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中的人生佛教思想之我見
《壇經》中的人生佛教思想之我見
太虛大師曾稱"中國佛學的特質在於禪"。做為一代宗教領袖,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面對中國佛教沉渣泛起。疾重難返的衰危局面,太虛大師高摯"人間佛教(人生佛教)"的大旗,力挽狂瀾,為中國佛教適應時代發展,指明瞭新的出路,帶來了新的生機。
同樣,歷史回溯到一千多年以前的盛唐時期,禪門南宗頓教的創始人惠能大師,目睹佛教"相法"隆盛之相背後所隱藏的種種大患,獨僻蹊徑,開創了以"農禪並舉","不立文字"……為特色的南宗禪派。大大推進了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使中國佛教在"會昌法難"之後,能夠迅速恢復,並能以新的面貌出現於世奠定了基礎。
展讀《壇經》,俯仰可見惠能大師對當時佛教現實的強烈批評色彩和欲對傳統佛教革新的理念,這在一定程度上調合了當時佛教發展過程中在多方面與國家、社會出現的矛盾。也和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思想"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
當然如果把《壇經》,包括南宗禪的相關思想和太虛大師的思想,言論進行比較研究,豐富"人生佛教"的思想理論體系,會有很多有意義的課題,做為一代宗師的思想理念之形成與發展,必然會和他的生活背影有著最直接的聯絡。本文僅就六祖惠能的生平為主要線索,略窺"壇經"中人生佛教思想之門徑。
有關惠能的生平,在各種版本的《壇經》(自序品、行 品),和唐人的碑銘,如王維《六組能禪師碑銘》中,多有記載,本文不再贅述。
惠能所處的時代,中國佛教的發展,伴隨著唐王朝國力逐漸強盛,中國封建社會步入鼎盛階段,也達到了極盛時期。
在惠能時代,僧人數量,寺院規模,寺院經濟都迅速膨脹,並達到了空前絕後。高宗時天下寺院4000餘所,僧60000餘人。(《法苑珠林》卷100)到了中宗時,"造寺不止,費財貨者數百億,度人無窮,免租庸者數十萬人"。(《資治通鑑》卷二○一)武周時,更是"鑄浮屠,立廟塔,役無虛數"。(《新唐書》卷一二五)。如她曾命僧懷義作夾 大像,據說該像的小指就能容納數十人。製作期間,日役萬人,"所費以萬億計,府藏為之耗竭"。(《資治通鑑》卷二○五)。
在如此種種"務取宏博,競崇瑰麗"。"相法"隆盛之相的背後,對於佛法之教內,教外實大種惡因。
佛教之所以能夠風行於中國原因之一,就是佛家出世之情操,能夠與文人士大夫所崇尚的風骨結合。所以歷代都有高僧大德超出塵外,為天子不能臣。如慧遠不出虎溪,僧朗幽居金谷等典故。然而到了武週一朝,有奸僧攀附則天,白馬寺僧人薛懷義被授為新平道行軍總管,封沙門法朗等九人為吳公,創沙門封爵賜紫之始。此前慧遠嘯傲王侯,玄奘堅守所志之風漸滅。一時"道士亦慕僧家之本利,約佛教而為業"。(《舊唐書》)卷96,《姚崇傳》之<遺令誡子孫文>。當時有道士杜 ,求願為僧,敕許剃染,入佛授記寺,名玄嶷。因其新出家,位居下位,竟敕賜虛臘三十夏。(《僧史略》卷下,"賜夏臘"條)。武后時,符瑞圖讖偽風盛行,致使秘密神異之說風行。道宣律師造《神州三寶感通錄》、《道宣律師感通錄》。(《大正藏》五十二卷)使佛教蒙上了鬼神化色彩。
佛教的精神本是理智與情意異重,它的傳播應適合不同社會層次各類民眾的要求,才能得到合理、健康的發展。如果背離了這一方向,而成為統治者權貴的專利,為其過分渲染利用,就會對國家、社會造成負面影響。
聖歷三年(700年),狄仁傑奏疏:"今之伽藍,制過宮闕,窮奢極侈,畫繢盡工","無名之僧凡幾萬,都下檢抬已待數千,經典僧伽,蓋均冒濫"。長安四年(704),李嶠上疏諫造大像,謂"編戶貧弱者眾,造像錢有一十七萬餘貫,若廣濟貧窮,人與一千,可拯救一十七萬戶飢寒之弊。"景龍二年(708),辛替否諫曰"天下十分之財,而佛有七八","竭人之力","費人之財","奪人之家","以取怨於天下"。景天二年(711),辛替否再諫力陳造寺觀之害,謂"奪百姓之食以養殘兇,剝萬人之衣以塗土木"。張廷 也指責武則天說"傾四海之財,殫萬人之力,窮山之木為塔,極冶之金為像",以至"天下虛竭,海內勞弊"。……
惠能正是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歷史背景下走入佛門,他有機會看到當時佛教染患的各種流弊,從而可以綜合和選擇更有利於時代的內容,適合時代的潮流。
