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碧羅雪山的散文

翻越碧羅雪山的散文

  香格里拉在哪裡?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他自己的香格里拉。

  我心中的香格里拉,在怒江、瀾滄江兩條大江夾著的碧羅雪山中,在碧羅雪山中深深的山谷裡。

  碧羅雪山與她的姊妹山梅里雪山,同為怒山山脈分支。梅里雪山以其險峻的山勢、絕美的風姿在探險界和旅遊圈為世人熟知,而與梅里雪山相依相偎的碧羅雪山則默默無聞。沒有人知道,在碧羅雪山深處,有著美如夢幻般的香巴拉。

  梅里、碧羅兩座雪山所在的怒山山脈,又是橫斷山脈的一部分。

  橫斷山脈,這座世界上最年輕、最險惡的龐大山脈,是源於印度洋板塊與歐亞板塊的劇烈碰撞、擠壓,導致地表急劇隆起,在隆起中又不斷地切割、崩裂,最終橫空出世,造就出世界上最兇險突兀的地貌,也形成了地球上最雄奇壯觀的雪嶺冰峰。

  無疑,青藏高原著有更多高海拔的山峰,但由於它們本身山腳處海拔已經很高,所以山峰的相對高度其實並不及橫斷山脈一帶的山峰。即使遠觀頂天立地的天下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從山腳5200米的登山大本營到8848米的峰頂,相對落差也就3000多米,這在橫斷山脈中並不鮮見,並且橫斷山脈一帶群山林立,萬峰攢動,山與山之間毫無緩衝過渡,山勢直上直下,蔚為壯觀。

  隱匿在滇西北碧羅雪山和高黎貢山兩山間深深峽谷中的丙中洛,是我魂牽夢縈了好多年的地方。但因為地理位置實在太過偏遠,交通太不順暢,所以一直沒有成行。這次終於有一個長假,有足夠時間前往這個遠得好象在世界盡頭的地方。但既然去到了人神共居的丙中洛,就又想把藏區八大神山之首的梅里雪山也一併去了,畢竟地圖上它們近在咫尺。

  然而,丙中洛到梅里雪山之間,橫亙著一座渺無人煙的高聳雪山——碧羅雪山,其間並沒有相通的道路。而且,在碧羅雪山和梅里雪山下極近的距離內,三條奔騰呼嘯的大江——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就在這裡劈山斬谷,如一個川字般把橫斷山脈割裂開來,以憾人心魂的氣勢從北向南咆哮而去,在群峰湧動、大江奔流中,形成了並世無雙的地質奇觀——三江並流。可這地球上最壯美瑰麗的山河奇觀,也無情地阻斷了其間的所有交通。

  在這些大山大河的阻隔中,要從丙中洛去到梅里雪山,只能向南從怒江大峽谷原路退回去,繞一個大彎,到大理中轉,再北上經過麗江和香格里拉才能去到梅里雪山,路程比丙中洛到梅里雪山之間的直線距離至少遠了上千公里。

  雖然查了最精細的地圖,也沒有發現丙中洛與梅里雪山之間有路相通,但是我總不願死心,不停地在網上搜索,想探尋出一條近道。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被我如獲至寶地發現從碧羅雪山西麓怒江流域的迪麻洛村,到碧羅雪山東坡瀾滄江流域的茨中村之間,有一條當年法國傳教士任安守到丙中洛傳教曾經走過的秘道,可以翻越碧羅雪山!到了茨中村,就可以搭車前往德欽,再從德欽轉車前往梅里雪山了。

  更重要的是,在網上我還發現每年都有一些探險者穿行在這條罕為人知、兇險奇崛的秘道上,而他們請的嚮導基本都是一個叫阿洛的藏族人,還有熱心驢友把阿洛的手機號碼公佈在了網上。

  翻越碧羅雪山,正常要花三天時間,嚮導費按天算,三天大概要一千元左右。因為是高原,再加山勢落差極大,山道艱險難行,好多人空身攀爬都累得沒了半條命,所以大多數人還會請向導背行李。但如果要請向導背行李的話,費用加倍。並且,一群人如果都自己背行李的話,可以只請一個嚮導,然後分攤費用,但一群人都不自己背行李的話就要請好多向導。這樣算下來,比從怒江大峽谷往回繞道大理去梅里雪山用的時間更長,花費也大得多。

  但我是鐵了心不想走回頭路,同時也為發現了這麼一條傳奇教士任安守走過的秘道而興奮不已,當下打電話聯絡了阿洛,瞭解了大致情況,約好了翻山的大概時間就從廣州出發了。

  在丙中洛,邂逅了也想翻越碧羅雪山但不得其門的資深驢友,剛考上雲南大學的研究生宇航,於是結伴一起來到迪麻洛村,打聽著找到了藏族嚮導阿洛的家。

  阿洛在網上是個傳奇人物,不但在丙中洛開了家阿洛國際青年旅行社,多年來還帶過不少驢友翻越碧羅雪山。因為阿洛正鬧腰病,便由他兒子和侄子接班做起了嚮導。剛好他侄子旺堆今年考上了縣城的高中,正愁學費不太夠,阿洛便安排他給我們做嚮導。

  旺堆初中畢業後復讀了兩年,才好不容易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對於碧羅雪山的山民來說,只有考上高中,才有機會改變一輩子呆在深山溝中的命運。別看要開學了才上高中,旺堆已經是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瀟灑的十八歲小夥子了,且已有了兩年多帶驢友翻山的經驗,體力極好,行走如飛。

  與阿洛一家共進晚餐時,一位二十歲出頭眉目清秀的外國姑娘在廚房忙進忙出著。聽阿洛說她是法國人,還在讀大學,是到這裡來幫助牧民學習怎樣用羊奶製作乳酪的。

  飯後,洗漱完畢,與宇航一起上木樓就寢。樓上全是闢出來的一間間客房,但房間卻都沒有房門,只是掛一道簾子與外間相隔。看來這裡還是路不拾遺,門不閉戶的太平淨地。

  宇航伸手撩開簾子,一腳踏進去才發現進錯了隔壁的房間,那個法國姑娘正在裡面用藥酒使勁地揉著浮腫的腳踝,一股中草醫味撲鼻而來。宇航尷尬地道歉退了出來,與我一起回到自己的房間稍作收拾後躺下休息。

