言鳳子也。”可見雛與鳳凰同類,在傳說中具有相同的神性,因而鳳凰也有了上述雛的特性。雛作為莊子思想的寫照,負載著他及後人對自由的期盼和嚮往飛翔於人類遼闊的精神夢鄉。李白的鳳凰意象中自由的本質正是本此而來。但李白終其一生,貫穿始終的是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

  至德二年(757),李白懷著救國之心參加了永王軍幕。不料卻在統治者的爭權奪位鬥爭中以“附逆作亂”的罪名入獄,又被判“長流夜郎”。長安、洛陽兩京收復後,遇赦放還的李白竟又幻想東山再起。直到他去世前不久,還想去參加李光弼的軍隊,後因病半途而歸。在他的絕命詩《臨路歌》中仍以自己的政治抱負未能實現而感到遺憾。在六十三年的人生道路上,李白實際上是在不停奔波、尋覓、追求、奮鬥,正如孔子的“席不暇暖”,又如屈原的“上下求索”。要實現偉大的抱負,要建立不朽的功業,這是其複雜思想的主心骨。鳳凰意象是透露他這種思想的一個視窗。上文所提到的歷代典籍中鳳凰所具有的社會文化內涵,在李詩中得到繼承,成為李白入世情懷的一個載體。鳳凰意象從上古神話開始,流傳至今,“不死――自由――政治象徵”的深層意蘊為幾千年來的文人所吸收、發揮,各取所需,寄情表意。在李白詩中,它兼收幷蓄儒道兩家鳳凰意象之內涵,反映出詩人複雜思想中入世與自由相統一的一個側面,是一個心靈化的重要符號,具有悠遠的文化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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