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意境中民族風格的審美意義

中國古典詩詞意境中民族風格的審美意義

  中國古典詩詞是語言藝術的精品,在悲劇性的題材中突出秀美,在日常生活題材中透出常規,正是中國古典詩詞意境中民族風格的審美特徵,也是古典詩詞的魅力所在。

  中國古典詩詞是語言藝術的精品,其中,許多作品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一代一代的讀者在詩詞語言藝術所營造的意境中找到情感的宣洩口,獲得心靈的啟迪,他們與作品人物同悲喜,共吟詠。古典詩詞為什麼有如此魅力,這恐怕跟它的審美特徵有關,跟它所營造的意境有關,更與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審美心理有關。中國古典詩詞更多地渲染一種悲劇性的秀美,同時又滲透一種永遠值得咀嚼的人生哲理。兩者融合使人產生“哀而不傷”的感受和“掩卷長思”的品位。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個“千山”(物象)、“鳥飛絕”(事象)等等都是意象,諸多意象構成了一個可“見”的生活場景,一個空靈的藝術空間,在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嚴寒之中,一個老漁翁正駕著一葉扁舟悠然垂釣於寒江之上――這裡已經不是單獨存在的意象,而是意象的綜合。綜合之後形成一個“場”,一個具有空間性、立體性、流動性的可供讀者體驗的“生活場”。但這個“生活場”是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這是由作者的心靈幻化出來的,因而具有象徵意義,它象徵了柳宗元政治失意之後抑鬱、苦悶以及不屈服的心靈,漁翁清高孤傲,完全蔑視周圍環境的冷峻。漁翁的形象實際上就是柳宗元的心靈形象。當然,我們還可以想得更遠――這首詩不僅是柳宗元的心靈象徵,而且也可以是一切清高孤傲、不與世間汙濁相妥協的心靈的象徵。它是一種具備普遍意義的理想人格,一種具有典型性的精神品格,一切有此類心靈品質的人都可以在這裡找到精神寄託和精神慰藉。

  中國受儒家思想影響達兩千多年,儒學講究“中庸之道”、“中和之美”、“怨而不怒”。“中和之美”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很容易形成秀美的審美情趣,這在詩詞的敘事作品中表現最為集中。所敘之事皆有悲劇性,體現之美則為秀美。

  我們看一下偉大詩人杜甫在鳳翔因得罪皇帝而被放還羌村探親時所寫的《羌村三首》,便可體會詩作所蘊涵的秀美意味,這時他已經十個月與家中不通音訊,正值兵荒馬亂,情況不明,傳說紛紜。下面是其一: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清人施補華在他的《峴慵說詩》裡有如此評價:“《羌村三首》,驚心動魄,真至極矣。陶公真至,寓於平淡;少陵真至,結為沉痛;此境遇之分,亦情性之分。”

  這樣的場面,我們在不少詩詞、戲曲中,都可能看到過,久別重逢,悲喜交加,但是,恐怕沒有人像杜甫如此精微刻畫人物的心理,傳達出如此令人驚心動魄的情緒。當久無音訊的杜甫衣衫襤褸乍一出現在家人面前時,毫無思想準備的妻子首先是“怪我在”,即驚怪丈夫竟能活著回來,這是隻有在長期戰亂,生命無常的災難性時代,才會出現的一種反常心理,接著是“驚定”。先驚後定,這是一個在確認自己的丈夫真的活著回來,心神漸漸安定下來的心理過程。最後是“拭淚”。將特定情景下的心理變化過程刻畫得十分精到。周圍鄰居聞訊趕來,都圍站在矮牆外,同情、感嘆、問候各種表情,又使喜中帶悲的氣氛濃上加濃。最後寫到夫妻秉燭相對,默默無言,夜闌更深,燭影搖曳的情景,不是夢幻是什麼?真乃“此時無聲勝有聲”,突如其來的幸福反而凝結著許多悽楚,許多悲哀,亂世離別,偶然生還的情節,放置於整個社會的動亂之中,使人更覺重逢的可貴。而深入思量,重逢的喜悅又有幾許呢?恐怕更多地還是互舔傷口的憐憫、恐懼和哀傷。詩作最後寫到:“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多少同情,多少慚愧,多少憂慮,多少痛苦,既無可奈何又難以言說,只能化作一首真摯哀歌,幾聲仰天長嘆,借哭作一團的縱橫老淚來宣洩,這是在安史之亂的戰火中映現出來的一幅最生動畫面,而在這生動畫面背後,卻是千萬顆在忽剌剌似大廈傾的國勢和遍地哀鴻驚魂未定的民生中顫抖的心,由此可以看出這首小詩書寫的實乃一悲劇,然而浸潤其中的眼淚、同情、悲嘆,愧疚喚起的卻是秀美的審美感受。

  中國古代許多敘事詩,都帶有悲劇色彩。描述的是悲劇性的故事,如詩經中“棄婦詩”《氓》就是一首抒情色彩濃厚的敘事詩。詩以第一人稱的寫法,以一位不幸女子的口吻,訴說自己不幸的婚姻,揭露負心漢子的醜惡靈魂,在追憶、追悔中展示自己純真善良的心靈,勾勒出“氓”輕薄忘義的醜惡嘴臉,語語悲切,真摯感人。

  白居易《長恨歌》寫唐明皇楊玉環與安史之亂的故事,清代吳偉業《圓圓曲》寫明末王朝名妓、強藩、清兵之間複雜關係的故事。都著眼於悲劇氣氛。這些敘事作品大抵不是依靠事件、情節本身的因果關係 去渲染悲劇性,而是依靠詩中人物形象的感情變化和作者感情抑揚,去取得強烈的悲劇效果。因此,一首敘事詩中往往描繪較籠統的故事,有限的人物和不界定的因果關係,卻以感性的語言表現串聯,使讀者在片段的故事中感受事件全部的悲劇性。