  正睡到矇矇矓矓的時候,突然看見宇航從地鋪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把被子疊好,又從自己的行囊中取出防潮墊和睡袋,在房間空地上鋪好後鑽了進去,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顯得甚是詭秘。

  夜裡迷迷糊糊地一直睡不塌實,半夢半醒中總覺得身上發癢,可又實在太困,無力顧及。蜷在被窩中聽風吹山林、水淌清溪,看床前穿窗而入的星月光影流轉,不覺天已隱隱泛白。

  起床幫著阿洛的妻子一起做早餐。不一會宇航和法國姑娘也下了樓來。問他昨晚怎麼夜遊夢似地起床換睡袋,宇航一愣,然後背過阿洛家的人,小聲地跟我說昨天才睡下一小會兒就感覺床鋪上有跳蚤,趕緊起來換了自己的睡袋,這才能繼續安睡。

  從來沒領教過跳蚤滋味的我,這才明白昨夜身上發癢、整晚睡不好的原因。

  很快,鬆軟的粑粑、醇正的酥油茶捧了上來。與阿洛一家子用完早餐,天已大亮,旺堆帶著我與宇航背上行囊出發,宇航順手在院子的雜物堆裡撿了一根竹棒以作攀山之用。

  經過昨晚住的木樓,看到兩個身高都至少在一米八五的金髮老外正走下木梯來準備洗漱。兩老外見到我們揹著大包小包外出,熱情地跟我們打起了招呼。旺堆說他們是昨天深夜才到的,準備在此休整兩天,然後翻山去丙中洛,逃掉門票。這條到丙中洛的山路我倒是知道,大概要爬大半天的山,但風景一般,只可純粹作為逃票之選。

  與老外揮別,才走出院門口,那個法國姑娘突然揹著一個碩大的背囊追了上來,對著我猛打手勢表示要跟隨我們一起走。

  於是,晨霧未散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就走上了村後小道,往碧羅雪山上攀去。我們在前面有說有笑,法國姑娘一路無語,只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後。山道越來越陡峭,看法國姑娘一個人落在後頭,揹著行囊吃力地慢慢挪動著步伐,漸漸與我們拉開了距離,我與宇航交換了一下眼神,可再掂量一下自己肩頭感覺越來越沉重的背囊,也只得輕輕嘆口氣,對法國姑娘愛莫能助。

  嚮導旺堆肩頭只揹著一個空空蕩蕩的背囊,腳步輕快,在前頭分花拂葉,撥開山坡上茂密的植被,一路催促著我們加快步伐。說是看天色今天會下大雨,一定要儘早越過山頂,不然很可能會在山頂遭遇雷電。他前幾天帶人翻山回來經過山頂時剛好下起雷雨,雷電就在身前幾米炸開,把一棵大樹一劈為二,嚇得他連滾帶爬地逃竄,把書包都給丟在山頂上了,至今心有餘悸。

  於是大家加快速度,一路疾走。不一會兒再回頭,卻見雲卷疏林,霧漫山岡,早已不見了法國姑娘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片縈繞低迴的山嵐籠罩著剛才走過的地方。

  再攀爬了一陣子,前面隱隱有座村莊的樣子,走進村裡頭甚至還有一座古舊的教堂,沐在剛剛爬過山頭的澄澈陽光裡。知道是到了白漢諾教堂了,這是法國傳奇教士任安守在碧羅雪山地域建造的第一座教堂。

  自古名山僧佔多,從來只聽說過建在深山中的寺廟,今天卻看到了建在深山中的教堂,倒是長了見識。在教堂前後轉了轉,順便歇歇腳,喘口氣,心中卻想著答應了帶法國姑娘一起攀山,可現在把人都走丟了,也不知道她要去哪。

  心中正自不安,卻見陽光潑灑處,霧嵐盡散,那法國姑娘正馱著碩大的背囊,又不知從哪弄來一根木棍,弓著身柱著棍,出現在了村頭的漫漫山道上。

  想著宇航剛考上研,英語應該不錯,於是拉著他上前尋問法國姑娘具體要去什麼地方。可法國姑娘不但漢語不懂幾個詞彙,連英語也基本完全不會,這才知道傳說中的法國人瞧不起英語是真的。

  連比帶劃地經過一番艱難的交流,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一點法國姑娘的事情。原來她來中國前已經在巴黎學了三年的漢語,此次前來中國是為了完成大學的實習。三天前她跟幾個法國神父千辛萬苦地一起翻碧羅雪山到了迪麻洛,現在則是要翻山回到原來工作的地方。可她工作的地方叫什麼,卻一直說不清楚。不過她聽得懂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茨中,表示跟著我們一路走就沒錯了。

  也不知道是法國姑娘語言天份實在太差,還是因為她在法國學漢語沒有語言氛圍,學了三年,還遠遠不如在怒江與我同行的加拿大父親在中國學三個月的水平。

  旺堆在一旁已經等得很不耐煩,連連催我們起程,說是再不走的話,到山頂就要給雷劈了。我抬眼望著頭上嘶嘶竄著火苗的大太陽,頗為不相信今天會下雷雨。但時間不早,也得趕緊往上爬了。

  離開了白漢諾村,稀稀落落地見到兩三個上山採雪蓮和松茸的村民,之後就再也沒有一點人跡可尋,手機也完全失去了訊號。茫茫大山,只有我們一行孤單的身影。

  太陽越來越烈,海拔越升越高。旺堆帶著我們兩個在前頭走,法國姑娘在後頭跟著,時不時都走丟了她的身影。可每當我們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停下來小歇的時候,就會看到法國姑娘慢悠悠地,卻無比頑強地跟了上來。

  一直在大坡度的山間小徑往上爬,毒辣辣的太陽照在身上,一顆顆汗珠暴出來,泡得身上的衣服都擰得出水來了。走著走著,身邊的樹和灌木都不見了,走上了一片開闊的高原草甸。

  草海茫茫,向高山延伸上去,看不到盡頭。宇航撐著腰,喘著粗氣,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汗珠,扶著手中竹杖在身後喊話,建議在這裡吃了東西再走。回頭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體力出現極點了,反是沉默堅忍的法國姑娘跟在後頭,不疾不徐,似頗有後勁。