縱觀惠能的生平,和他同時代的其他高僧大德相比,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一生都是和廣大普通訊眾生活在一起,從來沒有脫離過勞動人民。早年的惠能,和其他掙扎在社會底層勞苦大眾一樣,過著艱辛的生活,與老母相依為命,靠賣柴為生,迫於生計終日勞碌。雖然各種版本的壇經都不約而同的提到,惠能不識字,是個文盲,但是不能排除他天賦極佳,卓爾不群,否則,怎麼能夠"忽見一客讀金剛經,惠能一聞,心明便悟"。他是在體味著生活的艱辛與苦難中感悟人生,在社會實踐中吸取豐富的社會知識,礪煉人生閱歷,一直到他二十二至二十四歲左右,到黃梅參弘忍。
弘忍問惠能:"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求何物?"惠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餘物,唯求作佛"。弘忍遂責惠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 獠,若為堪作佛!"惠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 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由此可以看出,惠能不畏權威的自信,和對自身為" 獠"(勞動人民)的豪邁氣慨。這時的惠能思想已趨成熟,對"佛性"的認識初露睨端,後來的"菩提本無樹,明境亦非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已是胸有成竹,厚積薄發。
惠能得法後,離開弘忍,"雜居上於編人,混農商於勞侶",隱名埋姓十六年。繼續在艱苦的勞動生活中磨練自己的意志,涵養自己的心性。同時進一步將所襲東山法門禪法和勞動結合,將禪的境界與當下的生活相交溶,使"禪"逐漸走進勞動人民的生活。二十九歲正式出家的惠能,思想已達爐火純青,完全具備了做為一代宗師的資質與典範。
惠能所創立的南宗禪,代表了普通勞動人民的宗教信仰和精神追求,依靠自力解脫成為南宗門人的理解目標。這不僅體現在南宗禪的禪學理論中,也表現在禪法實踐的要求上。一方面破除對佛像、形式等外在權威的崇拜和迷信,強調認識於自色身中存在的清靜佛性,"令善知識見自三身佛"。另一方面又將理想融化在當下的現實生活中,"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真。於一切法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在日常勞動實踐中激發自己悟道的靈感。惠能的修行觀具體落實在生活中就是"農禪並舉",自食其力,將修行和生活,勞作打成一片,後來成為中國佛教的一大特色。
從另一個角度考察,惠能不假外求,自成佛道的解脫論,正好順應了中國自給自足自然經濟的特徵。在充分肯定現實人生意義的基礎上,融理想於當下的人生中,化修行於穿衣吃飯間。"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免菩提,憐如覓兔角"。不假外求,正是自然經濟在現實生活中自我滿足的精神體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滲透在"自我解脫"之中。不必非要看經學教,不必非要到廟堂上禮佛供養……,少了許多外在形式的束縛。"禪"看似深奧,其實就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每天必做的事務中自然可以達到解脫之境。尋求解脫並不意味著一定要出家,遠離塵囂離群索居,也不要人們否認現實生活,客意地去守什麼"枯木禪"。"生來坐不臥,死後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而是提倡人們應當過一種隨緣任遠的自然生活。這些特色的形成,不僅使禪宗更加適應了中國農業社會的宗教需求,而且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強烈關注現實人生的人文精神的吻合,這就大大地促進了禪宗的中國化程序及其在中國社會的傳播。也在一定程度上調合了當時的佛教在多方面與國家、社會出現的'矛盾。"世間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見自己過,與道即相當"。改變了只有佈施,造像才能積功累德,獲得福報的觀點,改造了信眾的傳統修行觀念。"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解決了出家修行的方式與中國傳統倫理不合的矛盾。提倡"農禪並舉"的生活方式,解決了寺院經濟的來源問題。……這些都與當時教內瀰漫的"奪人之家,竭人之力,費人之財" ……,背離佛教本質的奢靡之風具有天壤之別。既給教內外吹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樹立了改革的樣板,也為佛教順應時代潮流,走健康、積極、向上,真正做到"利樂人天,繞益有情"的發展道路,指明瞭方向!