  關於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歷來聚訟紛紜。有人說,《長恨歌》借李楊之情事,暴露統治階級荒淫無恥,諷刺李隆基貪色誤國,以致引發“安史之亂”。有人認為 《長恨歌》是一首描述帝王妃子愛情悲劇的故事。關於 《長恨歌》的創作動機、人物形象、歷史影響、現代評價,至今爭論不休。但是無論從傳統的審美經驗還是從新的審美感受來看,《長恨歌》仍是一個悲劇性的故事,但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在敘述李、楊愛情始末的過程中,作者融進了自己的感情,並透過感情的媒介表現他對這一悲劇的是非評判。《長恨歌》的悲劇效果就在思和恨,或者說思之不得的怨恨,這正是 《長恨歌》審美情緒的核心,全詩的悲劇色彩正是由思和恨所衍生出來的。

  同時,我們還應看到,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敘事作品,其悲劇色彩不是以殘酷、暴烈的形式表達的。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效果,往往是以死亡這種驚心動魄的事件去震撼觀眾,奧賽羅扼死妻子懺悔自殺便是突出的例子。中國古典詩詞的悲劇色彩,卻以較柔和綿長的方式,委婉曲折的感情,使衝突罩上柔軟的面紗,引出秀美的審美感受。《孔雀東南飛》結尾:“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長恨歌》結尾:“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元稹《連昌宮詞》結尾詩句:“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譴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這許多敘事長詩的結尾都或明或暗地揭示一種引人深思的'哲理和一股感人至深的情懷。這正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敘事作品的特點之一。詩詞作者們只是希望藝術地描繪某一歷史事件,從中引出使千百年後讀者能受啟發的一些理念。這些理念不是通過歷史因果關係的推導而提出的,而是透過作者的感受和詩中情緒的渲染所達到的。有些理念還不很清晰,卻吸引讀者去探究思索。讀者從中國古典詩詞的語言藝術形象描繪、感情渲染中感受到的一些理念,有時有很強的抽象性,不確定性。但對於作者們和許多讀者們,從中努力窺視某種永恆的理性精神,秀美的悲劇中包含了永恆的意旨,就更耐人尋味了。

  耐人尋味的意旨,在許多短小的詩詞中也常常出現,特別在富有民族特色而又敘事綿綿的短詩中,起著意內言外的效果。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貧女》)

  這首小詩,以貧家女子的口吻傾訴心曲,自然貼切,聲情畢肖,貧家女子雖有才貌卻無人問津、媒娶,老大閨中,“為他人作嫁衣裳”。作者從家境、婚姻、時尚、志趣、遭遇、傷痛,一路說開去,語言樸實如話家常,口吻爽利頗見個性,作為一個男子,能將姑娘家的心曲揣摸得如此細膩,表現得如此真實,實在叫人驚奇。以美人香草之類寄託詩人情懷,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之一。近人俞陛雲在他的《詩境淺說》有如此斷語:“此篇語語皆貧女自傷,而實為貧士不遇者,寫牢愁抑塞之懷。”可見此詩是有所寄託的,首聯表面上寫貧女自居茅簷柴門,身披荊釵布裙,老大閨中,無人媒娶,想託個能說會道的媒人結門親事,又擔心遭人拒絕而暗自心傷;實際上寫貧士因出身寒素而仕宦無途,想託請權要引薦提拔,又恐遭人蔑視唾棄。頷聯表面上寫時人只知競相追逐奇異的裝飾打扮,無意賞識貧女的風流天資,高雅的格調;實際上是感嘆貧士曲高和寡,伯樂不遇,知音難覓。頸聯借貧女自恃心靈手巧,精於針線女工,不屑與人較量容貌色相;隱喻貧士自矜才華傑出,不願追波逐流,投合世俗。尾聯則以貧女經年勞作,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怨艾;宣洩貧士長期屈居人下,一年到頭為上司捉刀獻策,卻勞而無功,無所收穫的悲哀。整首詩始終關合貧女與貧士來寫,一石雙鳥,表裡俱到。詩篇寫的雖是悲劇性的題材,但帶給讀者的感受不是憤世嫉俗、劍拔弩張,詩篇的格調雖然傷感,但並不消沉。另有朱慶餘《閨意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小詩寫新嫁娘拜見公婆前的惶恐心情,洞房後晨起拜見公婆、行禮問安;這些富有民族傳統的禮儀,既是一門和順的開始,又是對新媳婦的考驗,會不會化妝呢?不過詩人並不是一本正經地寫畫眉的情形,卻以俏皮的口吻,寫新媳婦的機敏聰慧,畫眉入不入時,直接影響容�。問誰呢?問夫婿。其實問的不是入不入時,而是問能不能順公婆的眼。公婆喜歡什麼樣的眉式呢?丈夫知道。討好公婆意思,委婉而清晰。極富情趣,“低聲問”三字尤為傳神。舊俗親情宛然在目。據說朱慶餘因水部�中張濟推薦而揚名中舉,即將踏入仕途,新官要如何處世呢?朱慶餘不好明說,便寫了這樣一首詩以民俗風習為題,暗中自比新婦,請求張籍指點為官之道,這民俗風習的小情節引出的卻是人與人關係行為規律的探討具有長久的意義。即使社會變遷,制度更改,人們社會行為的常規仍然存在。這樣的作品便具有永恆的意旨。

  在悲劇性的題材中突出秀美,在日常生活題材中透出常規正是中國古典詩詞意境中民族風格的審美特徵,也是古典詩詞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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