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紅樓夢裡的探春

雜談紅樓夢裡的探春

  玫瑰紅杏相輝映

  曹雪芹是一個大導演、大設計師,他在《紅樓夢》第五回用讖圖、讖詩來預示探春的命運:“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雲: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讖圖是說探春哭泣而出嫁去海疆,讖詩是說她有王熙鳳的精明而志向比王熙鳳還高,但在整個朝代大勢衰落的大環境中遭受不得志的悲痛,只能流著淒涼的淚水遠嫁海疆,自己生活過的故鄉也只有在千里之外的夢中才能見到了。

  讖圖這種東西在漢朝是迷信巫術的傳播物,但到了曹雪芹的手裡,賦予了它新的作用,變成了小說結構中的一個藝術環節,後面人物的命運發展都不會離開這個暗示,這是導演給自己的演員設定的一個人生舞臺,讓這個演員完成導演想要取得的效果。那麼,就要靠故事來對這個讖圖、讖詩進行演繹了,但曹雪芹不像他之前的小說家那樣千篇一律地講述著才子佳人的老故事,而是作了完全的本質上的突破。1927年,英國與勞倫斯齊名的小說家福斯特,在劍橋大學合成的文學講演集《小說面面觀》,寫到了他對小說真知灼見的看法:“故事是小說的基本面,沒有故事就沒有小說。這是所有小說都具有的最高要素。我真希望事實不是如此,希望這種最高要素是一些別的東西——和諧的旋律,或對真理的體認等,而不是這種低下老舊的故事。”在距福斯特一百多年前,中國的曹雪芹就這樣做了,他不是在說一般的低下的老舊故事,而是用人物和情節奏出和諧的旋律,深刻地表達他對真理的形象體認。讖圖、讖詩到了《紅樓夢》裡,到了大導演曹雪芹的手裡,只不過是一個個的小小的道具而已,沒有了迷信巫術的成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跟他對女媧補天神話的改造手法如出一轍。

  總體來說,探春的命運是悲劇性的,但整個《紅樓夢》裡的女子有誰能逃出這個宿命呢?不都是“千紅一窟”(千紅一哭)、“萬豔同杯”(萬豔同悲)嗎?這不是哪一個人能改變的命運。我們拿其他女子讖詩中的字眼跟探春作一對比,就能看到她的命運是較好。元春“虎兕相逢大夢歸”、 湘雲“湘江水逝楚雲飛”、 妙玉“終陷淖泥中”、 迎春“一載赴黃粱”、 惜春“獨臥青燈古佛旁”、 鳳姐“哭向金陵事更哀”、 巧姐“家亡莫論親”、 李紈“枉與他人作笑談”、 秦可卿“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釵“金簪雪裡埋”、黛玉“玉帶林中掛”,而探春“千里東風一夢遙”,雖說是“夢遙”,但起碼還有“東風”,從字面上以及第119回寫到她從海疆回到賈府來看,在所有這些女孩中,探春的歸宿是最理想的,就元春、探春和寶玉的命運比較,元春因宮廷鬥爭而早逝,寶玉因看不透紅塵飄然棄世,只有探春嫁出去後還有能力回來收拾賈府的宵小之輩。

  探春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與她性格有關,作者在第63回給了探春紅杏花花籤:“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這朵紅杏花雖然不是她的代表花,但卻是她的命運之花。雖然作者在第65回又給了探春一朵玫瑰花,這朵玫瑰花是她的代表花,芳香以及帶刺的特點,的確能代表探春的性格,但它與紅杏花並不矛盾,這兩朵美麗鮮豔的花,俯仰生姿,相映成趣,將探春的性格烘托得全面而生動。在《紅樓夢》的研究中,關於探春這朵帶刺的玫瑰花特徵論述的文章很多,主要依據是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探春怒摑王善保家的:“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這方面的論述很多。

  探春是一個立體人物形象,不是扁平形象,對於這朵玫瑰身上的“刺”,應該也要立體地來理解,它的刺可以傷人,可以刺傷敢於侵犯她的人,保持自己的獨立和尊嚴。但我這裡就不這樣來看這個“刺”了,我以為這個“刺”還可以是探春對本身空間的擴張,她要讓自己的生存空間擴大,就用這個“刺”來延伸,它跟“一支紅杏出牆來”的紅杏一樣,只不過她的這棵紅杏是要栽種到雲端去,所以她不僅要用玫瑰的刺來擴大空間,還要用紅杏栽到雲端來拔高自己,一個擴大,一個拔高,不正好呼應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讖詩嗎?

