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華嚴經》、華嚴宗對禪思禪詩的影響

論《華嚴經》、華嚴宗對禪思禪詩的影響

  在浩如煙海的佛教經典中,《華嚴經》素有眾經之王的盛譽,它體系雄闊,義海贍博,氣勢恢宏,妙喻紛呈,機語雋發,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華嚴宗,建構起四法界、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體系,對禪宗思想、禪宗機鋒公案、禪悟思維,禪宗詩歌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具體探討《華嚴經》、華嚴宗的禪悟內涵對禪思禪詩的影響,是一個嶄新而重要的課題。

  華嚴禪思的根本特徵是圓融,表達圓融妙喻的是《華嚴經》中奇妙的帝釋天之網。它取材於印度神話,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珠影,並能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出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出博大圓融的絢麗景觀。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禪的至境。表達圓融境的禪詩,彰顯出帝網交光、重重無盡、圓融諧和的美感特質。

  一、《華嚴經》、華嚴宗的禪悟特質

  華嚴思維,是大乘圓教的悟性思維,蘊含著豐富的禪悟因子,潛蘊著豐厚的禪悟內涵,主要表現為夢幻泡影的大乘空觀、消解分別的圓融觀念、絕言離相的禪定智慧,奠定了華嚴宗理事無理現、事事無礙觀的基礎,影響了禪思禪詩對理事圓融、事事圓融、現量直觀境的體證。以《華嚴經》作為宗經,對《華嚴經》進行研究、持受、弘揚的華嚴宗,在汲取《華嚴》禪悟內涵的基礎上,將圓融境界予以特別強調,並集中體現於“事事無礙”、“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禪悟思維中。華嚴初祖杜順立法界觀,(注:參宗密:《注華嚴法界觀門》,大正藏第45冊。)提出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周遍含容觀等重要命題,其中以周遍含容觀最能彰顯華嚴的禪悟特色。“周遍”指遍於一切色非色處,“含容”指包容無外,無一法能超出於虛空界。事事能遍能攝,交參自在,一多無礙,大小相容。澄觀大師在法界觀的基礎上,創立了四法界之說,(注:參澄觀:《華嚴法界玄鏡》,卷1,大正藏第45冊。)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相當於周遍含容觀,謂世間萬事萬物是同一理體的隨緣顯現,故在本體上相同,相入相即,圓融無礙,重重無盡。這是華嚴的最高境界。為表示事事無礙法界之相,華嚴宗設立了十玄無礙說。法藏的“新十玄”(注:參法藏:《華嚴經探玄記》,大正藏第35冊。)立同時具足相應、廣狹自在無礙、一多相容不同、諸法相即自在、秘密隱顯俱成、微細相容安立、因陀羅網境界、託事顯法生解、十世隔法異成、主伴圓明具德等十門,從各個角度強調圓融,以證成一切緣起之法相入相即、圓融無礙,謂萬物之間的關係,是“相即”(不離、不二,相互依存)和“相入”(在相互獨立前提下的相互包含)的關係,華嚴宗人還用六相無礙理論來闡明全體與部分、同一與差異、生成與壞滅的無盡緣起關係,(注:參法藏:《華嚴金師子章》,大正藏第45冊。)認為萬物都具足總別、同異、成壞六種相,無差別與差別、整體與部分自在相即、圓融無礙。最能體現華嚴宗特色的是以周遍含容觀、事事無礙法界、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為核心的現象圓融論,(注:參方立天:《華嚴宗的現象圓融論》,《文史哲》1998年第5期。)它將人類精神、審美感悟提升到圓融互攝、恢宏雄闊、重重無盡、圓美諧和的境域。

  《華嚴經》素有經中之王的美譽,體系恢閎,是一個偉大的詩意系統,有著詩意幻想奔放馳騁,它的一切敘述都是象徵譬喻,是“由隱喻的、詩的、象徵的語言所形成的精神意境。”(注:方東美:《華嚴宗哲學》,上冊第230頁,〔臺〕黎明文化公司1981年版。)《華嚴》偈語巧比妙譬,琳琅滿目,禪宗擊節“《華嚴》萬偈,祖頌千秋,俱爛漫而有文,悉精純而靡雜!”並將《華嚴經》作為禪宗詩偈創的範本。(注:法眼:《宗門十規論》,續藏第110冊。)禪宗在充分汲取華嚴菁華的基礎上,以孤峭萬仞、棒喝截流的方式,將華嚴經院哲學式的氣氛清除殆盡,對華嚴宗旨進行創造性的轉化,使禪思詩情得到摩蕩昇華。華嚴詩學象徵的目的,在於把一切萬有的差別、對立性、矛盾性等等多元的世界,都綜合貫串起來,成為一個廣大和諧的體系。廣大和諧的圓融觀念,影響到禪思禪詩的根本特徵。禪宗透過對華嚴菁華的創造性汲取、轉換,使禪詩呈顯出圓融無礙、帝網交光的美感特質。