  時間已經不早,早過了正午,旺堆帶大家找到一處泉眼,一起坐在綠茵茵的草甸上,各自取出身上帶著的乾糧,就著泉水吃了起來。

  這一坐下可好,大家都再也不想起來了。八月的太陽無遮無攔,爬山時是那麼毒辣,可一旦停下來後,在高海拔下曬在身上卻暖洋洋的,山風拂在汗淋淋的衣服上,甚至有些涼意。

  吃完乾糧,再接了清涼的泉水痛喝一陣,旺堆和宇航都躺到了厚厚的草甸上打起了瞌睡,法國姑娘卻從背囊裡摸出了一支短笛吹了起來,雖然吹得水平很一般,可明顯聽得出來是中國曲調。在巴黎學了三年漢語,還學了中國笛曲,又選擇來到中國這偏遠的絕境中實習,看來這法國姑娘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迷。

  屈膝支著雙頰,環視群山,見周圍的山頭都已踩到了腳下,只有對面高黎貢山的主峰傲然挺立著,大團大團的雲朵在峰頂緩緩流動。峰頂閃動著耀眼光芒,也不知道那是繾綣的白雲還是長年的積雪。

  在晃眼的高原陽光中,靜靜地看光影變幻、雲煙流轉,就如那些天真爛漫的童年,那些青春蔥蘢的韶光一般,如水漫來,無聲逝去,再不回頭……

  旺堆催促起程的聲音打斷了我漫無邊際的遐思,大家重新背上行囊出發。

  行走在花海中,越往高處,草甸上越來越多地開滿了淡紫色的小花兒。到最後,幽幽的紫色擴散到整個山頭,無邊無際地向四周延伸。風吹花海,漾動著一層層紫色的波浪,翻滾湧動,恍如夢境。

  真想就這樣看花開荼蘼,伴清光老去,永遠走在這樣無邊無際的高山花海中。

  接近山頂,早已沒有了路。人走在怒放的鮮花叢中,走在這密密叢叢的花毯上,每一腳下去都會踩倒幾棵在風中擺動著的小花,心中大覺罪過。上天也似要懲罰我似的,那隻在丙中洛受傷後,又踮著腳尖走了幾十公里山路的左腳腳踝,開始隱隱地痛了起來。

  花海的盡頭,是山頂一排排如劍似矛挺立著的雲杉,一柄柄直插藍天。旺堆一馬當先,走出花海,走到了雲杉林旁,似在搜尋什麼。突然他轉身朝我們高興地揮動著雙手,原來是尋到了前兩天經過此地時被炸雷嚇丟了的書包。這裡人跡罕至,顯然不會有人撿去。

  上到山頂,果如旺堆所言,有不少粗壯的雲杉倒臥在地,斷折處焦黑一片,顯然都是被雷電劈倒的。

  正自嗟嘆中,林中閃出兩個身影。前面一人身材高大,揹著個輕巧的背囊,鼻樑挺直,相貌不俗,是個藏族帥哥。只是我的視線很快就挪開,全部被他身後之人吸引了過去。

  那人身材不算高,但在一身帆布衣服包裹下卻呈現著挺拔的身形,碩大的帆布背囊壓在身上,卻依然步履輕盈。微卷的頭髮下,雙眉斜飛,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透露著閱盡人世後的從容與淡定。

  在這深深的大山中、茫茫的叢林裡,想遇到一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況且還是同道中人,大家很自然地走近到一起。前面的高個藏族年輕人向我們打著招呼,顯然是嚮導。他一邊笑著說今天走了一天現在是第一次看到人類,一邊又給我們介紹身後那人,說是來自日本,剛好與我們走的反方向,從茨中過來,到迪麻洛去。原來計劃了三天的路程,日本人只用兩天就將要完成了,是他帶過的那麼多中外驢友中走得最輕鬆的一個。

  日本人一臉熱忱,過來與我們每一個人握手,厚實的大手溫潤而有力,眼眸裡的微笑真誠而坦然,如同春風吹遍大地,恰似月光拂過山岡,溫暖得可以融化整座雪山。看他的臉龐,實在猜不出年紀,眼裡有著歷經世事的滄桑,可全身卻充滿了噴薄欲出的朝氣。

  短短的寒暄後,又再各自上路。

  高高的山岡上,漫山遍野的花海里,日本人用不太標準的漢語大聲對我們說著“加油”,轉身揮別而去。但見山花似錦,碧草如茵,一片片的雲杉延伸到天際。

  旺堆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咬著牙輕聲說:“我討厭日本人”。宇航道:“小弟,不是每個日本人都是壞人。”

  旺堆本已是一個難得的帥哥,可與這位日本遊俠相比,卻完全不可相提並論。我心下暗笑多半是看不慣人家比他帥了,不過口頭還是勸慰他道:“那些個來到中國,並且到處旅行的日本人,肯定是因為深愛中國才來的,可不要敵友不分亂討厭哦。”

  旺堆看著我們嘀咕了幾句,然後憤憤然甩開大步穿入了雲杉林,揚長而去。我們唯有上氣不接下氣地緊跟上去。

  穿越綠草如茵的高原草甸,穿越漫山紫色的高山花海,再穿越雷電催折的雲杉林,當我們熬過了體能極限,終於翻過第一個山頭,前方林壑深深的幽谷中,又會有什麼樣的風景與際遇……

  【二】日間世外桃源,夜裡雷電山谷

  跨過躺滿了橫七豎八給雷劈倒的焦黑樹幹的雲杉林帶,越過山脊,眼前變得一片綠意盈盈,我們進入了原始森林帶,山勢也開始陡然向下。路陡道窄,腳下打滑,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兼之舊力用盡,新力未生,受過傷的左腳此刻感覺越來越不好。

  上山時拼的是體力。我在出行前強化訓練了兩個多月,雖然爬山時也累得夠嗆,汗一直沒停過,可體力上還勉強能應付,算是幾個人中相對輕鬆的一個;可下山卻靠的是靈巧和速度,要在陡峭的下坡路上跳躍騰挪,傷腳成了致命的弱點。

  旺堆行囊空空、一身輕鬆,大步流星而去,還回頭死命地催大家快走,似在報復我們對日本人的友好。看著山谷裡林壑深深、景緻幽遠,山道又只有窄窄長長的一條向下延伸,並無分岔,並且知道今晚就借住在谷底牧民遺棄的小木屋裡,想來應該不會走錯路,於是不再拼命去跟緊嚮導,自顧自取出相機一路拍攝,獨自落在了最後,享受碧羅雪山中原始質樸的美景。

