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土壩子散文

村口的土壩子散文

  (一)

  村口有塊平整而寬闊的土壩子,兒時的每年春節,村裡的花燈藝人都會在這塊土壩子上玩花燈。

  大年初四的中午,堂伯父召集了二十幾個花燈藝人坐在土壩子上扎著各式各樣的燈籠。他們那粗糙的大手握著月牙似的鐮刀,對著竹子比劃幾下,手起刀落,堅韌的篾條就像長著輕盈的翅膀,歡快地跳躍起來。有個戴著氈帽的老人,咳嗽幾聲清清嗓子,眯著眼大聲唱了起來:“說根生來講根生,說起花燈有根生。燈從哪裡起?燈從哪裡生?燈從唐朝起,燈從唐朝生。只因皇母娘娘身有難,許下七十二盞大紅燈……”老人一臉滿足而幸福地唱著,他唱一句,我們這些小孩就跟在後面唱一句,可搖頭晃腦地唱了半天,我什麼也沒有記住,著急得不停地抓著衣角,憋得滿臉通紅。一盞盞樣式精美的燈籠,分別掛在幾米高的竹竿上,在柔和的春風中輕輕地搖晃起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些燈籠的名字:宮燈、排燈、寶燈、五角燈、猴子燈。

  晚飯前後,我們坐在自家的院壩裡玩撲克。村裡有個叫長貴的小夥子,敲著銅鑼大聲喊叫起來:“村裡的老老幼幼們,今天晚上玩花燈,土壩子上玩花燈。”那些年家裡沒有電視機,聽說玩花燈,我們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抓上一口袋乾脆的葵花,搬著凳子連蹦帶跳地往村口的土壩子撲去。土壩子上沒有幾個人,夜色漸漸暗了下來,燈籠漸次亮了起來,盞盞燈火在夜風中閃爍著,土壩子變得亮亮堂堂的。特別是那盞猴子燈,一下一下地晃動著,像在給壩子上的人們作揖。一些小孩好奇地望著猴子燈,也跟著不停地點頭作揖,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父老們穿著新衣裳,三人一群五人一夥,說說地來到了土壩子上。老老少少或蹲或站,圍成一個圈,男人滅掉了手裡的煙火,女人閉上了嘴巴,熱熱鬧鬧的土壩子安靜了下來,接著鐃鈸歡快地響了起來。

  首先出場的是一個戴著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右手搖扇,左手晃動著毛巾,做了個搞怪的動作,圍著場子走了一圈,開始說起了開場白:“鐃鈸請停下,聽我唐二小夥說笑話。有了笑話不拿說,留在心頭幹什麼來幹什麼?小夥本姓肖,爬樹搖核桃。核桃搖不落,打了個大胞胞。”他一邊說,一邊晃動著毛巾,還故意摸了摸額頭,老老少少笑得彎下了腰,有的婦女還跺著腳叫起好來。丑角接著出場,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調子請旦角一塊玩花燈。旦角坐在人群中間的木板凳上,演旦角的是姨媽家的大表哥。他穿著婦女人家的花衣裳,頭上還戴著假辮子,抹了一些雪花膏,散發著一股清香的味道。我躲在大表哥的背後,時不時伸出小手去抓一下他的假辮子,還喊了起來:“新娘子,新娘子,給我一塊花手帕。”丑角在場子裡一直唱,大表哥就是假裝聽不見,把臉歪在一邊偷偷地笑。丑角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只好求救場下的父老弟兄們:“大家想不想看花燈嘛?我一個人演不了,大家幫我把旦角請出來。”父老們就異口同聲地請起了旦角來,有的婦女膽子大,喜歡開玩笑,就叫自家的小孩去推大表哥。大表哥頂著花帕子,扭扭捏捏地出場,還憋著嗓子尖聲尖氣地唱起了花燈調子。藝人們表演的曲目有:《補缸》、《說媒》、《洛陽橋尋夫》等等,一直演到子夜時分。我聽不懂那些調子,就得好玩,坐在板凳上搖頭晃腦地跟著藝人們,唱著唱著,瞌睡蟲爬了上來,頭一栽一栽地打起了盹來。散場後,住在土壩子旁邊的人家,煮了一鍋甜酒粑粑招待玩花燈的藝人們。

  (二)