  二、禪詩的時空圓融境

  現象圓融是華嚴的極致,而在所有現象中,最有代表性是時間與空間。華嚴強調時間的圓融,在雙向的涵容互攝中,過現未的對峙都被廓除:“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在劫,回置過去世”(《華嚴經》卷59)。對箇中三昧,禪宗有深切的體悟。僧問志端:“如何是禪師?”志端答:“今年旱去年”(《景德傳燈錄》卷22)。現在被回置到了過去,時間的單向流向變成了雙向互攝:

  擊水魚頭痛,穿林宿鳥驚。黃昏不擊鼓,日午打三更。(注:宋普濟著:《五燈會元》,卷12,中華書局1984年版。下引簡稱《五》。)

  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驚起雪獅子,瞠開紅眼睛(《五》卷16)按照華嚴宗旨,魚水林鳥渾然一體,因此擊水穿林,魚痛鳥驚。更鼓本來應當夜間(黃昏)敲擊,可偏偏在日午之時,響起了報道三更的鼓聲!雞聲在黃昏之時叫起,報道早晨的到來。半夜太陽出來,把大地映得通明。驚起了白雪做成的獅子,瞪開了紅紅的眼睛!不但時間互攝,而且萬物都處在同時具足相應的關係之中。黃昏與清晨、半夜與正午、白雪與紅日都處在帝網無盡的緣起互攝之中。雞鳴、日出、獅驚、睛瞠,構成了一幅幅生趣盎然的畫面。

  《華嚴經》時間圓融觀念的另一個重點是一念萬年的觀念:“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晉經卷43)。將時間的長短打成一片。禪宗對此有極其透徹的體證。清遠《延促自爾》詩云:

  春日春山裡,春事盡皆春。春光照春水,春氣結春雲。春客春情動,春詩春更新。唯有識春人,萬劫元一春。(注:宋頤藏主集:《古尊宿語錄》,中華書局1994年版。下引簡稱《古》。)此詩疊用“春”字,表達了作者時時處處春意滿懷的法喜。之所以有這樣的春情春懷,是因為他有一顆“識春”的心,春在亙古如斯的花開花落,滄海桑田;春在剎那變滅的草際煙光,花底禽囀。祖秀的禪詩則兼括了時間圓融的三際回互與一念萬年兩重意蘊:

  枯木巖前夜放華,鐵牛依舊臥煙沙。儂家鞭影重拈出,一念迴心便到家。(《五》卷18)枯木綻花,是柘萎與新生的互攝;夜晚開花,是夜晚與白晝的互攝;鐵牛臥煙沙,是無情與有情的互攝;一念到家,是一念與曠劫的互攝……在剿絕思量的禪境中,蘊含著華嚴圓融的至妙境。

  華嚴圓融將大小之相予以徹底破除,呈現出毛端納世界、大小相安處的超悟境界,且特別強調被一微塵、一毛孔、一毛端所攝入事物的原真性,這成為華嚴最富特色的空間觀念:“一一毛孔中,億剎不思議。種種相莊嚴,未曾有近隘”(《華嚴經》卷10)。廣狹無礙,相即自在。一微塵、一毛孔之中,有無數大海、億萬佛剎,以及須彌鐵圍所組成的蓮花藏世界。不論是大海、佛剎、須彌、眾生,容於一微塵、一毛孔時,都不失其本來相,絲毫沒有壓迫狹隘之感。這種空間圓融觀對禪宗影響尤巨,對一花一世界的圓融境,禪僧頌道:

  平等觀諸子,家門不二開。客程無是處,浪跡總歸來。法寶名如意,禪朋號善財。共遊華藏界,寰宇一塵埃(《古》卷45《不二》)。詩意謂佛陀對眾生一視同仁,呼喚流浪者早日歸來。只要泯除了相對觀念,體證到圓融之境,就能夠進不二門,踏故鄉土。起心分別,逐物迷己,人生便漂泊無依,漂泊的心渴望回到精神故里,當遊子回到故鄉時,恍如善財童子進入了彌勒樓閣,看到的是珠網交輝的莊嚴絢爛圖景。當他進入了珠光迭映的一真法界後,便體證到寰宇收攝於一塵的圓融禪趣。

  按照華嚴諸法互具的宗旨,時間與空間互融互攝,時間上沒有過現,空間上沒有彼此,“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注:李通玄:《新華嚴經論》,卷1,大正藏第36冊。)熔成了華嚴時空一如境。把宇宙當作一個由時間度加上三維空間的'四度時空連續區,是現代相對論宇宙觀的基礎。要客觀地瞭解宇宙,時空二者便不可分開。一切時間的量度,其實是空間的量度。禪者對時空的認識是“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時間因事物之存變而引起,離開某物之存在來想像時間不合於真相。唯有時空一體時,一切法的真相才顯現出來:“如見花開,知是芳春;茂盛結果,知是朱夏,凋落為秋,收藏為冬,皆因於物知四時也”(《宗鏡錄》卷28)。時空一如,透過對時間現境化的充分體證,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本身,於是,個體生命和宇宙生命成為一體,一朝風月涵攝了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包容著亙古曠劫,對時間的焦慮遂得以克服,時間被空間化、境遇化,對時間的恐懼最終消融於自然、消落於空間的純粹經驗世界中。對時間境遇化的體證,形成了禪宗的特殊的生命觀。寒山子詩云:

  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出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全冰是水,全水是冰。全生是死,全死是生。詩中既有時間的互攝,又有空間的互攝,更有時空的交融。正是基於這樣的生命觀,禪宗在表達生命“向何處去”時,便充滿了生機圓趣:生命如青山瀉翠,似皓月流輝,是楊柳扶風,是聚沫擁浪,是歸海的水,是回山的雲……微小與博大,黯淡與光明,浮漚與江水,短暫與永恆,個體與族類,自然與人生,都涵容互攝,織成了珠光交映重重無盡的華嚴帝網。在這裡,有的只是生命大圓滿,境界的大圓融,和由之產生的無上法喜。

  三、禪詩的理事圓融境

  理事無礙是華嚴要旨。禪宗對理事的體證,深受華嚴影響。《永嘉集》立“事理不二”門,自石頭希遷開始,禪宗把理事無礙觀說作為構造禪法體系的理論基礎,作為指導參禪實踐的原則。希遷《參同契》說:“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靈源”是明潔的心體,“枝派”是由真心所派生的千差萬別的事物。執著於事不見其理是迷惑的表現,拋棄事而只追求契合於‘理’也非悟。事不離理,理不離事,希遷吸收華嚴理事無礙思想論述理事關係,吸收事事無礙思想論述事與事的關係,認為一切事物(門門一切境)間的相互關係,無非“回互(互攝性)和不回互(獨立性)兩種。溈仰宗禪學思想的中心是理事不二,法眼宗對理事關係也非常重視,將華嚴理事無礙觀作為禪門的宗旨。在這種背景下,作為禪悟載體的禪詩,運用了大量鮮明可感的藝術形象,表達深透的理性思辨。《華嚴經》中形容理事關係曾有水月之喻:“譬如淨滿月,普現一切水。影像雖無量,本月未曾二”(晉經卷14)。在玄覺《證道歌》中,這則比喻被提煉為形象精譬的詩句,成為表達華嚴與禪之理事圓融境的名言: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對理事關係尤為注重,並將理事無礙作為宗風,其偏正回互、君臣五位理論,遠紹華嚴,近繼《參同契》以禪詩的形式進行形象的表徵。在曹洞五位禪法體系中,“正”指本體、平等、絕對、真如等,“偏”指事相、差別、相對、生滅等。正偏回互,組成五種不同的階位,是為正偏五位。“正”相當於理法界,是本體界;“偏”相當於事法界,屬現象界。曹洞宗認為把兩者分開來看,都是孤立的存在。只有理應眾緣(事),眾緣應理,達到理事圓融(兼帶)的認識,才合乎真宗大道。由此出發,曹洞宗禪的禪詩象喻系統,由相應的兩大意象序列組成,一是皓月、寒巖、青山、流水、巖谷、孤峰頂上之類的本體意象序列,一是輕煙、薄霧、白雲、波浪、市廛、十字街頭之類的事相意象序列。曹洞宗的各種五位,都是兩大意象的不同回互關係。理事回互構成了曹洞宗禪詩觸目菩提、能所雙遣的美感特質。(注:參吳言生:《曹洞宗禪詩研究》,《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