  一路走走拍拍,光影變幻中,太陽已然西斜。沒有意識到天空在慢慢地變臉,晴空萬里逐漸變成了灰雲嘯聚。等我意識到不妙,發力往下衝時,傷腳卻越來越不爭氣,在窄小險峻的山路上根本無法敏捷、快速地前行。

  剎那間,陰雲四合、天色大暗,豆大的雨點已經劈頭蓋臉襲來。趕緊從背囊中取出雨衣穿上,為免雨水流進鞋子裡,把傘也撐了起來。

  雨水恣肆,山道溜滑。無暇顧及一道道飛瀑轟鳴著從身旁山壁上飛墜而下的美景,在山道旁撿了根堅韌的樹枝當柺杖,每走一步前先用樹枝插進路旁泥土中,這才敢在長滿青苔、雨水橫流的山道上放開腳步往谷底趕去。

  漸漸地,谷中景色已經一覽無遺。透過雨幕,遙遙地看到一條激流橫穿谷底,將山谷一劈為二,而旺堆、宇航與法國姑娘已經走到了谷底激流對岸的小木屋下,在向我揮著手。於是急急衝下最後一小段山道,踏進谷底。

  當我真正置身谷中,面對著絕壁間輕紗漫卷的'飛瀑,身前激流奔突的清溪,還有清溪纏繞著的悽悽芳汀,芳汀上婆娑的參差煙樹,以及煙樹後破爛殘舊的小木屋,小木屋後山坡上長滿的各色野花時,我已經完全失去言語。我不知道這裡是天堂還是人間,我只知道如果地球上真的有香格里拉的話,一定就在這個山谷裡,就在我的眼前。

  雨勢漸停,激流對岸的小夥伴們對呆呆站在岸邊出神的我使勁地揮著手,喊叫著什麼。可半山幾道大大的瀑布狀如白練破空,聲若龍吟虎嘯,衝漱而下,跌落谷底,在身側騰起濃濃雨霧,將我裹挾在內,讓我完全聽不到他們在喊什麼。

  想著儘快與他們會合,抬頭見不遠處有一棵大樹橫臥在山溪兩岸,形成一座天然的獨木橋,可以穿過激流,便徑直往上走去。獨木橋下溪流雖然湍急如箭,不過心中一點不慌,因溪流一眼就看到水底下顆顆溜圓的鵝卵石,顯然並不太深。

  只是才走上大樹幹沒幾步,心裡就已經後悔不已,那樹幹上生滿青苔,再加上雨水浸潤,溜滑無比。硬著頭皮再左搖右晃地走了幾步,終於控制不住平衡,噗通一聲掉進了激流中。冰涼的溪水剛好沒到大腿根,冷得我打了個激靈,幸好水還沒泡到身後的背囊。想著反正已經弄溼了衣服鞋子,乾脆就在水中悠閒悠哉地漫步而前,從另一個角度欣賞起這山谷中的遺世獨美的香格里拉。

  突然看到旺堆一邊叫嚷著什麼,一邊向我跑來,疑惑中猛然警醒,碧羅雪山中有很多螞蟥!

  來之前就已經做了充足的功課,知道夏天碧羅雪山中布著可怕的螞蟥帶,沿途所經潮溼之處,不論是涉過的溪流,還是踏足的草叢,抑或擦身的灌木,甚至走過的樹上都可能會掉下一條條的螞蟥。螞蟥掉到身上,會咬住皮膚往裡頭注入一種天然麻醉劑,所以它叮在人身上吸血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即使你發現了,也扯不下來,你越拉螞蟥會吸得越緊,如果你把它拉斷了,螞蟥的咬器就會斷落在皮肉中引起發炎。對付咬在身上的螞蟥最好的方法是用菸頭燙或鹽巴抹,螞蟥就會乖乖鬆口了。螞蟥吸血量十分驚人,不一會兒螞蟥就能從一條細細的火柴狀,吸飽暴增10倍變成一條筷子粗細。所以穿越螞蟥帶,最好打上綁腿,袖口也束起來,領子也不要敞開,最好還能戴上帽子,免得樹葉上掉下來的螞蟥落到頭髮中、衣領裡。

  我急急穿越溪流走上岸去,往手足裸露的皮膚處察看,見並沒有螞蟥的蹤影,這才放心,尾隨大家走進溪邊的吊腳破木屋中。

  宇航一進木屋就四仰八叉地躺到一塊破木榻上,眼神呆滯地喘著粗氣。法國姑娘則直接坐到地上,雙手輕輕地捶打、揉捏著雙腿,兩個人都已經累到毫無表情。一整天的山路,並且是在三、四千米的高度攀爬,還各自揹著沉重的大背囊,沒出現高原反映已經是萬幸。

  身上裹著水淋淋的褲子、鞋襪,腳步一停下來,看到的又是宇航與法國姑娘倆人疲憊不堪的樣子,頓覺得身子又冷又累,趕緊取出乾爽衣物溜到屋外來換。登山鞋已經溼透了,只得換上涼鞋;褲子也在不停地滴著水,上身的衣服雖然是乾的,可一整天爬山流的汗幹了又溼,溼了又幹,已經在上面凝出了一圈圈、一斑斑的鹽巴,於是在屋後統統換了下來。看到屋後有一脈清泉從山上流下,過去就著清冽山泉把衣服洗了,拿到木屋簷下扯上根繩子,把鞋襪和衣褲晾上。

  旺堆畢竟是大山的兒子,雖然走了一天的山路,此刻精力還相當不錯,已經在張羅晚餐。我雖然很累,卻勉強還能撐持得住,當下跟旺堆一起出去拾木柴、打水、生火,準備煮晚飯。宇航休息了一會兒,多少恢復了一些體力,見我們捧著木柴、拎著水回到來,於是自告奮勇端著鍋去屋後山泉處淘米。很快就聽到他在叫嚷:“這水好冷,冰水一樣,肯定是山上的積雪融化流下來的,手都痛死了!”

