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孤獨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孤獨
引導語:遲子建在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寫道: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孤獨
“山其實是我生命的旗幟,河是我作品的一個底色。寫《額爾古納河右岸》時,我的筆是在一條憂傷的歲月之河遊走,有悲傷,也有歡欣;而到了《群山之巔》,我的筆是面對著冷峻的山,風雪瀰漫,筆觸自然地伸向人性荒寒之處。”
2015年盛夏,遲子建在香港書展上作了一次演講,演講題目是“文學的山河”——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到《群山之巔》”。這兩部遲子建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創作時間間隔整整十年,一部圍繞著“河”,一部穿梭於“山”。
“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能聽出我的病。病是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衛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鬱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定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
《額爾古納河右岸》描寫了一個部族的變遷,與馴鹿相依為命的鄂溫克人,他們信奉薩滿,逐馴鹿喜食而遷徙,在享受大自然恩賜的同時也艱辛備嘗,人口式微。堅強而長壽的家族女主人,複雜多樣的家族人物,名字多得令人難以記住,多舛的人物命運,死人幾乎為常事,離奇的魔幻色彩,百年的家族變遷。有幾分《百年孤獨》的影子,也奠定了孤獨的基調。
遲子建似乎對冬天情有獨鍾,相對於萬物勃發的春夏和碩果豐厚的秋,白雪和寒風讓冬季艱難而漫長,生存到這裡彷彿遇到了一個關卡,馴鹿可能會失去食物,族人可能終結自己的生命。“我”便出生在這樣一個冬季,也見證了許多的人情與生死,當“我”九十歲時,其他人帶著家當和馴鹿去了布蘇,烏力楞裡只剩下我和安草兒。“我”守著一團跟“我”一樣老的火,孤獨地坐在“希楞柱”裡回憶我在額爾古納河的`這一生。
對於留下來的人來說,還是要繼續遷徙和生存,還會有新的生命來臨,生死輪迴,生死對於鄂溫克人來說似乎已是常事,也許在神靈論下的部落,早已看淡了這種天人永隔。遲子建關於死亡的描寫並不沉重,在睡夢中死去的列娜,彷彿只是去了遠方的拉吉達、瓦加達、尼都薩滿、老達西離開了,但天道如此。最讓我觸動的段落,是妮浩對於生死的抉擇。身為薩滿的母親,每每用自己的神力救活一個人的同時,她自己的親生骨肉便會在另一場災難中死去。小說中,妮浩不僅挽救了親人的性命,也讓“馬糞包”這樣的“壞人”乃至“部落敵人”的生命得以延續。當妮浩個人的生死觀超越了世俗的界限,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鄂溫克民族千百年來與森林共進退、與馴鹿共存亡的生存態度和生命價值了。我們對死亡的恐懼要比額爾古納河那個部落多得多,奈何橋和孟婆湯的意象,超度往生的願望,經文響遍的古塔寺,都是存世人對生命的眷戀,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是存世的莫大悲哀。逝者已逝,留在人世者孤獨存活,這比死亡本身更為恐怖。像額爾古納河那個部落,守著孤獨,看淡生死。
林克死後,尼都薩滿對於瑪拉達的感情人盡皆知,但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族人的眼光、親人的反對,其實也許沒那麼重要,但兩人始終沒有跨越界限,穿著尼都薩滿送的羽毛裙子死去的瑪拉達,也許還是想找回林克。“我”的第一任丈夫拉吉達死後,即使有瓦加達填滿生活,還是在某個時刻想起遇見的第一個男孩。至於拉吉米,他對馬伊堪的保護已到了極致,彷彿自己生命裡唯一依靠,生怕有人覬覦。最後不過是馬伊堪不堪這種束縛,生下一個別人不知血脈的孩子,跳下懸崖以求解脫。愛而不得,其實只是常事。人生而孤獨,其實也是有一些無趣的。
現代化與原始生活的衝突其實一直存在。鄂溫克人曾在日本人的脅迫下參加所謂訓練,接觸了現代化設施並未能帶給他們的生活改變。第一次定居的激流鄉最後成為了一座歇腳客棧,馴鹿這種生靈為了食物不能定居,與他們生死共存的鄂溫克人也一樣。最後的遷徙布蘇,興許是他們對現代化的妥協。留下來的“我”還在守著“希楞柱”與不滅的火種。
“我們的馴鹿,他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兒,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見水裡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和牛怎麼能跟馴鹿比呢。”
也許這就是人類最原始的認知自然的方式,而如今我們聽到這樣的話語時,卻像是觸控到一塊冰冷的化石。已經忘卻的一種情緒,也是孤獨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