  “性格決定命運”,要看探春的命運,就不能繞過作者在第63回給探春設定的紅杏花,也就不能不對紅杏花的性格象徵作分析,而且對作者圍繞探春的幾種其它事物的描寫也應納入進來分析。作者透過所有的事物展示一個空間場所,把它們有機地組合起來,就能奏出和諧的旋律,從而深刻地表達他對探春性格命運的形象體認。

  杏花在《紅樓夢》裡不僅在探春的花籤裡出現,而且在李紈的稻香村裡也出現過,稻香村出現杏花,是在第17回,“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我以為,這些杏花的.背景是整所房屋,不只是李紈個人,裡面還有李紈的兒子賈蘭,成年後考中第一百三十七名舉人,後來爵祿高登,金榜題名,有了出頭露面的機會,這裡的杏花有這個集體性的所指。但探春花籤裡的杏花指的是她一個人,而且她的杏花不像稻香村的一般栽在黃泥築就矮牆之內,而是要栽到雲端上去,世界上有這樣栽花的嗎?所以它就是一個象徵物,它象徵了探春的志行高潔,不可玷汙。第3回有濃縮的點睛之筆:“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在第18回探春題匾時寫的“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裡面,“巍巍、光輝”等詞,可見她要表現的是高和大的意象,在第22回寫的燈迷:“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裡面的“仰面、東風”也是有高拔的意象,第37回作的詩句“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裡面的“羽化”,第38回的詩句“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裡面的“高情”,“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裡面的“月、萬里寒雲”,都是高而廣的意象詞,這些意象詞跟栽在雲端的杏花這個象徵物揉合在一起,就是探春“志自高”性格的和諧統一體。最突出的要數赫赫有名的風箏描寫,出現在第70回的放風箏情節,主要就是突出探春的“志自高”的性格和命運結合的意象,而且用林黛玉的風箏來襯托,黛玉的風箏越來越小不知飄到何處去了,還引發寶玉的憐惜,想自己去陪伴她:“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探春的風箏,有兩點最鮮明,一點是高,一點是出現了鳳凰,這個鳳凰造型的風箏更有意思的是在翦斷的前一刻,竟然在高高的空中跟一個逼近過來的一個風箏絞在一起,正在大家齊手亂頓的時候,又來了門扇大的“喜”字帶響鞭的風箏在空中如鐘鳴一般地逼近,然後三個風箏絞在一起,結果後面各家都收線的關係就一起斷掉,然後糾纏在一起的三個風箏就飄飄搖搖地在空中就飛到看不見了。這段情節當然非常明顯告訴我們說,探春作為一隻鳳凰它跟另外一隻鳳凰那個“喜”字,門扇大的那個風箏有多大,這又是寫出了探春 “高、大” 的性格特徵。

  對寫風箏這個環節,臺灣大學歐麗娟博士的研究有獨到之處,下面引述她的一段話:“所以你看清高、高遠,然後又有高爽的胸襟和氣度,我覺得這個人格是我們在以前認識這個人物的時候通常很容易忽略的,所以我們先從這個風箏談起,由於這個風箏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環境連結,至於連西方的民俗學家都寫有關各國的各種季節的物件的民族象徵,作了相關的整理,最有意思的是在討論中國風箏跟環境因素的時候特別強調一點,這一點當然不能涵蓋所有的風箏的意義,不過在這裡我以為恰恰就是我們作者要取意的地方。他認為跟風箏有關的環境因素就是超拔的高度,看,清新的秋天的微風,你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性情非常拔高幹淨然後無垢無塵,然後這個秋天又是所謂的秋高氣爽,這是怡人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天空特別地高,空氣特別地乾淨,秋水也特別地澄明,這是一個乾淨逷透的季節,所以就附加在風箏這個意象上,尤其是風箏要飛得高,它大概是真正可以超越鳥類飛翔的距離的,一個人為的創造物,你就可想而知,就這個風箏來講,我們作者絕對不是泛泛地來使用而已,然後加上它是微風,微風不會讓覺得厭煩,像王熙鳳有時候就像是暴風,會讓人家難於消受的,但是探春不是,這個微風是空氣流動,不至於流於死寂流於停滯,但是它又不至於像狂風一樣橫掃一切,所以這個微風我覺得也大可玩味,這樣的一個生活中的民俗現象,實際上可以怎樣被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充分地利用,這麼傳神地表達,巧妙地設計,而以至於對這個人物的傳神寫照,以如此精妙的方式來呈現。”對風箏的描寫,恰恰照應了倚雲栽的那棵杏花,鳳凰也就是鵷鶵,《莊子》“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些意象沒有一樣不是直指探春的高潔的品性。