  我頗覺得奇怪,剛才洗衣服時就是用的那水,雖然很涼,可也感覺很舒服,至於冷得那麼誇張吧?於是走過去從宇航手中拿過鍋來洗起了米,宇航看我雙手泡在冰水中,沒事人一樣,不由伸了伸舌頭。

  那邊旺堆已經在木屋中間的火塘上生起了火,一開始火微柴溼,濃煙滾滾,嗆得我和宇航拼命往後躲,一直靠到了木屋的牆上。法國女孩這時已經緩過神來,可居然並不太怕這嗆人的濃煙,只是稍微往後避讓了一下,然後施施然地從行囊中取出一小瓶跌打酒往腳踝上揉著,看來她對中國文化的迷戀著實不小,連用的藥也極具中國特色。

  天色近黃昏,山谷裡寒氣越來越盛,從木屋的縫隙中透進來,而塘中的柴火越燒越旺,濃煙已慢慢散去,沒有了嗆人的味道,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往溫暖的火塘圍了過去。我仍穿著短袖,更是感覺陰冷,上前找了個靠得火堆最近的地方坐下取暖。可才往火塘上伸出雙手,手臂已經感覺火燒火燎般刺痛,看著紅通通的雙臂,這才醒悟過來剛才為什麼雙手泡在冰水中,反而感覺涼絲絲地舒服,原來是皮膚經過在丙中洛的一天暴曬,加上今天爬山又曬了幾乎一整天,已經被紫外線嚴重灼傷。

  只得去背囊中取出一件風衣穿上,讓熱氣不至於直接燻到手臂,才敢靠近火塘。四人圍爐而坐,火苗在掛著的鍋底四處舔舐,很快飄起了飯香,旺堆又趕緊煮了一鍋土豆,大家隨身帶了不少食鹽防螞蟥,取出些撒到土豆裡面攪勻,各自盛了吃起晚飯。但見旺堆吃了一碗又一碗,而我們三個都食慾不大,勉強吃了一碗多點就再也吃不下了,只能羨慕地看著旺堆如風捲殘雲般,將鍋裡的飯菜一掃而空。

  到底是大家太累了沒胃口吃飯,還是已經有了輕微的高原反應?曾在可可西里嚐到過高原反應的我,知道高原反應一旦發作,會對今晚的睡眠和明天的行程造成極大的影響,心下不禁浮起一絲擔憂。

  趁著天色還沒黑,我趕緊收拾了碗筷到山泉邊洗乾淨,又與宇航一起,在山谷中四處遊走,貪婪地將谷中每一處的清幽與絕美銘刻心底,直到落霞散逸、暮色四合,四野完全黑了下來,這才打著手電筒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木屋內。

  屋內充斥著法國姑娘濃濃的跌打酒與火塘中飄出的淡淡炊煙味道。柴火的餘燼在屋中央一明一暗地閃著微光,法國姑娘在一旁繼續抹她的藥酒,旺堆則不知從哪裡摸出來半截蠟燭,正就著燭光玩手機。雖然地處渺無人煙的深山,早就沒有了任何訊號與網路,但幾款內建的遊戲已經讓十八歲的旺堆玩得不亦樂乎。

  煙味雖淡,我卻終是不喜歡,便問旺堆這塘裡的火要不要熄了它。旺堆這才將視線從手機螢幕上移下來,看到塘中火光幽微,趕緊去旁邊抱了一大截樹樁過來放入火塘中,說是山谷裡晚上很冷,這火要燒一晚上,一來取暖,二來方便第二天早上煮早餐,大家體力消耗很大,至少要保證一天內有兩餐能吃上熱食,不然身體扛不住。

  沉沉的夜色如海水一樣,將這與世隔絕的山谷無聲地吞噬、淹沒,谷底的小木屋在樹樁燃起的幽暗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燭光中,如同蒼茫大海中唯一可以立足的孤島。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在這溫暖的孤島上,我與宇航、旺堆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法國姑娘因為語言不通,一個人在旁邊發呆,明滅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像極了幽深的盧浮宮裡一幅神秘且立體感極強的人物油畫。

  旺堆告訴我們,幾年來他做了那麼多次嚮導,我們三個是走得最快的。看我們三個人,沒一個有著強悍的外表,卻居然能一天內就翻山走到了谷底木屋處,他之前帶的許多驢友只能下到半山腰甚至是山頂附近就歇下來。如果今晚休息得好,明天一早出發的話,應該可以把三天的行程縮減到兩天。

  我將視線望向宇航,徵求他的意見。宇航卻一本正經地說:“明天你們走吧,我留下。”旺堆驚道:“你怎麼了,累得走不動了?”

  我心頭暗笑宇航的孩子氣,道:“肯定是不捨得這個山谷了吧?”宇航展顏一笑道:“還是大哥瞭解我,真乃同道中人。”“我也愛極了這個山谷,可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生存?”“你們把乾糧留一點給我,我只在這裡待多兩天。”

  旺堆插嘴道:“這山裡可是很多野獸的,你一個人呆在這,小心給它們吃了。”宇航冷笑道:“你今天爬山時還一直說在山頂會打雷呢,別整天嚇唬人。”旺堆嘴一撇,正要反唇相譏,我在旁邊岔開話題道:“可兩天後,你怎麼離開?”宇航貌似現在才想起這個淺顯的問題,愣了一下,才悻悻道:“好吧,那明天一早就上路,爭取當天走出山去,等我記下了這次走的路線以後自己再來,用不著請向導。”

  “不請向導,哼……”旺堆嘀咕著還要繼續說什麼,可一想宇航已經答應了爭取明天走完全程,也就把剩下那句“看你怎麼活著走出去”,硬生生吞回進肚子裡。

  我是一直希望能兩天就走完全程的,雖然左腳踝下山時感覺不太妙,可想著休息一晚明天肯定沒事了,見到宇航表了態,心下也是歡喜。但終是對法國姑娘心裡沒底,雖然經過一天行程知道她意志力堅韌無比,可看她到了木屋後一直在用藥酒搓腳,還是擔憂她明天能不能跟得上來,於是過去徵求她的意見。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法國姑娘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用手指指我們,又指指自己,然後兩個手指作走路狀,估計是表示我們怎麼走她就怎麼走。

  旺堆不耐煩地小聲嘀咕著:“不用管她,她沿路都蹭吃蹭喝蹭住的,本來應該讓她給錢的。”我和宇航對望一眼,對旺堆居然有這樣的想法大表詫異。旺堆轉向我,繼續道:“大哥,我看你體力在你們三個人中是最好的,兩天走完對你完全沒有問題。咱們就這樣決定了吧,明天5點起床,吃了早餐一早出發,爭取黃昏走出大山,天黑前去到茨中。”

