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解讀冰心的《兩個家庭》和《最後的安息》
重新解讀冰心的《兩個家庭》和《最後的安息》
本文重新解讀冰心的《兩個家庭》和《最後的安息》,認為冰心在創作具有傳統與西化的兩面性,她一方面追隨先進理念,另一方面又有著時時準備退回到自己的小家之中的妥協性。冰心在意識形態上與其他人的創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觀察問題的方式,二是解決問題的思路。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冰心,歷來以文字清新,情感細膩聞名於世。這與她的家庭環境大有關聯。一方面,冰心的父母姐弟關係很好,家庭氛圍和諧民主,這讓她從小就善良而溫柔、文雅;另一方面,她也因父親的工作認識了不少海軍士兵,培養出堅強的性格。在文化教育上,她在家裡閱讀了古今中外的許多書籍,後來又進了教會學校念中學,同時受到中西兩方面文化的影響。在教會學校中所接受的輸,更讓她形成了“愛的哲學”。
根據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裡的說法,“即使文學革命沒有發生,她仍然會成為一個頗為重要的詩人和散文作家。”甚而還會“更有成就,更為多產”。他還認為,如果冰心從小隻讀中國詩詞就更好了,但是“她對西方文化的研究只徒然地鼓勵了她說教的傾向,破壞了她的感性”。筆者認為這段評價儘管並不客氣,但確實指出了冰心在創作方面傳統與西化的兩面性,以及她一方面追隨先進理念,另一方面又時時有著準備退回到自己的小家之中的妥協性。
冰心早年刨作的小說多是問題小說,這些小說集結為自選集《去國》。在這個集子的12篇小說均用平實的白話文寫就,結構簡明,風格清新,富含寓意,並沒有過去一般女性作品矯揉造作的弊病。從小說主題來看,也並不單一,一部作品往往展現了多個“問題”,例如《兩個家庭》兼有社會弊端與家庭痛苦兩方面的展示。冰心所創作的問題小說,在意識形態上與其他人的創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觀察問題的方式,二是解決問題的思路。
以冰心19歲時發表的小說處女作《兩個家庭》為例,此作雖是冰心第一次公開發表小說,但已經有相當的文學水準。這篇小說的主旨顯然是要借陳先生的經歷,寫留洋歸國學子的失意,與對祖國現狀的不平。但她卻沒有直寫不平之事,而是先以一則“家庭與國家關係”的相關演講作開頭提點,接著由妯娌間談話,引出幾個人物漸次出場,交待背景,鋪墊氣氛,眾人談到陳先生的家庭,不由嗟嘆。到了陳先生親自為他的處境作答時,故事已至高潮。原來陳先生的悲劇並非只是一家的悲劇,而是當時青年普遍性的悲劇:留學歸國後本想為國家貢獻力量,但現實黑暗,報國無門,滿腔的熱誠落到空處,只有“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衝散心中的煩惱”。妻子不理解他,反誤會他,子女缺乏教育,放縱無端。陳先生從一個志滿意得的青年,落到如此空虛頹廢,豈不正讓當時許多憂心國家的青年感同身受。在知悉了他的家庭狀況,生活境遇之後,讀者懷著疑問,再看他歷數時局之弊,生活之苦痛,人生之頹唐與無奈,便格外能激發同情與憤慨。
最後,陳先生一家的結局,也並未直稱,而是在對談中展現。作品的收尾,則復歸至開頭的李博士所作演說,“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的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上來。首尾和環,結構精巧,雖然敘述有些鬆散,仍不失為佳作。
然而,這篇“問題小說”還有更多值得我們分的地方。其實只要通讀過當時其他人的問題小說,將之橫向比較,就會發現冰心的這篇作品中,第一人稱敘述者與主人公是分離的,敘述者是文中的“我”,而主人公則是“我”的鄰居陳先生。這兩個人物之間,不僅因為隔鄰而存在著物理意義上的牆,更存在著心靈上的巨大隔閡。這就是該小說起名為《兩個家庭》的原因,冰心本就有將兩者刻意作比較之意。
在《兩個家庭》中,敘述者是這樣敘述她所看到的陳先生家庭的:
“原本長了扁豆的籬笆,被陳家的小孩拔掉根,整個枯黃了。”
“牆壁被炊煙燻得很黑。外面門口,堆著許多什物,如破瓷盆之類。”
“那個大寶哭的很利害,他的兩個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
“表妹悄悄地對我說:‘他們老媽子真可笑,各人護著各人的少爺,因此也常常打吵。”’
“陳太太……說著就從袋裡抓出一把銅子給了大寶說:‘你拿了去跟李媽上街玩去罷,哭的我心裡不耐煩,不許哭了!”’