我們總結惠能的宗教思想,可以說走的是一條"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群眾路線道路。而做為南宗禪的同時代產物?quot;北宗禪"的代表人物,惠能的師兄神秀,卻積極投入了當朝統治者的懷抱,成為"兩京法王,三帝國師"顯赫一時。北宗禪由於依附皇帝的庇護,得到官方支援,在北方地區一度勢力大,信從多。在武則天的帶動下,當時京城王公、士庶、聞風謁見神秀的日以萬計。許是厭倦了表面浮華掩蓋下的政治漩渦,神秀入宮後多次要求離宮還山,都未償如願。中宗皇帝搪塞說:"師欲歸本州者不須,幸副翹仰之懷,勿滯 榆之戀"。不久,神秀在浴陽去世,臨終留有"屈曲直"三字遺囑。這也應驗了弘忍大師之言:"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後乃堪為棟樑之用。故知棲神幽谷,遠避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林果出也"。亦如《普覽行願品》中所說:"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為體故,因於眾生而起大悲,因於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覺。譬如曠野沙漬之中有大樹王,若根待水,枝葉華果悉皆繁茂。……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若無從生,一切菩薩終不能成無上正覺"。這裡所言的"眾生"應當是廣大人民群眾,"根"指的是群眾基礎。佛教歷來不是封建統治者和僧侶貴族的壟斷特權,只有深入紮根於群眾基礎當中,發?quot;人溺己溺,慈悲濟世,撥苦與樂……"的宗教情懷,才是佛教在任何時代都能興旺發達的本質所在。北宗禪只是在北方社會興盛了幾十年,"會昌法難"後逐漸衰弱。其他如天台,華嚴諸宗,由於寺院和寺院經濟被毀,經論散夫,也都從此一蹶不振。只有惠能創立的南宗禪,融入民間,"農禪並舉"經濟自給自足,不依賴統治者支援,不依賴經典文字,不依賴都市生存,在社會中牢牢地紮下了根,並得到越來越多的信眾。
南宗禪的出現使佛教掙脫形式外相的束縛,破除迷信,從神壇走向凡塵……,使信仰成為一種質樸、簡單的事,中國佛教開始尋找到了新的出路,出現了民間化的傾向,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正如毛澤東所說?quot;佛經也是有區別的,有上層的佛經,也有勞動人民的佛經,如唐時期六組的佛經《法寶壇經》就是勞動人民的"。
無獨有偶,一千多年以後,高摯"人間佛教"旗幟,意欲重拯僧伽制度,挽救佛教衰微局面的太虛大師說:"佛教本是釋尊教導我們怎樣成就佛道。人間佛教的定義,只是為了說明並非教人離開人類去做神做鬼,或皆出家到山林寺院裡去做和尚。佛教,乃是以佛教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的佛教"。至此,我們再回過頭來對照一下《壇經》中,六祖惠能大師的言教,唯師與我,志趣相當,千年萬里,不隔毫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