  宇航在一旁插嘴道:“大哥,你的鞋都溼透了,明天沒法穿呀。”“這還不簡單,放到火塘邊烤一晚上,明天保證幹。”旺堆邊說邊站起身,“來,我給你拿進來烤。”說著就往屋外走去。

  宇航看旺堆走出了屋門,湊過來輕聲地對我說:“我現在才明白白天旺堆一直催我們快點走是怎麼回事,大晴天還嚇唬我們不走快點會給雷劈,原來他一早就打算把三天的行程並作兩天了,可他叔叔已經收了我們三天的嚮導費,絕不可能退一分錢給我們的了,這小子居然還想再收法國姑娘的錢,可行規是不管帶多少人,只要不讓嚮導背行李,請一個嚮導只要給一份錢。帶不帶法國姑娘是我們的事,旺堆就是嫌她走得慢了,怕壞了他兩天走完全程的如意算盤……”看到旺堆拎著我的鞋子走了進來,宇航這才停住了口。

  旺堆一邊把鞋子靠到火塘邊上烘烤,一邊又來說服我明天一早出發,爭取天黑前走到茨中。我看他那麼殷勤幫我烤起了鞋子,盛情難卻,況且爭取兩天走完也是我的本意,於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旺堆聞言大喜道:“爬了一天的山路,明天的路沒那麼辛苦了,不過比今天長,大家趕快休息,養足精力,明天好走出山去。”

  旺堆過來安排我們睡覺的地方。木屋裡有一大一小兩張床鋪,上面有些破敗的毛毯可以蓋著取暖。旺堆顯然早就熟悉這裡的情況,所以並沒有帶睡袋,幾乎空身攀山,樂得輕鬆。他安排我與宇航睡大些的床,自己睡小床,安排法國姑娘睡在火塘前木板地上。同時交待大家明天五點起床,一早吃完早餐就出發。又說自己睡得比較死,問誰願意來叫醒大家。

  我應聲說自己平時每天都習慣早起,讓我來叫醒大家吧。然後與宇航從行囊中掏出睡袋,鋪好準備休息,這才發現法國姑娘把背囊中的東西取出來時,只有一些衣物和很多雜亂的生活用品,唯獨沒有睡袋!雖然時間是八月下旬,還算是夏天,可我們所處的位置是高原的深山之中,晚上已經十分寒冷。難道已經翻過一次碧羅雪山的她,已經猜到我們會住到牧民廢棄的木屋中,同時她也早知道木屋中有毛毯可以取暖?

  我和宇航互相疑惑地對望了一眼,欲待出口相詢,知道法國姑娘漢語水平實在有限,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看宇航拿起睡袋準備去給法國姑娘,我輕輕地用手按住了他:“還是我的給她吧,反正我兩條手臂一直在發燙,不用蓋那麼多。”

  看我將自己的睡袋遞給她,法國姑娘也沒推卻,只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麻利地鋪開鑽了進去。我將火塘邊烤著的鞋子往後挪了挪,免得烤一晚上給烤糊了,然後掀起床鋪上的破毛毯躺下,宇航也鑽進了睡袋,旺堆去門邊找了個木樁頂住了屋門,也睡了下來。山風從木屋的縫中吹進來,已經快燃盡的蠟燭在風中忽閃了幾下終於完全熄滅了。

  曬傷的手臂這個時候感覺越來越不妙,毛毯雖然不厚,上面還有不少破洞,可雙臂蓋在裡面仍感覺火辣辣發燙,伸到外頭才稍微舒服了一些。

  夜越來越涼,風越來越大,窄窄的床板讓我不敢轉動身子,怕一轉動就把宇航給擠下床掉到火塘旁邊去了。火塘中燒成暗紅色的木樁雖然一直在散發著熱量,可裹著薄毛毯的身子卻還是感覺有點冷,而一雙擺在外頭的手臂卻越發滾燙,火燒火燎一般。

  更要命的是這個時候身上開始癢起來,並且越來越癢,一發不可收拾,癢得全身都想伸手去撓。有了昨晚的經驗,知道肯定是跳蚤在作怪,卻不知道這破木屋中藏著多少的跳蚤。身上密密麻麻地到處都癢,感覺要把我抽乾血似的,哪裡能有半點睡意。

  在手臂發燙、身上痕癢的雙重煎熬下,昏昏然地過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一道強光從木屋四周的縫裡閃了進來,把屋內照得一片慘白,緊跟著“潑喇喇”一聲巨響,一個驚雷在頭頂不遠處炸開,整座木屋都為之一晃,床板、地板、牆壁、樑柱一起發出了可怕的戰慄聲音,然後聽到噼裡啪啦一片響,無數的雨箭射在了木屋頂上。伴著雨聲的是首尾相接的閃電一道強似一道,驚雷一聲強似一聲,在木屋外震響、閃動。

  反正睡不著,乾脆披衣而起,挪開擋門的大木樁,來到吊腳木屋外的簷下。

  站在這天地洪荒中,頭頂上一道道的閃電劃過漆黑的天宇,在四周的山頭炸響,一瞬間如陷身於炮聲隆隆、火光四曳的慘烈戰場;更似一場天人廝殺的星球大戰,神魔在相拼,惡龍在噴火,霹靂在轟鳴。場面驚心動魄,絢爛而宏大,瑰麗而壯闊,日間遺世獨立如夢中香格里拉般的絕美山谷,夜間變成了神魔交戰讓人心旌搖曳的雷電山谷。

  當閃電張牙舞爪撕開天幕的剎那,能看見眼前密匝匝、冷颼颼的全是雨,把頭上的屋簷、四周的煙樹和滿谷的花草當作鼓面,齊奏出一曲磅礴大氣的鼓樂,為雷電山谷中的狂野大戰吶喊助威。

  雨勢越來越大,斜飛進簷下,不一會已經將我的衣袖濡溼。心想再待多片刻,只怕要全身盡溼了,於是收了簷下的衣物,退回屋內,在火塘附近掛起來晾著,又將木樁搬回去頂住屋門,然後跨過宇航緊裹在睡袋中的身子,靠著木屋牆壁躺下來。躺不一會,便已感覺身側的毛毯和褥子都被牆縫中灌進來的雨水給打溼了。夾雜著雨聲,我貼在木屋牆上的耳朵中,隱隱能聽到不知道有什麼野獸在屋外徘徊,喉間發著低沉的聲音……

