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醉日史普基散文
情醉日史普基散文
在一個燃燒的火把般熾熱的夏日午後，突然接到彝族詩歌館阿索拉毅的電話，以火把的名譽，邀請我出席在涼山普格舉行的“火把杯”頒獎儀式。
那時我正被堵在車水馬龍，噪音喧天的十字路口，煩躁地忍受烈日的烘烤，無處可躲。這和我一樣帶著彝腔的聲音，像明亮的火把光，洞穿城市的狂躁，飛進我的耳膜，在城市多層次走向的情感中，清晰成金質的光澤。
我很想道聲“謝謝”，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怕那兩個字太輕太飄，消弱了它本該有的分量，更害怕它被風吹到汙濁的街面，玷汙了它原本的純潔。就讓意念淘洗一塊淨土，播種純真的情意吧！
人流開始移動，紅燈堵住南來北往的車輛，卻未能堵住風。我的心情，挾著綠風在行道樹葉間翻飛，快樂地舞蹈，碎雜的心緒，一點點調勻、順暢。天藍、地寬，街面似乎也乾淨起來。我哼著彝歌，得意地前行，一陣旋風不知從哪裡刮來，緊緊包裹著我，灰塵刺凜凜地撲打在臉上，使我無法睜眼、無法挪步，之前的愉快碎了一地。我想發瘋罵娘，但終究還是調適好心態，等到旋風過去。
車子如一條條長龍，張狂地吼著，從我眼前掠過。匆匆去，匆匆來。這去來的車輛，被一堵綠化帶阻隔著，各行其道，各忙各事，沒有相遇的可能。如果什麼時候，能在某一個交叉路口相遇，該是多大的緣分啊！人與人之情的緣分，不也如此麼？有緣相遇，就是緣分。我一定得珍惜這次機會，到普格走一走！不是為了獎金和獎盃，更不是趕熱鬧，而是懷著母親的一個孩子探望另一個孩子的心情，帶著母親的一個孩子問候另一個孩子的情意。我想用自己的體溫當作火，用真心當作鑽木的火石，讓自己燃燒成一枝快樂的火把，燒掉街面的汙濁，驅逐世態的陰涼，挫敗人間的邪氣，燭照渴求光明的心。
勁風在街面疾馳，生命美妙出蘭草的幽香，唱一曲能讓繭化成蝶的彝家情歌，把最想表達的情緒，染作火光的顏色，染成彝人生命本真的顏色。然後，穿上那套比馬櫻花還要鮮豔的意氣洋洋的彝族服侍，張揚著我的喜悅，攜著天空蔚藍的問候，帶著火把光般的溫暖，抖落塵埃，抖落雨水。出發，到火把之鄉的普格去！
是時候了，我們出發！拉一朵南高原的白雲作伴，揣一縷羅婺天空的陽光，向日光之城的`西昌出發，之後轉車到普格。我彷彿看到，鷹在藍空盤旋，月從邛海冉冉升起，祖先高傲的頭顱，頂起彝人高高的天空。
西昌到普格的路，兩處山體垮坡，霸道地堵住了來去的車輛，想擊碎我的喜悅，撲滅我火把燃燒樣的快樂。夕陽透進車窗，映紅的我的臉孔，電話裡不時飄來焦急的等待。
夕輝微紅，向晚的風，輕輕拂過路邊的包穀林，那嬌豔的紅纓在熠熠生輝。陽光依舊，草木依舊，我的心情依舊。再大的困難，也無法阻擋我回家一般的心情。
我是一隻快樂的火把，一定要匯入普格火把節的火把群中。
斜陽西下，落霞甜蜜蜜佈滿小城，柔也柔到恰當，豔也豔到好處。街道兩旁鋪面上的彝文字，笑個笑個地望著我，夏風竟也這般微涼，我筆下描繪不出的景緻，呈現在眼前，我些許沉醉。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來普格，卻像回到彝家山寨的老家，沒有陌生和好奇，只有歸家般的喜悅和親切。雖去過不少地方，但只有到涼山這塊土地上，才能深切地體會到回家的感覺。這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神秘的感應？說不清，道不明！
懷揣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還有遲到的羞赧，我仰著一張紅馬櫻般的臉，踏上鋪著翰庭假日酒店的臺階，迎面而來的是喜氣洋洋的氛圍和幾張熟悉或不熟悉的笑臉。阿索拉毅如釋重負的舒心笑臉，芝支姐姐如見親人般慈祥的笑臉，阿達色軌春意盎然的笑臉……每張笑臉都那麼親切、溫暖、純淨、真誠，沒有應酬場上的一絲虛假。這些笑容，像一束束燃燒的火把光亮，驅走埋在我心裡許久的陰霾；像松林間一縷縷純淨的綠風，拂去我旅途的疲勞；像山澗裡一線線透亮的溪水，滋潤我乾涸的心……沒細看擺滿桌子的豐盛晚餐，沒注意餐廳華麗的設施，就這麼沉沉地醉在一朵朵波盪在臉上的笑意中，醉在一句句親人般深情的問候裡。