“陳先生又生氣走了。……他們拌嘴不止一次了。”
這裡所寫的,不僅僅是一個不幸的家庭,而更顯得像一個無文化的、庸俗的家庭。可這一家之主甚至還是個留學生。可以說,敘述者在這裡隱含了中國傳統小說常常表現的一種態度:家主無能,持家無方。才會導致現在的這種糟糕狀況。
而作為對照,敘述者自身所處的家庭,就是天差地別了。《兩個家庭》中也有很多篇幅,用於體現“另一個家庭”——“三哥”的家庭的和睦。這一點尤為表現在兄弟姊妹之間的親愛友善,子侄輩的聰明可愛上。在這個家庭中,有閒來譯外文作品的三哥夫婦,既顯才能,又文雅風流,“紅袖添香對譯書”;有聰明的侄兒,唱歌清亮,引發大家一齊拍手。再看那“微微的風,送著一陣一陣的花香”,“我們又在一處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映著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裡,好像一個小樂園”。如此明媚風景,閒雅之趣,與那位陳先生深陷泥沼的家庭彷彿是兩個世界。似乎本該是作品主題的——黑暗的中國、壯志難酬的青年——在敘述者的家庭構成中完全體現不出來。如果說經濟決定境遇,那麼照文中所言,陳先生的職位比三哥高,工資比三哥多,本該比三哥過得更好,可實情卻是陳先生家充滿了不幸,三哥家則幸福洋溢。對此,三哥問陳先生:“至於素志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為何我就有快樂,你就沒有快樂呢?”而陳先生的回答說,這其實也並非全然他的個人原因,而是整個社會令他灰心失望,家庭中又有種種的煩心事,讓他不得安寧。這裡的回答,是符合當時的慣常思路的,但如果簡單地認為,冰心寫的只是普通的社會家庭問題小說。只是普通的揭露黑暗,就無法理解她為何要寫如此陽光的另一個家庭了。很明顯,陳先生的悲劇,不是個別的家庭的錯,而是同時代人的共同痛苦。冰心寫此家庭問題,也是為了激發青年們感同身受之情。然而,既然問題如此普遍,《兩個家庭》中的另一“三哥”的家庭,為何全然不受影響呢?難道不也是生活於同一時代,難道不也是歸國青年?有妻有子,境遇何等相似?那麼,冰心的真實用意究竟為何呢?
在作品後面,三哥談到陳先生死因時,或許可以看到一點解答:“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瞭,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於遠大。”所以才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終致不振。至於“三哥”的家庭,則是從一開始就安了妥協之心,並沒有強烈的報國之願,一心只想管好“小家”即可。同是留學歸國,陳先生憤於社會不公,三哥卻安於小職位。同是娶了新式教育的妻子,陳太太便總用“女權”作武器,攻擊丈夫。而亞茜卻能文雅風趣,紅袖添香。同是生了孩子,陳太太不教,孩子便沒教育,整天鬧騰。三哥家的小峻卻聰明安靜,好學有才。陳家每況愈下,最後落得死的死,散的散。三哥家卻如此和諧,簡直可作模範家庭。
然則,把這個模範家庭擺在這篇本來用意為揭露社會與家庭痛苦的作品中,實在太不合時宜了。或者,我們可以換一種說法來表彰這個家庭:作為一家之主的三哥,是安貧樂道,對於社會和工作,沒有半點怨言。作為妻的亞茜,是貞靜賢淑,既不要求“女權”,也不四處玩樂,而是安靜地待在家裡,以陪同丈夫的興趣和教養兒子為業。作為兒的小峻,又安定得簡直不像那個年齡的孩子,對大人的話毫不反抗,而總是完全配合的。這就是冰心所欣賞的家庭,也恰恰是一種舊式的家庭。雖然有一些新的因素,例如,留學的丈夫、會英文的妻子、新式教育下的孩子,但家庭的本質卻仍是舊式的。從這篇冰心的處女作中,我們或許可以窺見她日後創作思路的某些端倪。她生活在家庭民主的環境中,也接受了新式教育,思想開闊,但是,正是因為家庭的幸福和諧,長輩的關懷,使得她不能拋下自身地位的影響,而安於舊式的美德,無法徹底投奔向新思想。
