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附的散文
香附的散文
香附是田間的一種雜草,故鄉的人們把香附叫做索索草。
一
夏日的一場雷雨之後,蘊藏了一冬一春的索索草破土而出,悄悄地探出尖尖的頭來張望著藍天,三稜形嫩黃的芽尖像一把小小的刀尖,刺破地皮,刺破歲月,刺破天空與大地。它們伴隨著雷聲的吶喊,一夜間赴約而至。一天,兩天,棉田裡,豆地裡,玉米苗旁,到處都露出索索草尖尖的芽刺。田間赤腳玩耍的孩子一不小心就被刺到腳心,又痛又癢,板著腳大叫“癢、痛。”
兩、三天後三稜的芽尖慢慢張開,尖利的葉子慢慢伸展像剛剛長出的麥冬,葉片舒展修長。中間的芽尖,像一把戰戟直指夏日的藍天。不出幾天,到處都是索索草嫋娜的身影。葳葳蕤蕤,喧喧鬧鬧,索索草成了田野的主角。“草盛豆苗稀”大概就是說的這個時候吧。
到了伏天,莊稼瘋了一樣的生長,扯著手,連著根,阻擋著索索草的陽光。此時,索索草菱形的主莖上擎起一朵朵美麗的小花,小花排成的幾何圖案,像雪花,像冰凌,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圖案。絳紫色的小花散著淡淡的.幽香,鮮鮮的苦苦的味道飄滿四野。
這也是割草的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到處都是索索草,隨便幾下就割滿滿的一籃子了,然後一起跑到樹下鬥草,玩得累了,膩了,隨手扯一根索索草的莖,猜明天是陰天還是晴天,兩人一人扯著一頭用力一撕,一聲吶喊,正好兩半便是晴天。若猜的是晴天便開懷大笑,明天還可以一起玩。索索草是鄉野的幽靈,與鄉村的孩子們有扯不斷的情緣。
秋天,索索草嫋娜的葉子開始由綠變黃,無力地搖曳在風中。曾經方方正正的莖漸漸發黃。牽牽連連彼此依靠的根,終於長成一個個棗胡一樣的核,散發著藥香走進我的夢裡。
二
小時候我不喜歡索索草。
索索草生長地速度極快。今天斬斷了莖,明天又露出了芽;斬斷了上面的根鬚,下面還有一顆核,前天剛除過草,索索草就像韭菜一樣偷偷地往外冒。索索草不象狗尾巴草,也不象星星草容易斬草除根。“貓有十條命”,索索草就有一百條命。村子存在多少年就和索索草爭鬥了多少年;祖先活了多少年就跟索索草爭了多少年。人們在和索索草的鬥爭中花白了頭。
“鋤禾日當午”, 索索草長滿了棉田,烈日下娘匍匐在棉花田裡,一把生鏽的鋤頭已被草根磨礪的鋥亮,烈日下娘拉動著鋤頭像蚯蚓一樣地翻動著棉田,汗水溼透了藍布衫,太陽一曬又留下一片片鹼花。陽光一片片砸下來,曬倦了棉花的葉子,一根根的索索草在娘身後倒下,不一會兒便被烈日烤焦,前面的索索草依然迎風搖擺。烈日當頭,娘隱忍著,仍舊一鋤一鋤地向前移動。
娘除草回來掛在院子裡的藍布衫依然滴著汗水,湊上去聞一聞,酸酸澀澀,淚水便在我的眼眶打轉。
看到孃的艱辛我恨索索草。
三
中年的時候我對索索草肅然起敬。
改變我對索索草的認識是因為娘生了一場病,胸悶,心口不適。醫生開了一方香砂養胃丸。於是也就關心起這味藥,香砂養胃丸主藥就是香附。據《本草綱目》載:“香附辛味甚烈,利三焦,解六鬱,止心腹,肢體,頭目,齒耳諸痛……”以碭山出產的香附子質量最佳,並以“碭香附”的藥名與川天麻、藏紅花、淮山藥一樣名列藥典之中。我不知道“碭香附”是什麼樣子,一問當地老中醫,“碭香附”就是本地索索草的核。於是我對故鄉的索索草有了新的感覺。
索索草在故鄉還流傳一個美麗而悽慘的傳說。
從前,古碭郡有個姑娘叫索索,天生麗質,心地善良。有一年大旱,索索嫁到了黃河邊茅莊,不料這裡正鬧瘟疫,大人小孩胸悶腹痛,索索和丈夫卻安然無恙。問索索,索索也不知,丈夫隱約感到索索身上有股香氣,斷定這是驅疫的奧秘,於是便讓索索外出給眾人治病,不幾天,全村人的病都好了。
一個庸醫在這場瘟疫中沒發財,恨透了索索,閒著沒事,又扯起索索看病來,說“索索每到一家,就脫了衣服,讓大人小孩圍過來聞她身上的香氣。”索索的丈夫雖有拯救鄉親之心,但忍受不了閒言碎語,於是兩人常鬧彆扭。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丈夫把索索害死了,埋到黃河岸邊。
不幾天,索索的墳上長出幾縷小草,窄窄的葉,挺挺的莖,花一開清香瀰漫,與索索身上的味道一樣幽香,蜂也圍,蝶也繞,庸醫又散佈謠言說:索索活著風流,死後也招小蟲子。丈夫聽後,挖地三尺,把屍骨深埋。可過了一段時間,小草又冒出,依然招蜂引蝶,草也越挖越多。
於是人們咒罵庸醫害死了索索,抱怨索索的丈夫,千萬不要再挖了。這草是索索的化身,說不定能治病。後來,真的能治病。
直到今天,儘管藥叫碭香附,可當地人懷念索索姑娘仍叫它索索草。
知道了這個傳說,我對索索草不由得肅然起敬。
四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年了。
坐在母親的墳前,墳頭前成片的果園,為娘抵擋著夏日酷熱的陽光。墳上長出幾棵索索草,有的已經開了花,如散落在墳塋上的飾品;我知道這是索索姑娘知道娘有胸悶病, 特意為娘送來的香附子。
當我頂著三伏的陽光,走過田野,走過那條娘走過無數次的鄉間小路,路旁小草離離,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大多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原來,如此多的草佈滿人間。回望村莊,心頭微微一顫,村子裡一茬一茬的人沒熬過它們,磨鈍不知多少礪鋤,卻始終未能斬斷埋藏在大地深處的根系。索索草依然生長旺盛,村子裡依然還會有炊煙升起,飄起香附子的味道,這味道還要瀰漫千年、萬年。
村莊不需要悲憫,野草更不需要憐憫。村前的那片荷花塘,村中的倒塌老磨坊,村後的那棵大柳樹,在歷史走過的每個節點,無不鐫刻野草的痕跡和榮耀。
村外的夜晚,青紗帳裡到處都是天籟的聲音,有莊稼的拔節聲,有狗尾草的搖曳聲。當然,最多的還是索索草輕輕地歌唱。索索沒有死去,在村莊荒廢之前,在土地未陷之前,在農人未死之前,索索姑娘都活在人們心中。
望著千年等待的香附子,我不禁扼腕嘆息,人生暫短,田間的青草依舊,只是我們的心走得太遠,從來就沒想過來路。這個世界渺小的不是小草,而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