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作品賞讀
遲子建作品賞讀
導語:遲子建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多以山村生活為題材,貼近生活,感情細膩又不乏豪爽之氣,從不矯揉造作。創作風格樸實大方,簡練凝重,文筆流暢,語氣舒緩平穩,不張揚,不拖泥帶水。她常常借物喻人,藉助作品抒發自己的情懷,對人與社會的詮釋視角獨特,給我們許多有益的人生啟迪。
會唱歌的火爐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大興安嶺度過的。冬天一到,火爐就被點燃了,它就像冬夜的守護神一樣,每天都要眨著眼睛釋放溫暖,一直到次年的五月,春天姍姍來臨時,火爐才能熄滅。
火爐是要吞吃柴火的,所以,一到寒假,我們就得跟著大人上山拉柴火。
我們家拉柴火,都是由父親帶領著的。姐姐是個幹活實在的孩子,所以父親每次都要帶著她。弟弟呢,那時雖然也就是八九歲的光景,但父親為了讓他養成愛勞動的習慣,時不時也把他帶著。他穿得厚厚的,看上去就像一頭小熊。我們通常是吃過早飯就出發,我們姐弟三人推著空車上山,父親抽著煙跟在我們身後。冬日的陽光映照到雪地上,格外的刺眼,我常常被晃得睜不開眼睛。父親生性樂觀,很風趣,他常在雪路上唱歌、打口哨,他的歌聲有時會把樹上的鳥給驚飛了。父親是個愛樹的人,他從來不伐鮮樹,所以我們家拉燒柴是鎮上最本分的人家。為了這,我們就比別人家拉燒柴要費勁些,回來得也會晚。因為風倒木是有限的,它們被積雪覆蓋著,很難被發現。
我最樂意做的,就是在深山裡尋找風倒木。往往是尋著找著,聽見啄木鳥“篤篤”地在吃樹縫中的蟲子,我就會停下來看啄木鳥。而要是看見了一隻白兔奔跑而過,我又會停下來看它留下的足跡。由於玩的心思佔了上風,所以我找到風倒木的機會並不多。往往在我遊山逛景的時候,父親的'喊聲會傳來,他吆喝我過去,說是找到了柴火,我就循著鋸聲走過去。父親用鋸把風倒木鋸成幾截,粗的由他扛出去,細的由我和姐姐扛出去。
冬天的時候,零下三四十度的氣溫是司空見慣的。在山裡待的時間久了,我和弟弟都覺得手腳發涼。父親就會劃拉一堆枝丫,為我們籠一堆火,我和弟弟就湊上去烤火。潔白的雪地上,跳躍著一簇橘黃的火焰,那畫面格外美。因為有了這團火,我和弟弟開始用棉花包裹著幾個土豆藏到懷裡,帶到山裡來,待父親點起火後,我們就悄悄把土豆放到火中,當火熄滅後,土豆也熟了,我們就站在寒風中吃熱騰騰、香噴噴的土豆。後來父親發現了我們帶土豆,他沒有責備我們,反而鼓勵我們多帶幾個,他也跟著一起吃。所以,一到了山裡,燒柴還沒扛出一根呢,我就嚷著冷,讓父親給我們點火。父親常常嗔怪我,說我是隻又懶又饞的貓。
天越冷,火爐吞吃的柴火就越多。我常想火爐的肚子可真大,老也填不飽它。漸漸地,我厭煩去山裡了,因為每天即使沒幹多少活,可是往返走上十幾裡雪路,回來後腿腳也痠痛了。我盼著自己的腳生凍瘡,那樣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留在家裡了。可我知道生凍瘡的滋味很不好受,於是只好天天跟著父親去山裡。
每當從山裡回來,我聽著柴火在火爐中“噼啪噼啪”地燃燒,都會有一股莫名的感動。我覺得柴火燃燒的聲音就是歌聲,火爐它會唱歌。火爐在漫長的冬季中就是一個有著金嗓子的歌手,它天天歌唱,不知疲倦。它的歌聲使我懂得生活的艱辛和樸素,懂得勞動的快樂,懂得溫暖的獲得是有代價的。所以,我成年以後回憶少年時代的生活,火爐的影子就會悄然浮現。
(選自《遲子建散文》)
賞析
濃郁的生活氣息,獨特的地域文化,給作者提供了一個廣闊而又豐富的寫作空間。文章沒有刻意的渲染與雕琢,只是對生活的真情流露和對讀者的溫情傾訴,文風樸實而又清新。這篇文質兼美的文章同時又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溫暖的獲得是有代價的,任何成功的獲得都是有代價的。
與周瑜相遇
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個縱馬馳騁、英氣逼人的三國時的周瑜。
因為月亮很好,又是在曠野上,空氣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當時我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烏髮披垂,赤著並不秀氣的雙足,正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涼而溼的水汽朝我襲來,我不知怎的聞到了一股燒艾草的氣息,接著是鼓角相聞,我便離開河岸,尋著艾草的味兒和凜凜的鼓角聲而去,結果我見到了一片荒涼的曠野。那裡的帳篷像蘑菇一樣四處皆是,帳篷前篝火點點,軍馬安閒地垂頭吃著夜草,隱隱的鼾聲在大地上沉浮。就在這種時刻,我見到了獨自立在曠野上的周瑜。
