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和諧理念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和諧理念
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勾勒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童話世界。
鄂溫克人堅持自己萬物皆有靈的生活理念,信仰神明、敬畏自然。這與部分“返魅”的思想不謀而合。適當的節制人類無限膨脹的物慾,精神有所皈依,精神有所畏懼,與可持續發展觀念有某種相通之處,這對人類重塑精神家園具有某種啟示。
“祛魅”(disenchantment)一詞,源於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又譯“世界的解咒”,最初的意思是將宗教中的神秘面紗揭開,“把魔力從世界中排除出去(the Elimination of the World)”,韋伯將其具體解釋為“拒絕將聖餐中將象徵著自己的血和肉的酒和麵包分給門徒,這樣他們就能在自己殉道以後得到拯救,拒絕這種宗教說教也是一種祛魅”。
美國當代哲學家大衛雷格里芬提倡部分的“返魅”(reenchantment)。他說:“自然被看做是僵死的東西,它是由無生氣的物體構成的,沒有生命的神性在裡面。這種‘自然的死亡’導致各種各樣災難性的後果”。魅,在新華字典中的解釋是:形聲。字從鬼,從未,未亦聲。“未”意為“枝葉招展,花香襲人”,引申為“外貌討人喜歡”。“鬼”指陰間的人。“鬼”與“未”聯合起來表示“外貌討人喜歡的鬼”。本義:貌美的鬼。漢語中魅字本身就充滿了神秘感和未知性,沒人知道鬼長什麼樣,這在無形中給人巨大的想象空間。英語中沒有單獨“魅”這個詞,與之相對應的“enchantment”當“魅力”講,很長一段時間內“魅”將人類的想象力無限放大,人們將無法解釋的現象都歸結為魅的範疇,即宗教充滿了魅的色彩。然而,當宗教的神權統治束縛了人類的發展時,“祛魅”誕生。本文認為“祛魅”是特定歷史時期話語權爭奪的一種手段,“祛魅”作為一種消解話語權的理論存在,其主要目的是打破宗教神權的統治,進而發展社會科學,建立新的社會秩序。然而,社會科學發展到一定程度,人類的精神困境並未得到解決。例如,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的終極思考始終困擾著人類。因此,“返魅”潮流復甦。“返魅”是“部分恢復自然的神奇性、神聖性和潛在的審美性”,使人對自然有一定的敬畏心理,建立一種和諧的人與自然的關係,而非人統治自然的霸權理念。
一 追溯精神家園――萬物皆有靈
“我生長在大興安嶺,受鄂倫春人‘萬物皆有靈’論的影響,我把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看做是生命的夥伴”。這是桑克《作家遲子建訪談:在厚厚的泥巴後面》中的一段話,用“萬物皆有靈”來解釋《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創作理念是恰當的。
《額爾古納河右岸》延續了遲子建多年來的寫作意向――尋找精神家園,力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為表達這個主題,感恩自然、一切皆有靈在這部小說中同樣充沛。無論山川、林木在小說中皆有神靈庇佑,瑪魯神、火神、山神,甚至較大的獵物熊等,鄂溫克人都懷有敬畏,特別是大型獵物一定要經過祭祀才可以吃。在這片被神統治著的區域,古老的鄂溫克族過著漁獵的生活,以打獵、放養馴鹿為生,男人從事打獵,女人、小孩對獵物進行處理、採摘野果、給馴鹿擠奶,然而鄂溫克人打獵不殺幼崽,燒火只燒失去生命力的樹木。他們的生活強調一種和諧的生活方式――人與動物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他們在森林中生活保持著對自然界神明的敬仰,保持了一種原始、樸素的泛神思想,因此對自然的索取存在一種感恩與敬畏,人、動物對自然的索取均在自然界的承受範圍內進行,並沒有破壞自然界的生態平衡。
然而,文明叩開鄂溫克族的大門,打破了這種原始的生存狀態――獵民們到山下的激流鄉過定居生活,睡在屋子裡,而不是可以看到月亮、聽到風聲的希楞柱;馴鹿開始圈養,而不是自由的尋找食物,它們開始喪失了靈性;有病看醫生而不是祈求薩滿等,這是文明的侵入,“祛魅”思想的開始。但奇怪的是,在屋子裡睡覺使獵民患上了失眠症;馴鹿開始絕食;現代醫學也救治不了小達西夫婦的不孕不育。於是,鄂溫克人重新迴歸山林、希楞柱、薩滿,“返魅”悄無聲息的進行著,“祛魅”被“返魅”戰勝。
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的興起,將新時期中國文學“返魅”推向新的高潮。在對“尋根文學”有著深遠影響的《百年孤獨》中,這部小說用“魔幻”替代“魅”,故事的情節發展是按照一個神秘羊皮卷的記載進行的.,名字被重複使用,人的命運具有重複性,最終馬孔多消失在工業文明入侵的時代。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就有《百年孤獨》的影子,老達西死了,小達西誕生,小達西父母不孕不育,在小達西夫婦身上重演等。“返魅”在當代文學中並不少見,韓少功《爸爸爸》將丙仔意象化,古老的陋習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對傳統的批判性可見一斑。《額爾古納河右岸》則不同,他將一種古老的生活傳統寫得唯美、恬靜,讓人覺得親近甚至嚮往,但作品中最難得的是鄂溫克人清醒地認識到“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體現了這個古老民族對生活的認知與苦難的承受力。這種忍耐與神靈神聖不可侵犯有著很大關係,瀆神的人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因此,馬糞包在吃熊的時候將熊的骨頭亂扔,骨頭會卡住他的喉嚨。保持對神的敬畏,才會懂得感恩,因此獲救後馬糞包將自己自宮以示懺悔。至此,“返魅”主題中靈魂有所敬畏在此得到了樹立,也解釋了人精神家園中神的重要性,揭示了人與自然和諧的主題。正如遲子建自己談到的,“大自然是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與它產生共鳴。”