  克文禪師的《法界三觀六頌》(《古》卷45)組詩,前二首分詠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呈現出禪者對理事圓融境的通靈體證。詩云:

  色空無礙,如意自在,永珍森羅,影現中外。出沒去來,此土他界。心印廓然,融通廣大。

  理事無礙,如意自在,倒把須彌,卓向纖芥。清淨法身,圓滿土塊。一點鏡燈,十方海會。法界三觀即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和周遍含容觀。真空觀是理事無礙觀的基礎,故第一首吟詠真空,不執妄有。詩意謂幻有不礙真空,雖則永珍森羅,禪者卻能洞知其如影像般虛幻不實,湛然真心不為擾動,故能來去自如,展開現象界的生活;第二首吟詠理事無礙觀,以須彌納芥象徵理體與事相的融合,以土塊譬喻法身,揭示在形而下的事中,涵蘊著形而上的理。理事一如,方為圓滿清淨。並以鏡燈互照重重影現之譬,象徵理體對事相的涵攝,以及事相的當下即是理體。

  唐宋禪人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地汲取、弘揚了華嚴思想,在禪僧中,圓悟克勤受華嚴的影響頗深,其思想殊多與華嚴相通處,華嚴四法界、六相圓融、一多相攝等,克勤都曾在著作中引述。他與張商英論華嚴宗旨時指出,不但事法界、理法界未達到禪的境界,即使是理事無礙法界,仍未是極則之論,只有上升到事事無礙法界始可說禪。克勤在回答學人什麼是四法界時說:a.理法界——“不動一絲毫。”b.事法界——“縱橫十字。”c.理事無礙法界——“銅頭鐵額,鐵額銅頭。”d事事無礙法界——“重重無有盡, 處處現真身”(《圓悟錄》卷10)。木村清孝認為這四種譬喻象徵著:a.真理世界極為寂靜。b.現實的事實世界充滿活力。c.真理與事象間的關係堅實不變。d.無邊際的緣起世界是真實的、有生氣的,由此斷定“克勤發現唯有最後的事事無礙法界才與禪界有同一性。”(注:《圓悟克勤的禪和華嚴教理》,見楊曾文編:《中日佛教學術會議論文集》(1985~1995),第286頁,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會1997年版。)可見至事事無礙法界始可說禪是克勤的一貫主張。華嚴理事無礙境固然周密微妙,從中國傳統哲學的發展過程來看,它還沒有超出體用論的範疇。在理事無礙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便是代表華嚴極致的事事無礙論,即現象圓融論。在華嚴宗與禪宗對理事無礙超越法界進入事事無礙法界的同時,禪詩也由表徵理事無礙境昇華到表徵事事圓融境。

  四、禪詩的事事圓融境

  禪詩的事事圓融境,表現為以華嚴周遍含容觀、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吟詠,以及受華嚴事事無礙觀影響而形成的事事圓融境。克文《法界三觀六頌》第三、四、五首詠周遍含容觀,即事事無礙觀,這是組詩的重心: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不動道場,十方世界。東湧西沒,千差萬怪。火裡蝍蟟,吞卻螃蟹。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手把豬頭,口誦淨戒。趁出淫坊,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

  事事無礙,如意自然,拈起一毛,重重法界。一念遍入,無邊剎海。只在目前,或顯或晦。三詩吟詠事理無礙法界,化用了華嚴妙理。“不動道場,十方世界”是華嚴去來一如之境;“火裡蝍蟟,吞卻螃蟹”是華嚴毛端容國土、海水入毛孔之境;“十字街頭,解開布袋”是華嚴不離生死得涅槃之境;“拈起一毛,重重法界”、“只在目前,或顯或晦”是華嚴一即一切、隱顯俱成之境。克勤對組詩的第四首情有獨鍾,在與張商英談論華嚴要旨時曾全文引述。這是因為它將事事無礙表達得淋漓盡致。按照華嚴宗旨,本體由現象呈現,現象與現象之間均為本體之呈現而可相互呈現,不必於現象界之外尋求超現象的世界。不必離現象求本體,不必離個別求一般。這就打通了眾生界與佛界、現象與本體、個別與一般的隔絕,而達到圓融無礙。克文此詩所表現的,系現象的當體就是本體的悟境,其中“十字”兩句喻五代的布袋和尚契此。契此被當時的人看作是彌勒佛的化身,他的一切瘋顛行為都被認為是徹悟,也是拯救世人的表現。