  插完秧苗薅完包穀後,手頭沒有什麼活路,父老們一天天閒了下來。午飯後,老老少少喜歡來到土壩子上,坐在梨樹下拉拉家常。有些中年男人,光著膀子蹲在地上,熱火朝天地玩起了撲克賭幾個小錢。那些腰圓膀粗的小夥們,站在土壩子的中間,喊叫著比試著誰的力氣大,還蹲在石墩的兩邊扳著手腕。不知是誰家的大黃狗,這時候也來湊熱鬧,吐著潤溼的舌頭,在人群中間鑽來鑽去的。沒人理它,大黃狗一屁股坐在村口的大樹下,陌生人進村,就撲上去大聲叫了起來。

  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惡毒的太陽無情地炙烤著村莊,路邊的大樹耷拉著腦袋,灰白的樹葉失去了往日的光鮮。這個季節,有些小夥穿著白襯衣戴著草帽,踩著腳踏車來村裡賣冰棒。他們在土壩子的梨樹下支好腳踏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扯開喉嚨就開始吆喝起來:“買冰棒,五分錢一根,不甜不要錢。”那響亮而悠長的叫賣聲,熟悉而親切,裹著冰涼甜美的味道,在土壩子的上空飄散開來,涼颼颼的,一下鑽進了乾涸的心田。那時候,一根冰棒五分錢,可父老弟兄們還是捨不得買,他們咂著乾裂的嘴唇,摸了摸乾癟的口袋,搖著頭無奈地笑了起來。有些小孩,聽到了賣冰棒的吆喝聲,哭喊著給大人要了五分錢,捏著錢揮舞著手臂往村口撲去。賣冰棒的小夥接過錢裝進口袋,解開蓋子,從四四方方的泡沫盒子裡小心翼翼地取出冰棒。小孩接過冰棒,攥在手裡,捨不得咬一口,放在嘴邊舔了一下,用力吸了一口,像快樂的鳥兒,撲稜著往村裡飛去,撒下了童年的幸福和快笑。

  我看到隔壁的小孩吃冰棒,給父親要錢去買。父親笑著說冰棒不乾淨,吃了會拉肚子,口渴了就喝一杯涼茶。父親不在家時,母親就會給我幾毛錢買冰棒,姐姐們每人一根。我生怕冰棒掉在地上,端著一個銻缽去買。賣冰棒的推著腳踏車往鄰村趕去,我擔心吃不到冰棒,汗流浹背地追在後面,使出全身的力量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他停了下來,支好腳踏車,笑著接過錢,取出冰棒放進銻缽裡,冰棒冒著一絲冷氣。端著銻缽,我一步一步往家裡走去,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的。我覺得自己端著的,不是幾根冰棒,而是沉甸甸的幸福。我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一邊咂著冰棒,一邊在想,長大了自己也要去賣冰棒,炎熱的夏天,每天都可以吃上滑涼甜美的冰棒!

  (三)

  土壩子的旁邊,有間低矮而破舊的茅草屋,裡面住著一位無依無靠的老人。老人沒有學名,孃家姓張,婆家姓李,村裡人叫她李張氏太太。李張氏太太是我們這個生產隊的老人,生產隊幫她種田地,隊上的幾十戶人家出糧食養著她。

  每年秋天收割稻穀後,母親生怕李張氏太太沒糧食吃,急著曬乾稻穀給老人背去。我那時才幾歲,母親去哪裡就跟著去哪裡。母親去給李張氏太太送糧食,我也緊緊地跟在後面,村子很大,生怕自己走丟了。來到土壩子上,我看到老太太坐在茅草屋的門口,眯著昏花的老眼縫補衣服。母親笑了笑,輕聲說:“太太,我們給你送穀子來了。”老太太望了母親一眼,慌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拍打幾下膝蓋,領著母親進屋。母親把糧食放在地上,就去找大秤稱糧食。李張氏老太太咧著乾癟的嘴巴,一把抓著母親慌忙說:“娃她媽,不用去借秤,你們家每年給的糧食,曬的乾脆不說,還多了十幾斤。哎呀,收了稻穀,人都瘦了一圈。你也太急了點,我還有大米吃哩。”母親幫老人把糧食倒進床頭的木櫃裡,拉著我就要回家,老太太不答應,堵在大門口攔著母親,說要煮稀飯給我們吃。