周瑜身披鎧甲,劍眉如飛,雙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氣令我顫抖不已。
“戰事還未起來,你為何而發抖?”周瑜說。我想告訴他,他的英氣令我發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發抖,可我說不出話。
周瑜轉身走向帳篷時我見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號角則掛在帳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揚頓挫地敲了起來,然後又吹起了號角。他陶醉著,為這戰爭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鎧甲閃閃發光。
我說:“這鼓角聲令我心煩。”
周瑜笑了起來,他的笑像雪山前的迴音。他放下鼓槌和號角,朝我走來。他說:“什麼聲音不令你心煩?”
我說:“流水聲、鳥聲、孩子的吵鬧聲、女人的洗衣聲、男人的飲酒聲。”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來。我見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齒。
我說:“我還不喜歡你身披的鎧甲,你穿布衣會更英俊。”
周瑜說:“我不披鎧甲,怎有英雄氣概?”
我說:“你不披鎧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們不再對話了。月亮緩緩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濃而淡,晚風將帳篷前的軍旗颳得飄揚起來。我坐在曠野上,周瑜也盤腿而坐。
我們相對著。
他說:“你來自何方?為何在我出征前出現?”
我說:“我是一個村婦,我收割完蘆葦後到河岸散步,聞到艾草和鼓角的氣息,才來到這裡,沒想到與你相遇。”
“你不希望與我相遇?”
“與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願。”我說。
“難道你不願意與諸葛孔明相遇?”
“不。”我說,“諸葛孔明是神,我不與神交往,我只與人交往。”
“你說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氣短。”周瑜激動了。
“英雄氣短有何不好?”我說,“我喜歡氣短的英雄,我不喜歡永遠不倒的神。英雄就該倒下。”
周瑜不再發笑了,他又將一把艾草丟進篝火裡。我見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澤使曠野顯得格外柔和安詳。
我說:“我該回去了,天快明瞭,該回去奶孩子了,豬和雞也需要餵食了。”
周瑜動也不動,他看著我。
我站了起來,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然後慢慢轉身,戀戀不捨地離開周瑜。走前我打著哆嗦,我在離開親密的人時會有這種舉動。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頭,我怕再看見月光下週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時候,卻忍不住還是回了一下頭,我突然發現周瑜不再身披鎧甲,他穿著一件白粗布的長袍,將一把寒光閃爍的刀插在曠野上,刀刃上跳躍著銀白的月光。戰馬仍然安閒地吃著夜草,不再有鼓角聲,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飄來。一個存活了無數世紀的最令我傾心的人的影子就這樣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伸出一雙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無奈那距離太遙遠了,我抓到的只是曠野上拂動的風。
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片蘆葦已被我的淚水打溼。
(選自《中國當代小小說精品庫》)
賞析
《與周瑜相遇》是一簾幽靜而豐富的夢,夢的背景是明月染白的曠野,有帳篷、篝火,還有艾草味兒、凜凜的鼓角聲,夢的主人公是身披鎧甲、英氣逼人的周瑜, 身著一件白色的睡袍、烏髮披垂、赤著雙足的村婦“我”,兩人默默地相對以及偶爾的交談……遲子建就在這樣的夢境敘述中又一次展現了其溫情又憂傷的情懷。
村婦一定無數次想象過英雄的模樣,才會與周瑜在夢中相遇。然而當她真的面對身披鎧甲、英氣逼人的英雄周瑜時,她寧願這樣的英雄倒下,成為一個平凡的布衣。她不喜歡神,只鍾情於平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