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言詩和白話詩的研究
關於文言詩和白話詩的研究
我國有兩個詩歌團體,一個叫中華詩詞學會,一個叫中國詩歌學會。20xx年中華詩詞學會召開第三次全國會員代表大會,我被邀在開幕式上代表中國詩歌學會致辭,我祝賀大會取得成功,並祝願這兩個兄弟團體的團結合作。
中國詩歌學會的成員主要是白話詩詩人,兼及文言詩詩人。中華詩詞學會的成員主要是文言詩詩人,兼及白話詩詩人。我把舊體詩稱作文言詩,把新詩稱作白話詩,是從語言文字的體式上著眼。
1919年的五四運動召喚“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掀起波瀾壯闊的思想文化革命。五四同時進行的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文大獲全勝。延續了幾千年的文言文寫作終究被白話文寫作所取代。今天,誰還用文言文寫小說、散文、雜文、報告文學、評論、理論著作?以至公文、報章社論、時評、新聞報道?沒有!今天誰還像林琴南那樣用文言文翻譯外國的文學作品?沒有。在這些領域,白話文已經一統天下。
那麼,在詩歌領域呢?五四以來,白話詩(新詩)應運而起,形成壓倒性的優勢。一時間,文言詩(舊體詩)銷聲匿跡。然而,新文學大作家魯迅、茅盾、郭沫若、田漢、郁達夫、老舍等,無不愛寫文言詩,或暗中執筆,或公開發表,儘管不事張揚,事實上寫作的勁頭很足。新中國成立以來,革命元勳毛澤東、朱德、董必武、葉劍英、陳毅等發表他們所寫的大量文言詩。改革開放以來,文言詩園地更如雨後春筍,文言詩作者大批湧現,形成與白話詩分庭抗禮的局面。當下的詩壇,是白話詩與文言詩雙峰並峙、雙水分流的氣象。
在文言詩作者中,我最傾心的是聶紺弩。他身處“極左”政治運動造成的艱危困厄之中,彷彿逆來順受,實則直面冷凝,筆耕不輟,以雜文入詩,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嚴守格律,遣詞造句,如將軍指揮若定,使人一新耳目,驚喜莫名,而諷時刺世,調侃抨擊,力透紙背,入木三分。聶詩是現代文言詩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我有一首七絕呈聶老,曰:詩壇怪傑唱新歌,啟後空前越韌波;煉獄天空唯一笑,人間不覺淚痕多。
古人寫的詩叫古詩。今人用古代語言(文言)和古詩格律寫的詩可以叫舊體詩。白話詩也可以思想陳舊,文言詩也可以思想新銳。所以我認為稱它“舊體詩”,著眼於“體”,比較恰當。“新詩”(白話詩)這個名詞沿用已久,也有人稱它“新體詩”,但不流行。我認為名詞可以約定俗成。
古文即文言文是古代人的語文。《詩經》《楚辭》可能是以北方(秦、魏、齊、鄭等)和南方(楚)當時的方言寫成或吟成。古文發展、沿用到後來,歷經漢魏六朝、唐宋元明清,終至失去口頭語的生命力,只存在於書面,成為文言文。文言文難懂,一般群眾不懂。白話文代替文言文而興起,源自民歌與明清話本及小說,到五四而形成劃時代的大潮。這,有它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原因。白話詩成為中國詩歌的主流,同樣有它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原因。
文言文已經死亡了嗎?奇怪!只能說文言文失去了大半壁江山,死了一大半。因為,它還在詩歌領域裡存活著,那就是文言詩的頑強存在!