  【三】才跨絕險埡口,又逢嗜血螞蟥

  投宿兩山間美如夢幻的世外桃源,不意夜間卻成了神魔大戰、猙獰可怖的雷電山谷。無數的跳蚤、嚴重的曬傷讓我一夜不眠,第二天狀態極度低迷。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這個時候又迎來了最險峻、艱難的路程……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雨總算停了下來,手臂上火燒火燎的感覺也稍微減輕了一點,可床榻上無處不在的跳蚤更加猖獗,在我全身上下肆虐著,強忍著不翻來覆去,免得弄醒了宇航,終是一宿無法入眠。

  終於手機震動了起來,起床的時間到了。我掀被起身,感覺身子發虛,腦袋空空如也。我一起床,宇航也跟著醒了過來。我用手機打著光,讓宇航把睡袋打好包,而我倆收拾東西和腳踩在木屋地板上的咿呀聲很快又驚醒了法國姑娘,只剩下旺堆一個人繼續矇頭大睡。宇航和法國姑娘是鑽的睡袋,沒有跳蚤侵襲睡好了也是正常,可旺堆與我一樣,都是蓋的破毛毯,怎麼他能夠睡那麼香呢?我心頭好奇不已。

  我亮著手機在他眼前晃了幾下,又幹咳兩聲,旺堆依然沒有絲毫反應,睡得香甜無比。宇航上前一把推過去,嚷嚷道:“快點起床了,昨天誰說今天要一早趕路的。”半晌,旺堆揉著睡意朦朧的雙眼,嘟噥著很不情願地起了來。

  我摸了一下屋中掛著的衣服,看都已經幹了,又探手進登山鞋,感覺裡面還有些潮,於是把鞋子往火塘又挪近了一點位置。

  屋外還是漆黑一片。旺堆戴上帽子,擰亮頭燈,屋子裡頓時亮了起來。旺堆利索地在火塘中撥弄了幾下,又加了些碎木頭進去把火弄大了,我把裝好水的鍋吊上去燒起來。在等水開的當兒,大家抓緊時間各自收拾好行囊。水很快就開了,旺堆把麵條放進去,因為是高原,怕水溫不夠,特意多煮了一會兒才把鍋從火上端下來。休息了一晚上,宇航和法國姑娘已經恢復了胃口,嘩嘩地吃起來;旺堆是照例好胃口,三兩口已經扒下一碗進肚子,又在往裡舀著。只剩下我一口都吃不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晚沒睡著已經引起了高原反應。

  強逼著自己喝了點麵湯,居然有點想吐的感覺。但不喝水是萬萬不成的,於是自個調了一碗鹽水喝下,以防中途抽筋或是虛脫。然後把已經烤乾的鞋穿上,看外面天色漸亮,等大家吃完就招呼著一起背上背囊、拾起木杖繼續上路了。

  今天要從谷底爬上對面高高的埡口,然後再從埡口下去,翻越幾個小山頭,再穿過一片原始森林,就走出碧羅雪山了。

  遠遠望向前方山頭,一條羊腸小道迤邐而上,似無窮無盡般一直延伸,最後飄入雲端。一夜無眠,又幾乎沒吃一點東西,明顯感覺到體能嚴重下降,我知道今天會是對意志力的一次重大挑戰。

  走了一個時辰左右,傷腳又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在前頭帶路的旺堆腳步輕靈,遠遠將大家拋在了後頭,連宇航也漸漸與我甩開了距離,只有法國姑娘還在我身後緊緊跟隨。一路走去,海拔不斷升高,四周的景色也在不斷變化著,漸漸走入了之前在谷中遙望時遠在雲霧中的山頭。

  隨著山勢急劇升高,背上的背囊感覺如有千斤,心跳越來越劇烈,心知今天狀態大不如前,如果太拼命,引起劇烈的高原反應就得不償失了,於是每往上爬二百米左右就停下來歇一歇,撫著狂跳的胸口順帶觀賞一下四周美景,也算不辜負一路的艱辛。

  旺堆與宇航早已消失在了前方的雲霧裡,唯有法國姑娘撐著竹杖,在我身後慢慢地,卻一步不停地跟著,看她低頭不語,面色凝重,好象隨時都是她的極點,又好象永遠沒有極點,只要我一停下來休息,就會追到近前。

  山道千迴百轉,氣喘噓噓中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溼。爬在這條似永無止境像絲帶一樣飄灑在碧羅雪山中的悠悠山道上,感覺漫長得像走過一生。

  陽光越升越高,山頭雲霧漸消,已經能看到峰頂直刺蒼穹,上面怪石嵯峨、嶙峋起舞。在接近峰頂的地方,宇航的身影從一塊大石後閃現,在奮力地向峰頂衝刺。再往上走一小段路,又看見旺堆已經站在峰頂一塊突兀如鷹嘴的巨石上向我們招著手。

  山路越來越陡峭,四周怪石橫生、瘦瘠崢嶸。我抖擻起精神,拖著沉重如注鉛的雙腿,一輪衝刺後,也站上了碧羅雪山頂上。

  站在山巔穿空亂舞的巨石上,回望來路,幽幽深壑中雲煙遊走,如素衣白裙的仙女招展盈盈的水袖;飛瀑如玉帶倒懸,飄灑在陡峻峭拔的山間。探身前方下山處,更是危崖聳峙、山壁如削,望之令人膽寒。環顧四方,雲蒸霞蔚中群峰攢動,高山湖泊散落其間,盡顯碧羅雪山萬瀑千湖之山的美譽。極目東南,玉龍雪山、哈巴雪山、金絲廠雪山等一眾高峰,在蒼茫天際如一座座小島浮出山尖,壯哉偉哉。

  看著前面險峻得讓人不寒而慄的下山路,還有深不見底的山谷,知道旺堆昨天沒有說實話,今天的路肯定遠比昨天艱難。

  法國姑娘這時也走了上來,把背囊丟下坐著喘大氣。我早已累得雙腿發軟,心想等下還有更多更艱鉅的路程,見宇航挨著一塊大石半躺著休息,於是走到他身邊也靠著大石坐下歇息。

  待坐下小歇了一會感覺力氣稍有恢復,看光影變幻中太陽在不斷攀升,便又擔心起今天夠不夠時間走出這大山。想著讓旺堆快點帶著大家繼續前行,於是問旁邊閉目養神的宇航:“旺堆去哪了?”宇航沒好氣地回我:“我哪知道他,這嚮導不要也罷,哪有嚮導把帶的人甩得影子都不見了的。”我笑著說:“旺堆體力好,就由得他吧,反正這裡也就一條路,不會走錯。”宇航輕哼了一聲:“如果我在高海拔的地方待多幾天適應了,我就不信他快得過我。”