  智通禪師吟詠《法界觀》的詩也頗有慧心。智通因看《法界觀》,頓有省悟,作偈示悟:

  浩浩塵中體一如,縱橫互動印毗盧。全波是水波非水,全水成波水自殊。(《五》卷18)在紅塵滾滾永珍森羅的大千世界裡,有情與無情、個體與族類、高峻與深幽、光明與黑暗,都是同時具足相應的緣起大法,共同織成了帝網寶珠,縱橫交錯互涵互攝。它們都在光華溢目的毗盧遮那佛照耀之清純澄澈,顯現出一真法界的莊嚴絢麗圖景。這些緣起的諸法,既有全波是水、全水成波的一面,又有波非水、水非波的一面。緣此,宇宙永珍,互為緣起,又各住自位,呈顯出千奇百狀的生命樣態,自在自為地嬗演著大化的遷變紛紜、起滅不綴、看朱成碧。

  華嚴事事無礙圓融境消解了一切對立,匯百川河海為一味,熔瓶盤釵釧為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圓融境。但禪宗對華嚴圓融境並不是機械運用,而是創造性地轉化,否則,禪也就失卻了所以為禪的慧目了。禪宗不但對華嚴理事無礙進行超越,對華嚴事事無礙也進行超越。克勤以為因陀羅網的法界觀,還不是極則之談,主張連事事無礙的念頭都要消泯掉。因為從禪的終極觀點而言,四法界、六相義等都只是名相概念,只是說明上的方便而已。並且禪宗不但對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進行超越,甚至於對禪的本身也進行著超越,且超越而沒有超越之念:

  文殊普賢談理事,臨濟德山行棒喝。東禪一覺到天明,偏愛風從涼處發(《五》卷20)不論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還是臨濟喝、德山棒,在飢餐困眠、秋到風涼的自在自為中,都脫落無痕。投子義青指出,作為一真法界體現的世界萬有,處於大小無礙,長短互攝的圓融無盡狀態,但縱是如此,還只“悟得佛邊事”,還須知有“七佛外訊息”,禪者應當停止外求,返觀自心,自證自悟。(注:《投子義青語錄》,續藏經第2編第29套。 )克勤也指出,即使證得了“一塵中含一切境界”的圓融境,仍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因為雖到了事事無礙法界才與禪有相通處,但如有一事事無礙的觀念存在,仍然與禪悟相悖。禪的特點之一是金剛般若式的隨說隨掃,(注:參吳言生:《金剛經對禪思禪詩的影響》,〔臺北〕《中國佛學》1999年春季號。)因此克文在《法界三觀六頌》組詩的第六首中,將前五詩所表徵的法界三觀、四法界等華嚴圓融觀念進一步超越:

  事事不知,空色誰會?理事既休,鐵船下海。石火電光,咄哉不快。橫按莫邪,魔軍膽碎!禪者對法界三觀的超越,顯示了超越再超越的境界提升過程。它揚棄了真空觀(“空色誰會”)、理事無礙觀(“理事既休”)、周遍含容觀(“事事不知”),顯示了疾於電光石火的禪機,是言亡慮絕的悟境。而這言亡慮絕的悟境,正是通向禪悟現量境的無門之門。

  五、禪詩的現量直觀境

  現量境是原真的、即時呈顯的未經邏輯理性干預的境界,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間,不取諸法,不起分別,不染著世事,不分別境界,於諸法智,但應安住,不應稱量”(《華嚴經》卷43)。不可用比量來推知揣度,是現量境的根本特點。現量雖然不可表達,但顯教弘禪,又不得不表達,因此,禪詩採取了以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意境來表達。這種表達方式,往往是一幅自然景觀。僧問雲門:“如何是塵塵三昧?”雲門雲:“缽裡飯桶裡水”(《碧巖錄》第50則)。塵塵指客觀的一事一物,三昧是指將心定於一處的狀態。本則公案拈出《華嚴經?賢首品》“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塵定。而彼微塵亦不增,於一普現難思剎”之語,名為塵塵三昧,意為雖一微塵,也入於事事無礙法界,在永珍互攝的同時,又安住於一一法位獨立存在。但若將它僅作概念上的理解,就得不到事事無礙的實證。所以雲門直指現境而使人實證。雪竇頌雲:

  缽裡飯,桶裡水,多口阿師難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裩長者子。雲門缽飯桶水之答,意指在日常每一件差別事件之中,都有平等三昧的機用發動,此即是“塵塵三昧”,正如飯盛在缽裡,水盛在桶裡,這就是圓融互攝之境,對此縱是雄辯無敵的禪師,想談玄論妙,也不容開口。缽飯桶水,猶如北斗在北,南極星在南,宇宙萬有,一一住於本位,絕無高下之別,卻平地裡掀起滔天巨浪似的議論,這是分別意識在作怪。歇不下計量之心,就像《法華經》中的那個浪流遠方,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棄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此詩以缽飯桶水的現量境剷斷意識思量,並創造了與缽飯桶水相侔的北斗南意象,以表達一切現成的現量境,再以《法華經》無褲長者子的意象,形容擬議尋思猶如流浪乞食,形象生動而富有諧趣。對不可思量的現量境的表徵,使禪詩形成了撲朔迷離的意境。《入法界品》根據華嚴自性緣起、十玄六相、事事無礙的宗旨,描繪善財經由五十三參,經由了文殊、普賢的印證後,進入精神世界至極圓滿的象徵彌勒樓閣,看到了百千萬億座樓閣,每一座樓閣中都有一位彌勒,領著眾多眷屬,同時還有一個善財,都在面前站立。善財所見所證,乃是“光光涉入,影影相含,如十玄門,重重無盡”(《宗鏡錄》卷38)的華嚴與禪的現量境。表達超離語言文字、超離思量情識的現量境禪詩,以善慧大士的作品為代表: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注:《善慧大士語錄》,續藏經第2編第25套。)

  對此現量禪境,任何語言文字都是多餘,它空明澄澈,晶瑩玲瓏,瞻之在前,即之在後,截斷思量,不可湊泊。這是超越了一切對立、消解了一切焦慮、脫落了一切粘著的澄明之境。然而,如果華嚴與禪的至境只是一昧的剿除掃蕩,則容易流於高處不勝寒的頑空,而禪實際上是充滿生機圓趣的活生生的禪。因此,必須透過這孤峭萬仞的鐵壁銀山,百尺竿頭更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委垂入廛,灰頭土面,這樣華嚴與禪才有堅穩的基石,禪僧頌善財結束五十三參進入彌勒樓閣雲:

  南方經歷幾雲煙,收得珍奇貨滿船。彈指便風帆到岸,一時翻作大光錢。(《頌古聯珠》卷4無準範)善財南參,以歷渺渺雲嵐,踏破百城煙水,得到諸方指點,如同將奇珍異寶,滿載而歸。就在進入彌勒樓閣的剎那,善財如同乘著便風,回到了精神的故里,此時一切知識、觀念都不再有用,如同一文不值的大光錢。奇特還原於平常,至味迴歸於淡泊。此時,即使是圓融的觀念,也似紅爐片雪,了無痕影,這就形成了禪宗極為“獨特”又極為“平常”的感悟:“春來草自青”、“柳綠花紅真面目”、“菊花開日重陽至,一葉落時天下秋”。於是,禪遂迴歸於超越圓融的圓融:“春胡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注:慧開《無門關》第19則頌“平常心是道”,大正藏第48冊。)

  華嚴禪悟內涵,經由禪宗的創造性汲取、轉換,形成了禪思禪詩的時空圓融境、理事圓融境、事事圓融境、現量直觀境,從而使作為禪悟重要載體的禪詩呈顯出帝網交光、珠珠迭映、圓美諧和、重重無淨域奇葩,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枝枝互依倚,花光交相映。對這圓融諧和、莊嚴絢麗、爛漫無垠的滿園春色,是到了充分注意、細細品覺的時候了。體證華嚴對禪思禪詩的影響,對建構21世紀的中國禪詩研究學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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