中國文言詩的發展,在世界文化史上可能也是一個特殊的現象。試想,在英國,或者英語國家,還有人用《貝奧武甫》的古英語寫詩嗎?或者用喬叟《坎特伯雷故事》的中古英語寫詩嗎?大概沒有。法國今天還有人用《羅蘭之歌》的中世紀法語寫詩嗎?當代義大利人有用拉丁文寫詩的嗎?大概沒有。其他國家的當代詩人有沒有用他們國家的古代語言寫詩的?我孤陋寡聞,不知道。只是,從未聽說過。
由此看來,漢語中的文言文,即古漢語,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它偏枯而又偏榮,至今沒有死亡。這一現象,值得我國的語言學家、文學家、詩歌理論家、文化史學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們認真研究,仔細探索;也值得外國的漢學家們認真研究,仔細探索。
研究什麼?研究一種語言文字,已有幾千年歷史,已經死亡,又沒有死亡,還有一線生機,不絕如縷,但只存活於詩歌中,與它自己的後裔即新生的白話文,並存於世。這種語言的核心裡蘊藏著一些什麼因子?這些因子何以能穿透死亡的鐵窗,附著在詩歌的軀體裡,繼續著綠色的生命歷程?為什麼在漢語今天的語境裡,只有詩歌能包容它而散文和其他文學體裁不能?詩歌裡有著怎樣一種肌質能與古漢語相契合?這種肌質為什麼散文和其他文學體裁不具備?
我想到,文言詩的創作與欣賞,跟吟誦有著密切的關係,這是不是文言詩生命之火不熄的原因之一?古詩的創作,往往透過“吟”:屈原“行吟澤畔”,陶淵明“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李白“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杜甫“新詩改罷自長吟”,陸游“未廢一長吟”,龔自珍“吟鞭東指即天涯”……五四以來現代人寫文言詩也往往如此,如魯迅“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我受教於家母,學會了“常州吟誦”。家母則受教於她的伯父、我的大舅公屠寄,他是詩人兼歷史學家。常州吟誦可溯源於戰國時代的“吳吟”,迄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全國各地有多種以方言為基礎的吟誦,其調各有不同的特色,又有共同的風格,可以統稱之為“中華吟誦”。2008年6月國務院公佈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常州吟誦赫然在焉,成為迄今為止唯一被列入國家級“非遺”的吟誦調。趙元任、周有光、我,被列為常州吟誦的代表性傳承人。趙元任已故去,周有光,我的表兄,今年105歲。為了傳承,我被邀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樂律實驗室做過多次常州吟誦的錄音錄影工作,以儲存資料。外國有沒有吟誦?日本有漢詩吟誦,日本的漢詩吟誦社團遍地開花,這與日本自古以來接受中國的漢文化及日本語文中始終保留大量漢字、日本詩人有撰寫漢詩的傳統這樣的文化背景有著密切的關係。其他國家呢?歐洲古代有“吟遊詩人”(minstrel),荷馬即是著名的一例。但到今天,這種吟風早已失傳。今天有的則是用他們今天的讀音朗誦他們國家的古詩。我聽過英國著名演員考爾門(Ronald Colman)朗誦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也是一種藝術,但朗誦不是“吟”。我國的吟誦,在世界詩歌史上也是一種特殊的現象。但自1949年以來,它被當做封建落後的東西摒棄了。改革開放以來,它才逐漸重新受到關注,直到常州吟誦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值得慶幸的。
我覺得,吟誦的傳承和推廣對今天文言詩的創作和發展會起到推動作用,成為文言詩生命之火不熄的助燃劑之一。毛澤東說過,“舊詩”不宜在青年中提倡,但事實上今天有不少年輕人對寫作文言詩有興趣,他們往往學會吟誦,把吟誦作為一種創作方式,寫出了優秀的文言詩,這是可喜的現象。
白話詩是否也可以“吟”?不久前北京舉行過書法寫新詩展,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可以有越劇味,張仃的繪畫可以是“城隍廟加畢加索”。那麼“吟”白話詩也不失為一種嘗試。我曾在一次詩會上吟了洛夫的一首白話詩,洛夫在旁,微笑接納。效果如何,只好聽旁人評判。
文言詩和白話詩發展到今天,要注意兩種現象:一是文言詩創作中的“三應”(應制詩、應酬詩、應景詩)氾濫,假古董成災;另一是白話詩創作中有人提倡“三顛覆”(顛覆崇高、顛覆英雄、顛覆詩美),有人舉起“詩歌垃圾運動”旗幟,把詩引入誤區。只有克服逆流,文言詩和白話詩才能全面健康地發展。
雙峰並峙、雙水分流的現象會不會長期存在?估計會的。但長期不等於永久。丁芒設想,這兩種詩體將來會互相滲透,互相融合,及至發展成一種更加新穎的詩體,但它始終會沿著新詩(白話詩)的河床前進。我以為丁芒的設想有一定的道理。
詩是人類靈魂的聲音。人類不死,詩歌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