冰心對於自身以及自身所處的環境,是相當滿足的。因此,她便經常以俯視的視角,憐憫的.眼光,來看待掙扎於俗世痛苦中的芸芸眾生。與此同時也自然而然地感覺到環境的美好和諧,自身的平和優越。
這其中的又一個更為典型的例子,就是《最後的安息》。
在這篇小說中,十二歲的城裡的少女惠姑,來到鄉下的自家別墅度假,她認識了一個差不多年紀的鄉下姑娘翠兒。兩人的境遇全然不同,一個是有文化又活潑大方善良的城市少女,一個是可憐老實貧窮的農村少女,但出於同齡孩子的感情,兩人成為了朋友,惠姑幫她做事,告訴她城裡的事,還教她識字。兩人過得非常快活。可終歸,惠姑勸翠兒尋求自由的話被她婆婆聽見了,翠兒遭到了毒打,終致死亡。
翠兒的死,惠姑是要負責任的,這本是一個深刻的,關於生存與自由的問題。然而,冰心只以她的啟蒙者的態度,來看待這個事件。在她的筆下,這個沉痛的故事成為了文明世界的啟蒙者,對矇昧世界的被啟蒙者施予教育,然而最終失敗的經歷。
我們可以看出,冰心是著力想表現悲劇氛圍的,她寫女孩子們的純真友誼,寫翠兒的聰明和對自由的嚮往。她描繪了一個美好的少女,然後讓封建的家庭把她活活折磨致死。
然而,我們依然不能簡單地將這部作品看作是對非人性的封建家庭的控訴。因為,《最後的安息》並不具有血淋淋的殘酷性,翠兒的死,只是最後的結局,而全文中的大部分篇幅,始終都在展現一個溫情的世界。冰心的文字並不偏激,而是充滿了理想的色彩。她寫兩個女孩子在一起玩耍時,外面的世界貧富懸殊,這裡卻連成一片,“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縱然翠兒最後死了,她也讓陽光從窗間照進來,接她去到極樂世界,得到“最後的安息”。她為世間的殘酷,籠罩上了一層帶有宗教色彩的面紗。
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故事,在當時的中國相當普遍地出現。然而,這個故事的內涵,被冰心想得太簡單了。無論是冰心,或是故事的主人公惠姑,都不認為惠姑要替翠兒的死負責,而只是對她施予同情,以及死者終究享受不到的宗教關懷。但實際上,惠姑是確然要對翠兒的死負責的。她喚醒了翠兒對自由的嚮往,然而翠兒既沒有她那樣的經濟條件,甚至人身也是不自由的,她不過是個童養罷了。惠姑一廂情願地把自己的觀念輸給她,最後導致這樣的結果,理所當然。冰心揭露了封建家庭的罪惡,女性的不自由,卻忽略了整個事件中主人公自己的錯誤。其實這也並不奇怪,在整篇文章中,她著力寫純真的童心可以忽略貧富與階級的差距,但實際上,惠姑這個主人公,一直是以施予者的態度來對待翠兒的。在經濟上,惠姑家有房有產,出門有僕人陪同;翠兒生活貧苦,每天都要幹粗活。感情上,家裡的人都關心她照顧她;翠兒卻“生在世上十四年了,從來沒有人用著憐憫的心腸,溫柔的言語,來對待她”。生活上,惠姑來鄉下只為度假,有著無數的自由閒暇;翠兒卻常常不能出門,就算出門也只是勞作。文化上,翠兒更是遠遠不能與惠姑相比。所以,惠姑儘可以對翠兒施予幫助,施予愛和同情,進行文化教育。所謂純真的兒童交往,其實是充滿優越感的一方,對於感恩者的賜予罷了。再來回頭看看她倆建立友誼的那一段故事,惠姑雖然年齡比翠兒小,卻能用一番話,造就衝破她心中黑暗的光明,讓翠兒感動落淚。然後又撫摸安慰她,讓那“同情,和感恩的心”,造就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事實上,若真是普通的孩子們的交往,又怎會出現“同情和感恩”這種感情呢?顯然這種感情的方式是:惠姑—同情→翠兒,翠兒—感恩→惠姑。這種模式難道不讓我們聯想起什麼嗎?這不正是中國傳統小說中“小民遇貴人”,再加上聖經故事中的先知與信徒的組合嗎?冰心受到傳統文化與基督教文化影響甚深,這恐怕也是其中之一表現。
