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到《蘇東坡突圍》
從《紅樓夢》到《蘇東坡突圍》
如果說我們承認了蘇軾的這種自省是一種成長和成熟,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嘲笑寶黛的思想是幼稚的呢?
假期裡,去了一趟大觀園。
讀了《紅樓夢》,不去看看大觀園(雖然只是人為臆造的),多少有些可惜。雖然在“怡紅快綠”的匾下冒失地豎著“十塊錢點一齣戲”的牌子;雖然在瀟湘館的曲折遊廊裡不時傳來“這個便宜”、“那個合算”的吆喝聲;雖然黛玉的花鋤裡塑膠鮮花盛開;雖然稻香村裡的紙窗木榻成了“稻香村茶室"裡的擺設;雖然《紅樓夢》中大觀園的瑰影已被抹煞得斑斑駁駁。但,還是應該去看看,好在怡紅院的海棠還蓬勃,瀟湘館的竹子還蒼翠。
讀《紅樓夢》是初二下半學期開始的。那時候,明顯地感到自己的思想觀念在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前進。有兩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啟迪和鼓勵:一本是《紅樓夢》,另一本是餘秋雨的《山居筆記》。那時侯,也許是迫於學習的壓力,也許是受到了一點《威風凜凜進行曲》的靈感,我一下子很渴望自由一一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天,甚至只給我一分鐘,讓我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叫:“啊一一”真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抓住了這個小小的想法,竟讓我思考起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讀書為了什麼?物質條件嗎?很多人都認為是這樣,那我呢?我想,我寧肯捨棄一切物質條件,我不要像大人們一樣被功名利祿所羈絆;我決定,我要按我的想法去生活,活在我自己的理想中。真實美好的時刻啊!但我仍小心翼翼,因為我不確定這種想法是否正確和合理。當讀了《紅樓夢》,不管是不是一廂情願,我驚喜地感到,我和寶黛二人似乎有著共鳴之處。我,一個正在為將來優越的物質條件而苦讀的學生;他們,被逼走仕途之路的叛逆者,同樣的十五六歲,同樣的愛和怨,喜和悲。我的這種想法至此便如一股激流從岩石中迸發而出。不論將來如何,至少它能奔騰一段日子。中考的那段日子令每個人難忘。幾乎每時每刻,我都激勵自己“抓緊時間”一一我像一頭餓狼一樣到處覓“食”。
但是,當迷失在題海里時,一股更大的悲哀和困惑向我襲來:我這樣讀書到底有沒有價值?中考和我的理想有多大關係嗎?考完數學,對下來錯了許多。我忐忑不安地迎著媽媽略帶緊張的笑臉走過去。我尷尬地提著嘴角,勉強地笑著,笑著,眼淚卻不聽話地蹦了出來。晚上,我躺在床上。考砸了,這輩子似乎也就完了。我想一陣,哭一陣,枕頭上溼了一大片。現實像白紙黑字般殘酷地擺在眼前。我茫然。我想:現實,離理想有多遠?我經歷了現實後。會怎樣?我,寶玉,黛玉,都還未經歷過最殘酷的現實:我呢,依靠著父母;他們呢,本身就居於“拂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大觀園。至少我們從未脫離過相對富足的物質條件。也許只因為這樣,我們才敢輕視它?對它不以為然?一個大問號油然升起:我們自認為“高出俗流”的想法是否天真、幼稚、荒唐、不堪一擊?不知道。也不願想。我似乎已身處矛盾的旋渦中。矛盾越加白熱化,我稍一動就會下沉。
也在那時,我翻開了餘秋雨的《山居筆記》。當時我並不曾想到,裡面的某一篇文章,會像一道白帆,把我從這旋渦中拉了上來。至今我常要回味的,是餘秋雨寫關於蘇軾的那篇《蘇東坡突圍》。經歷了“烏臺詩獄"後,蘇軾帶著官場文壇潑給他的滿身汙水走近黃州。黃州的殘酷現實是:“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然而,他在這種現實中進行著自省。他無情地剝除了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它們曾給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迴歸於清純和空靈,迴歸於一個完全的自我。如果說我們承認了蘇軾的這種自省是一種成長和成熟,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嘲笑寶黛的思想是幼稚的呢?如果蘇軾因這場劫難經歷了一次整體上的脫胎換骨,那麼寶黛又何嘗不是封建大家族中的新人類呢?
如果蘇軾在黃州的殘酷中找到了自我,那麼我們又為何懷疑和“確信”現實會打倒我們自己呢?是的,人生的道路也就是從出生地出發,越走越遠,由此展開的人生就是要讓自己與種種異己打交道。打交道的結果可能喪失自己,也可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把自己找回。我會在現實中遇到很多異己的人,異己的事,異己的思想,但我越來越相信,我能保護這還未遭到打擊和扭曲的最理想的信念,我能把對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的這份執著、憧憬,儲存、延續……“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這是十五六歲的黛玉的悲嘆。“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這是四十出頭的蘇軾的惆悵。他們站在相隔二三十年的山頭上,遙相呼應:“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是宋朝赤壁下的深深嘆息;“都言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這是清初悼紅軒裡的孤獨無告。他們隔著幾百年的歷史,結為知音。風過,瀟湘館中那片竹海似又傳來了遙遠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