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幹行散文

長幹行散文

  這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她的父親惹了官司,家裡由小康之境頓入艱辛,她母親在外四處奔波,便將她寄養在我家。我喚她一聲姐姐,她實際只比我大一歲光景,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像星星,真好看。

  那時我們住農行大院,樓矮道窄,院中一片天井,就成了唯一的嬉戲之所。冬天的陽光烘著一股暖暖的香,我們追呀鬧呀捉著迷藏,偶爾安靜時也會抬頭看看雲,對著高而藍的天空遐想。風很輕,吹來臨街花店裡水仙或是鬱金香的芬芳,她輕嗅時細發拂動,如一尾精緻的流蘇,在我眼前搖擺。

  到了春天,我們也和院中的孩子一起吹泡泡。五顏六色的氣泡浮動在暮春的薄暮,剛升騰到半空,又倏然而滅。我們踮著腳,才能勉強碰到它們,整個手掌都染著皂香,搓了幾遍清水也難以洗盡。而尤令我難忘的是夏日的“水仗”,明晃晃的日頭下,銀亮的水花四處飛濺,她掬水而來,我光腳四奔,猛地被冷水澆透,看她得意的模樣,不惱且喜呢,陪著她憨憨地笑。笑聲隨風宛轉,飄上流雲,悠悠而去,而我們美好的日子,也在這個夏天戛然而止。

  初秋時節,她母親來,要帶她走。我低著頭,腦中快速旋轉過無數個挽留她的理由,卻一句都沒說出口,只看著她,看她帶著皂香的手從我捏緊的掌中一點點掙開,看她眼神裡閃過的一絲期待,又無助地黯淡,看淚水漸漸溼潤她黑亮的清眸,而她終於在哭泣中轉頭。正是初秋,丹桂開花的時候,一陣夜雨,打落無數桂子,院中瀰漫清冷透骨的幽香。我心下一陣悽然,彷彿感到身體裡某一熟稔的部分被突然掏空,又看到無數斑斕的肥皂泡,一一在眼前殘忍地明滅,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四處衝撞,溢滿了整個胸膛。

  許多年後,我讀漢樂府,讀江淹,讀柳永,才明白當時所經歷的,乃是人生最初的別情和惆悵。但此情所繫之人,卻早已渺然無蹤了。別後的十多年,我曾不止一次向母親打探她的情況,聽說她跟隨她母親去了外地,聽說她的家境好轉終於又闊起來了,又聽說,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但一切,也都只是聽說罷了。直到幾年前,母親頗為肯定地告訴我,那個被我當年喚作姐姐的`女孩,她回了縣城,在一所星級賓館上班。巧的是,那家賓館也正是表哥籌辦婚禮的地方。婚禮那天,我早早入場,迎賓臺的服務員一襲貂皮,端莊秀氣,卻沒有我熟悉的面容。或許是分別太久,她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又或許是母親的話不盡可信,她並沒又在這家賓館上班?整個婚禮我都感到莫名的苦悶和不安,華麗的燈影,喧鬧的人群,而我只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機械地撥弄著花生,一顆一顆剝淨,一粒一粒細數。實在無聊,便默默起身,看窗外雪花紛亂,飄零恰似,那年雲絮。

  隔著厚厚的玻璃窗,俯望著大雪裡密而烏黑的人群,我突然沮喪地發現,我再也無法找到她了,找到那個帶給我初次離別情愫,又被我喚作姐姐的女子。縱然我撥開紛亂的人群,勉強認出她來,她的容顏,我的心緒,也早已被時光和人事改變,此時此地之人,又安能再讀懂彼時彼地的情懷呢?

  這,大概才是比一次別離更為徹骨的悲哀和無奈。而我,將要永遠在這樣的悲哀中,懷戀一位女子最初的笑靨了!這幾年來,我遊歷在外,過著浮浪的生活,牽過不同女子的手,也經歷過幾番慘淡的離別。但每當我摩挲著陌生女子的掌紋,目送她們依依惜別的背影,卻總有一股皂香,和著溼冷的桂花雨的味道,狠狠襲來,在心房的某個柔軟之處,剜然作痛。“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少時讀《長幹行》,總喜歡閉眼凝思,滿是甜蜜的的想象。而今再讀,遙思往事,才覺字字驚心,刻下多少美麗的徒勞!歲餘將至,寒夜深深,不知遠方的窗下,是否也有一個女子,正在廢卷興嘆?冷月清輝,照她清眸如水,淚滴撲簌,又遽然而碎。

  念念不忘,未有迴響,所謂少年情事,大概也不過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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