  李張氏太太顯得特別激動,帶著母親走到煤灶邊,一把揭開缸蓋,水缸滿滿當當。老人點著頭滿意十足地說:“土壩子上的這幾戶人家,輪著挑水給我吃,張大嫂還給我洗衣服。這年頭,隊裡的不少人家,一年到頭都是吃包穀飯,可我這個孤寡老人,頓頓吃白嘩嘩的大米飯呀!”老太太那皺紋密佈的臉龐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像一朵乾癟的菊花在我的眼前晃動起來。她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翻箱倒櫃地找出兩塊餅乾塞進我的口袋裡,還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說了一堆吉利話。村裡不少人家挑稻穀到土壩子上曬,李張氏老太太閒不住,幫人家守稻穀,時不時揚著手嚇唬一下貪嘴的鳥雀。她還顛著幾寸長的小腳,握著木耙來來回回地趕著稻穀。李張氏老太太去茅房,母親揹著我往回裡家跑。跑了幾米遠,我聽到老太太追在後面喊:“我家裡的大米吃不完,少不了你們母子兩人的幾碗米飯。給我送糧食來,茶水都還沒喝上一口哩。”

  每年家裡收了稻穀後,母親都會帶著我去給李張氏太太送糧食。母親一次次對我說:“你要記住媽媽的話,李張氏太太是我們隊上的老人,我們就該養著她,把她當成自己家的親人對待!”我記住了母親的話,也就從那個時候起,我那幼小的心裡種下了一顆善良的種子!

  (四)

  還記得那些年的冬季,每年都會下幾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顯得無比的漫長而寒冷!碰上晴朗的天氣,老人們喜歡坐在土壩子上曬太陽。立冬過後,有些中年男人挑著葫蘆似的包谷花機,來村裡炒包谷花。聽說村裡有人炒包谷花,孩子們可激動了,捏著幾毛錢,端著兩碗包穀喊叫著就往土壩子上跑去。看著大人小孩排著長蛇般的.隊伍,炒包谷花的師傅一臉滿足地笑了起來。他們在土壩子上引燃火爐,揭開包谷花機的蓋子,倒進一杯撒著糖精的包穀,擰緊蓋子架在火爐上。師傅們戴著棉紗手套,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搖晃著搖柄,時不時眯著眼睛瞅一下壓力錶。十幾分後,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師傅才提著包谷花機搖了幾下,接著端著機子來到一個箍著一道鐵圈的網兜口。師傅放下機子,插進鐵棒用腳使勁一蹬,“嘭”的一聲,花朵般的包谷花撒在了網兜裡,熱氣裹著酥香的味道,溢滿了土壩子的角角落落。一些膽小的孩子,開始還捂著耳朵躲在梨樹下面,看到別人撿撒落在地上的包谷花,也伸出小手撲上來爭搶。那一顆顆飄散著醉人芳香的包谷花,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就是一份美好而難忘的回憶。多少年過去了,仔細回味,那醉人的芳香彷彿還在齒間殘留。

  我們家姊妹多,每年冬天都會炒幾鍋包谷花放進塑膠口袋裡,留著過年招待客人。一年冬天,有個湖南的師傅來村裡炒包谷花,村裡沒有飯館和旅館,父親就留他在我們家吃住。師傅去土壩子上炒包谷花,我幫他提著凳子,樂呵呵地跟在後面。午飯時,師傅沒空回來吃飯,母親就叫我給他送飯去。師傅大口大口地扒完飯菜,顧不上喝水,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搖晃著搖柄。晚上,師傅和我睡在閣樓上,他說他們那裡有條河,成群結隊的魚兒在河裡游來游去的,一網下去,打上來幾十條。村裡幾百戶人家,差不多家家戶戶都炒包谷花,湖南師傅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幾才回家過年。他回家的那天,掏出一些錢雙手遞給父親,動情地說:“大叔,這段時間給你們家新增麻煩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別嫌少,收下做些飯錢。”父親笑著說:“出門在外不容易呀,你掙的是辛苦錢,我們怎麼忍心收下你的錢?回去的路上,記得小心一點。明年有空來村裡炒包谷花,你就不要客氣,這兒就是你的家。”

  師傅搓揉著眼角,挑著包谷花機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山村。我站在家門口的草垛下,望著師傅漸漸遠去的背影,眼角閃動著晶瑩的淚花。那以後,我去村口的土壩子上玩耍,都會想起那個炒包谷花的師傅。那年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我們村裡炒包谷花。可每當我咀嚼著酥脆的包谷花時,總會想著那個湖南師傅,想起他那漸漸消失在村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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