二 追問終極問題――對死亡的坦然
“祛魅”後的世界將人類的信仰打破,人的精神陷入了無限的虛空之中。漸漸的,人發現了許多科學無法解決的問題――人將如何面對死亡?鄂溫克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近乎於一種浪漫想象――風葬,選擇四棵直角相對的大樹,砍了些木杆,擔在枝椏上,作為一張鋪。這樣“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松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這種美好的理解使人在面臨死亡時不會感覺到無望與恐懼,因為死亡是另一個美好的開始。《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將死亡化為一種美好的柔情、浪漫。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也是“返魅”的力量。 遲子建在談到他的《偽滿洲國》的時候說,薩滿能在跳神時讓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等,大自然中有很多我們還未探知的奧秘,因此不能把薩滿的存在看成一種“虛妄”。而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把這種對於死亡坦然的態度描繪到了極致,“他們在面臨著瘟疫、疾病、死亡中所體現的那種鎮定、從容和義無反顧,是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人身上最典型的特徵。寫他們的時候,想象肯定是蒼白的,因為從我掌握的資料來看,他們本身的經歷就是一段連著一段的傳奇。”
談到死亡,不能繞開遲子建在丈夫去世後完成的一部長篇《越過雲層的晴朗》,這部小說講述了“祛魅”後的社會,人們沒有信仰,社會變遷給各個人物命運帶來的種種不測。沒有了敬畏,女兒出賣了父親,為了獲得救贖,她不斷地幫助不能生育、將死之人生孩子,以求維持一個家庭的存在,最終女孩死於難產;醫生將自己隱藏於深山老林,給人做整形手術為生,但只是改變人的外貌,而無法拯救人的內心,最終醫生被精神病人用槍殺死,沒人為其討回公道。“祛魅”後的世界,死亡是令人害怕恐懼的冷冰事情。
“祛魅”給人無畏的勇氣,卻也給人帶到更大的虛無,填補這種精神空虛就是“返魅”。因此,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酣暢淋漓地抒寫了“返魅”給人靈魂的依偎。靈魂有所依附,精神有所敬畏,人在面臨死亡會有一種平靜與歸宿感。伊芙琳在自己老去的時候,開始吃花瓣為生,似乎是要盪滌儘自己的汙濁,她平靜地離開了,沒有喧鬧與惆悵。生與死本身就是一種替代,老達西死了,小達西出生了;安道爾死了,安草兒繼續著安道爾的愚痴;馬伊堪死了,留下西班繼續陪著拉吉米等,這一系列的生與死構成了平衡關係,即生即死,同樣也是自然規律的和諧狀態。
三 “返魅”文學與“祛魅”世界――對和諧理念的建構
“祛魅”與“返魅”最大的爭議是建立何種社會理念。“祛魅”是伴隨著啟蒙主義應運而生的,他誕生的背景是需要建立新的社會秩序,打破舊有的社會統治階級,與教會、統治者爭奪話語權,“祛魅”對物質文明的發展提供了精神的依據。當科技發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依然有很多未知的領域是自然科學無法解釋的。膨脹的物質慾望將人的靈魂陷入了極度的自我膨脹之中,如何解決精神危機?“返魅”成為了首選。因此,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構建出了一幅美輪美奐的和諧生態圖景,這並非是她一時興起。這部作品 “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遲子建認為寫作“要愛自己腳下的土地,要一點點地挖掘它,感受它的溫度,體味它的博大,這樣,你就有了‘根’”。遲子建的 “根”正是基於建立一種和諧的、不隨波逐流的社會理念,這種理念作為一股清晰的力量,充斥著中國文壇上的主流話語。遲子建筆下恬靜的故鄉,展現著另一股北國冰封的景象。那裡的人們,彷彿生活在童話世界中,用浪漫的視覺來觀察這個寒冷的世界。她筆端流淌的不僅僅是北方獨有的風光,更是在曠野的東北,一個地域下的人類的生活狀態,以及這種適合地域性的人與自然的和諧。
新中國成立以來,儘管面臨著“祛魅”的意識形態氛圍,一個個“神”被科技之劍摧毀,被工業文明取代。然而,無論是九寨溝的神奇風光,還是神農架的野人傳說,亦或者沈從文故居的湘北風光,擁擠的人流彰顯“魅”的魅力。對於神秘,原始風貌、異域情調的社會形態的偏好,對於“返魅”的追求仍然構成了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
面對當前的大千世界,在帶給人們更大滿足的同時又帶來了更大的物質與精神的空虛,這個“得”與“失”的迴圈,構建了“祛魅”與“返魅”的邏輯,在這個邏輯中,遲子建在“生”與“死”、“知”與“未知”、“放縱”與“敬畏”中,揭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狀態。人類在“祛魅”中,慾望無限膨脹、無休止索取,正是造成生態危機的重要因素,而帶有敬畏的“返魅”,適當、合理的生活理念,有助於現代人走出物質圈,進入更高層次的生存發展層次。正如遲子建自己所說:“我向往‘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