然而這個做出啟蒙者,施予者姿態的貴人,終於也在現實面前退縮了。當翠兒的婆婆對她又打又罵,揪她回家時,惠姑還欲阻攔,但那婆婆對她一狠,她便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被帶走。回家之後,又只偷著哭,不敢告訴父母,“恐怕要說她和村婦拌嘴,失了體統”。最後,惠姑也沒有把此事告訴父母,可見體統也比朋友的命重要。這篇作品在這裡暗藏著令人震的真實性:自得的啟蒙者終於龜縮於體制與面子之後,而之前多麼友愛的好友,實際上已被她下意識地放棄。自詡為文明的啟蒙者的主人公,與象徵著落後封建勢力的翠兒的婆婆,在對待農村少女的態度上其實是同樣殘酷的。然而,這種真實,或許已是《最後的安息》中最後的真實了,冰心終於從現實逃了開去,在結尾處,她用善良純真的小朋友的單純的心,帶給這一本該悽慘恐怖的死亡,以溫暖的宗教之光。“燦爛的朝陽,穿進黑暗的窗,正照在她的臉上,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就這樣,冰心也只好逃往宗教的極樂世界了。
冰心的才學很豐富,文學的感性也極佳,但她,從內心裡,卻只把知識當作知識,把文學當作作品創作而已,至於知識所帶來的科學精神與思維方式,文學帶來的靈魂關懷與救贖,她卻未曾領悟到。她在早期的問題小說中,依靠自己敏感的感覺發現並提出了許多問題,然而她始終都沒能以“自省”的態度來反思問題,因此也拿不出解答,就像茅盾在論冰心的作品時所說:“但這,顯然沒有在作者的估計之中。她只用疑問的眼光看她那個‘問題’。”(《冰心論》)當然,茅盾其實說的也不全面。冰心並沒有只提問題,不解決問題,她也在嘗試著在創作的過程中去發現問題的成因。在《兩個家庭》中,她發現的成因就是“不夠平和,不夠努力”。在《最後的安息》中,她也只覺得是落後地區女性命運的悲慘。她其實是把本已看見的嚴重的社會與家庭問題,以她的方式簡單化了。
冰心一輩子到過很多地方,開闊了視野,豐富了經驗,但這些,對於她骨子裡的對於既成傳統的信賴,並未有所改變。這其實是從大流,情于思考的表現。在她還在大家庭中的時候,她遵從著封建傳統。在進入教會學校後,她又順應了宗教傳統。建國之後,她又開始以童稚的口吻歌頌新時代建設。她從小就能捐錢支援革命,也曾文為底層的民眾呼籲,但這不過是她的善良所致,而並沒有多少信仰和理念的成分。既新且舊的家庭,讓她能夠在一定的限制內,最大限度地接觸外來的營養。因此,她也就獲得了一種改良主義的態度,認為傳統體制並沒有錯,只要好好改良,就能舊瓶裝新酒,成為新時代的楷模。用常見的話來說,就是“只要一個普通人一輩子辛勤勞動,總有一天能夠出人頭地”。在她看來,一個接受了她所認為的“正規的西方現代教育”,再回歸到傳統的平和穩定的家庭,方才是一個好的家庭。站在這個立場上,她再居高臨下地去看其他的家庭,便只剩下嘆息與同情了。那些失敗者,雖然也有社會的原因,但在她的親身經歷與所見來看,不外乎是太過偏激,或是不努力、運氣不好等等所致。若他們都能如“三哥之家”一般“折中,公允,調和”,則好的家庭並不遙遠。而實際上,哪怕是陳家那樣的,她所認為的可憐的家庭,也是頗有錢的,陳先生說著“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實際上他們不但請的起傭人,還有閒錢吃喝玩樂,陳太太也頗時尚的。憤發洩的方式,也是去外面看戲喝酒亂花錢。真叫勞苦大眾看了,只怕要說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這就是她所能夠接觸到的,所能理解的痛苦與悲哀,實質上只是上層社會的人顧影自憐式的悲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