不經意間，夕陽匆匆逝去，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已經很近，急忙跟著芝支姐和阿達色軌，走進大涼山普格縣政府辦公樓三樓會議室。室內座無虛席，我們又遲到了，漲紅著臉東張西望，尋找自己的座位。剛落座，全國“火把杯”徵文賽頒獎晚會（《火把魂》首發式）暨“首屆中國彝族現代詩歌獎”頒發儀式，在雄壯、渾厚的普格彝學會會歌《火魂》的音樂聲中，拉開序幕。
風偷偷鑽進窗縫，像要窺探人們的心裡，夕陽醉了酒一般在窗外搖搖晃晃，我的心不停地舞蹈。會議有條不紊的進行，發言者侃侃而談。提到火把節的深遠意義和彝族輝煌古老的文明，說者激情澎湃，激動得一連串動聽的母語噴薄而出，聽著頻頻頷首，面帶自豪的微笑，喜悅和興奮洋溢著整個會場。在母語逐漸失落的今天，能在會議發言時聽到母語，這是我所不敢期盼的。這種殊榮，只有在涼山這塊土地上才能享受到。由於方言的差異，我只能聽懂很少的詞句，但仍然覺得那麼動聽，那麼親切悅耳。我的心沉沉地醉！醉在親人相聚般的溫情裡，醉在母語婉轉動聽的音韻裡，醉在火把節前節日的喜悅氣氛裡。我激動得不知所措，無聲的淚水悄悄滑落，萬語千言在心裡東奔西撞，迫不及待地想脫口而出。
夜已經深了，可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我們這般被稱之為“文人”的彝家姊妹還不想睡去，在阿達色軌的熱情邀請下，我們聚到燒烤店裡。是的，相見不易！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有太多太多的心情想表達。“彝家有傳統，待客先用酒。”不喝酒，哪來的興致？不喝酒，哪來的激情？來幾箱啤酒，這是喝酒的最低極限了。
“麂子是狗攆出來的，話是酒攆出來的。”不知是酒醉，還是心醉？幾杯啤酒下肚，拘謹和羞赧被拋到爪窪國，話多起來，場面熱鬧非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藉著敬酒的名譽，打開了話匣。
馬海吃吉端著酒杯，滿面笑容走向我，感慨說：“母語寫作的人越來越少，只有我和爾古木三等幾個人，一直苦苦堅持。為我們的相聚，為我們的母語，乾杯！”
我敬佩地望著他，心中無限感慨。我們有幸以發揚民族文化的名譽聚在一起，愉快不言而喻。但他們能用母語創作，而我完全不懂彝文。我和他們一樣，上學前不會說漢語；我和他們不一樣，讀書後只能學漢語。於是我成了帶著濃重彝腔，卻丟掉母語文字的人。我的心酸酸的痛，眼睛不禁溼潤。幸虧還有像他們一樣的堅守者，能略微彌補我的遺憾，我又有些激動。乾杯，把喜和憂，淚和痛一起嚥下，使之化作滿腔的動力！
阿達色軌雙手捧杯，羞羞怯怯地說：“歡迎你來日史普基，雲南四川本來就是手足兄妹。乾杯！”
我望著他青春煥發、可愛可親的容顏，思索良久，命運究竟在我們身上留下怎樣的符號，讓我們一見面就感到情同手足。摸摸挺拔的鼻樑，我會心一笑。乾杯，把濃濃的情意藏到心裡！
彝家人的喜悅是用歌聲表達的，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羅婺部彝語“敬酒歌”，引來一張真誠的笑臉。黑惹子喊握緊酒杯走來，也給我唱了一首“阿惹妞”。看得出，他和我一樣喜歡母語歌。那笑容彷彿在哪裡見過，那麼熟悉，那麼親切。