  在《紅樓夢》裡,房間數量多的輪不到探春,最多的是五開間,有寶玉、寶釵、李紈等人,探春的秋爽齋是三開間,但要講到房子給人最大空間感覺就是探春的秋爽齋了,那是因為她把三間全部打通,變成一大間,房屋裡的所有物品一覽無餘,給人非常開闊的感覺,我們來看看作者怎樣描寫她的居住空間:“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閒骨格 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你看:“闊朗、大、海、野”,這些詞都是用來寫她的“闊朗”的性格,“大”字就有8個之多,這個空間的闊朗與玫瑰花用刺來增大自己的空間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大”字,與“大觀園”的“大”字遙相呼應,大觀園裡面投射的一個政治上最完美的最高境界也就是王道的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在探春這裡,探春要以“大”的王道,用“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來有理有節地治理大觀園這個世界,最後王熙鳳病倒由她來代管大觀園的事務,做了一次改革,先拿王熙鳳和寶玉開刀,雖然她只能用小錘,但畢竟是敲響了改革的那個小錘,她對自己的親孃講的一段話可以很好地說明她要母親給她爭口氣,不要給她的改革添亂:“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這段話說得有禮有情有理,難道她不是在給娘爭氣嗎?在這樣一個使絆子,動刀子,弄事非的人扎堆的地方,有一個如此有才有志的女兒,也只有這個女兒,為趙姨娘這個又妒嫉又受排擠的變態人物在這個變態的環境中爭得了一個做人的地位。作家在作品中對探春是“描述細微,目光深遠,取材巧妙,寓意超俗,人物生動”。

  曹雪芹在塑造探春形象時,用多種象徵性的物品構成一種立體的空間結構,這種空間結構就像一首和諧的交響樂。玫瑰花、紅杏花、風箏、秋爽齋大大的傢俱、字畫、她所作的詩句及匾額題詞,構成了一個“高而大”的旋律主調,我們又要引用福斯特的一段話,這段話能夠準確地印證偉大的作傢俱有同樣高超的藝術技巧,只不過曹雪芹比托爾斯泰早一百年:“然而《戰爭與和平》為何不會教人覺得沮喪?可能是因為它已超越於時間與空間之上。而那種空間感,只要我們不驚恐,就有一種鼓舞作用,其效果一如音樂。開始念《戰爭與和平》不久,偉大的樂章即行啟奏,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奏出來的。那絕非起自故事,雖然托爾斯泰與司各特一樣地對‘後事如何’頗感興趣,與班奈特一樣地誠摯;也非出於事件或人物,而是來自散佈著這些事件及人物的廣邈的俄國領域——林林總總,包括橋樑、冰土封的河流、森林、道路、花園及田野,當我們遊目而過,我們就會眩目於其雄偉,振耳於其宏亮。許多小說家都有地方感,卻很少有空間感。在托爾斯泰神奇的技巧當中,空間感佔有非常高的位置。空間,而非時間,即是《戰爭與和平》的主調。”曹雪芹對社會的觀察領悟,形成的審美理想,設定探春這個形象並且圍繞她又安排了多種媒介形成立體空間,讓主體的精神力量灌注在客體全身,這樣就實現了他的靈魂的外化。透過玫瑰與紅杏的互相配合,一個明識時務,洞察先機,相機而動,試行改革,突出重圍,但在大廈將傾時又無法成功的形象,就此完美地塑造出來了。作者用一個“敏”字評價探春,在當時來講,曹雪芹認為,探春是一個時代新女性,這種時代性,歐麗娟博士也說:“她跟《紅樓夢》中其他的女性相比,她實際上是一個最具有現代意義的女性典範,不只是女性典範,恐怕是所有人的典範。”我認為這個評價是準確的,探春的精神永遠值得人們學習。曹雪芹的偉大在於他不只是在說故事,而是把永恆的東西藝術地放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去學習,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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