我端起酒，沒出聲，心裡卻嘀咕不斷嘀咕：為什麼見到你，很親，很親，親得就像即將融為一體的兩滴水珠。也許，我們是同一位母親眼裡滴下的兩滴淚水，落到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土地上紮根，開出不同的花，結出不同的果。如果追根朔源，我們曾經呼吸著同一位母親的呼吸，遊動在同一條血脈的河流裡。如果真有輪迴，上一世，或上上一世，我們曾經以怎樣的身份在一起生活過？乾杯吧，一切盡在不言中！
……
夜風涼涼的，總想擠進我們中間，窺探我們的內心。心開成豔麗的花朵，在風中翩翩起舞。夜深了，我醉了！夜是一壺濃烈的酒，身邊的笑臉亦是一壺濃烈的酒，一起把我灌醉！
朵洛荷是心中鮮豔的花朵
生在彝寨，長在彝鄉，彝族的民風民俗、歌謠舞蹈，還算耳熟能詳，卻不知道還有一種這麼美的民間舞蹈叫“朵洛荷”。直到那張照片闖入我的視野，朵洛荷便像鮮豔的花朵，綻放在我的心裡。
三年前一個盛夏的午後，天氣異常炎熱，焦渴的心迫切期盼涼風的撫慰。我懨懨地看著幾個人在彝族網群裡聊天，一張照片陡然讓我眼睛一亮，神清氣爽，似喝了涼水般舒暢。青翠連綿的群山，環繞著一塊綠茵茵的草地，草地上裝飾著星星點點的野花，一群穿著豔麗彝族服飾的姑娘，相互牽著紅布條，打著黃傘，圈起幾個圓圈，踩著輕盈細碎的舞步，一圈圈有韻味地在旋轉。藍翠翠的天空，綠油油的草地，黃燦燦的陽傘，紅豔豔的布條，嬌滴滴的姑娘……多美的畫面啊！可我左看右看，始終沒搞懂畫面的內容，於是問發照片者：“這些人在幹什麼？”
日子貿答：“這是我們布拖縣的朵洛荷表演。”
“哦，原來是布拖人在拖布啊！”我似懂非懂，無不幽默地說。
“哈哈，歡迎你來布拖拖布！”
……
懷著強烈的好奇心，開啟百度檢視，才知道朵洛荷是彝族民間一種舞蹈，意為火把節之舞。彝語“朵”即火，引申為火把，“洛”為唱，僅限女子集體舞。後來人們把舞蹈和選美結合在一起，統稱“朵洛荷”選美。
哦，原來如此！我大開眼界。作為彝族地區，我們縣每年也舉行隆重的火把節儀式，內容豐富多樣。文藝表演、跳跌腳舞、木擔楸比賽、鬥牛鬥羊、賽馬、摔跤比賽等，應有盡有。可從來沒有選美活動，更沒有朵洛荷表演。真是各方各俗啊！
從此，那一圈圈行雲流水般旋轉的畫面，像一朵朵迎風搖曳的美麗花朵，總開放在我心裡，誘惑著我，招引著我。我真想早一點目睹它的丰采啊！
終於有幸站在日史普基的火把廣場，近距離觀賞朵洛荷表演。我的心狂喜地跳躍，周身的熱血在沸騰。似有似無的幾縷太陽雨後，擴音器裡傳來領唱者原汁原味的朵洛荷歌聲，像百靈鳥在松林間高亢清脆的鳴叫，震得人心裡酥酥的舒泰，沉沉的欲醉。成百上千的姑娘，踩著朵洛荷的音階，盈盈然邁著碎步，唱著朵洛荷進場了。像我曾經見過的照片一樣，她們穿著節日的盛裝，打著黃色，拉著紅布，像一隻只開屏了的孔雀在草地上輕歌曼舞。太陽在潔白的雲朵間時隱時現，一個個姑娘幸福的笑臉在黃傘的映襯下，像早晨山野裡一朵朵初開的索瑪，無比清新嬌媚。
豔麗迷人的姑娘們，像一瓣瓣有規律地攢在一起的花朵，一瓣挨著一瓣，一朵挨著一朵，在草地上綻放出曼妙。每一個步伐都踩準音階，每一聲歌唱都洋溢著喜悅，每一張臉孔都映襯著笑容。她們步調一致，默契嫻熟，如雲流水般流暢。一會兒，便化成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圈，圈圈都在變化，圈圈都在旋轉。遠遠望去，藍天綠地、青山碧水、金色的陽光，黃色的圓圈，巧妙地融匯在一起，美輪美奐。天在轉，地在轉，山在轉，水在轉，日月在轉，星星在轉……而天地萬物，似乎都圍繞著黃色的圓圈在旋轉，旋轉，不停地旋轉。轉出自豪，轉出信念，轉出希望！
我凝視眼前的景緻，我卻痴痴地想：能舞出這麼美妙壯觀的畫面，只因為這成百上千的姑娘團結一心，步伐統一，默契和諧，心無旁騖。涓涓細流匯成的壯闊的江河，棵棵樹木形成無邊的森林，珠珠小草攢成浩大的草原……只有團結才能成就壯觀，才能創造美麗。一個民族如此，一個國家亦如此！不是嗎？
至此，朵洛荷不僅是開在我心裡的美麗花朵，更是催我自省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