  我們邊說話邊站起了身,四處尋找旺堆,好不容易才在一塊巨石後的蔭涼處找到已經睡著了的旺堆。宇航用腳踢了兩下旺堆的登山鞋,旺堆打著哈欠慢慢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招呼我們從東邊的山壁處往下走。

  沒走幾步,心中已經暗暗叫苦。西邊上來的坡度已經很陡,但好歹還有一級級臺階落腳。現在從東邊下山的路不但坡度更陡,更要命的是那些路基本都是由碎石片組成,腳一個踏不穩就往下跐溜打滑。許多路段旁邊就是萬丈深淵,每一腳踩下去,都有碎石撲簌簌往下落,半天也聽不到一點到底的回聲。

  在這樣絕險的地方,沒有人再能走快半步,甚至連分心說句話都不敢,大家都小心翼翼一步步往下挪動著。忽然,身後的法國姑娘一腳踩重了,腳底石塊紛紛鬆脫,往我身上直落下來。細碎的石頭落在身上並不打緊,可抬眼處見到法國姑娘一慌張,又把一塊不小的石頭踩鬆了,徑直往我頭頂掉落。

  如果被這塊石頭砸到,肯定當場頭破血流。我急往旁邊一閃,石頭從腦門一側嗖地滑過。正自慶幸,可臨急閃身踏腳處石屑鬆動,一個打滑,右腳立即變成了懸空,身體頓時失去平衡,眼看要往旁邊無底深淵中墜去,急伸手往左邊山坡上長著的荊條抓去。荊條有刺,刺進肉中吃痛不已,卻不敢鬆手。腳下立足處,碎石不斷滾落到崖下,好不容易定住身形,穩住雙腳,這才敢鬆開抓著的荊條,才發現汗水已經浸透內衣。手上也是鮮血長流。

  大家經此恐嚇,之後行走更是戰戰兢、如履薄冰,為防石塊踩落砸到人,彼此間也錯開了距離。在經過一片怪石突兀的陡坡時,更得雙手牢牢摳著石縫,雙腳緊緊抵住突起之處,手腳並用,怕稍有不慎就掉進了萬丈深淵。

  這可真的是在爬山,四肢著地而爬。好不容易涉險而過。回頭再看那段險峻的山壁,心中都一陣陣發怵。

  體力在急劇下降,幸虧海拔也在不斷下降,隨著周圍植株慢慢增多,雙腳終於又再踏上了黑黑的泥土,坡度也變得緩和,可以邁開大步走路了。

  雖然路況大大變好,可依然是凹凸不平,行走間不時需要跳躍騰挪。一到了這種路上,我受傷的腳在起落、顛簸中立即有了反應,陣陣隱痛傳了上來,只得放慢速度,很快被其餘三人甩在了身後。

  途經之處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兇險突兀,沿途變得風景幽美。淙淙溪水旁、寂寂杉林中,一個人落單在後,從起初的失落很快變成了愉悅,不再陡峭的山路已經可以讓我從容地取出相機,將山中美景攝錄下來。

  因為之前皮膚已經嚴重曬傷,於是見到蔭涼潮溼處就走近過去,儘量躲著陽光走。起起伏伏的山路在莽莽群山中曲曲折折,無盡地延伸著,早就不見了嚮導與另兩個夥伴的蹤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頭已經過午,體能幾近耗盡,雙腿已經從發軟變成打顫,腳傷和一夜未睡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體能。

  前方的路也已經不是那麼好認,總有岔道出現。嚴格來說,要說它是路也有些牽強,只不過是勉強可以走的地方罷了,完全只能憑著僅存的微弱方向感前行。

  腿在發抖,身上的包更重如大山。找到一蔭涼有清泉的山壁,把背囊往地上一拋,到泉眼處接了一瓶水仰頭喝下,看到旁邊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也顧不得髒不髒一屁股坐了下去,一邊喘著氣,一邊看著身旁鼓鼓囊囊的揹包發愁。

  包裡裝了三天的乾糧,此刻雖然完全沒有胃口,但想著今天就會走出碧羅雪山,帶著那麼多東西又沉又沒用,就取了些餅乾硬著頭皮吃了起來。雖然咬在口中味如嚼蠟,好歹也吞下去了一些。

  歇了一歇,又吃了點東西,體力恢復了一些,怕宇航他們擔心我,於是又再起程趕路。七繞八彎中,拐過一個山頭,正自心中忐忑地茫然四顧,不知道會不會走錯了路,抬眼看到前面開闊的山谷中有一座木屋,正慢慢飄起炊煙。想著旺堆會不會帶著大家到了那裡歇息,即使不在,那屋上飄著炊煙,也說明有人在那裡,可以前往問詢一下主人有沒有見到他們,再不濟也可以問問路。

  看著屋子在山谷中央,四面開闊,可要靠近居然也是迴環曲折、兜兜轉轉,費了好大的勁。屋子四周全是沼澤,幾乎寸草不長,到處都是爛泥和一坨坨的牛糞,卻看不到一隻牛,估計草都被牛吃光了,然後就轉了牧場。可這麼荒涼偏遠,一整天一個人都沒見過的地方居然會有人放牧嗎?

  避開沼澤和牛糞,七拐八折中艱難地靠近著木屋,就像郭靖踩著五行奇門、九宮八卦進入瑛姑的黑沼一般,處處充滿陷阱。突然木屋前響起沉如獅吼的吠聲,一隻巨大的黑色藏獒跳上了圍欄對我凶神惡煞地瞪視著,毛髮直豎、威風凜凜。

  聽見狗吠聲,屋簷下站起一個人來四處打量。遠遠認出正是宇航,互相高聲地吆喝著招手。好不容易走到了木屋前,看到法國姑娘和旺堆都在裡面,法國姑娘毫無例外地又在往腳上抹著藥酒,旺堆則在跟一位蓬頭垢面、衣衫邋遢的藏族漢子聊著天,那漢子時不時往火塘中添著柴,料是此間主人。

  我進屋把背囊放下,正想問一下旺堆這是什麼地方,還有多遠才能走出山,才張開嘴,那火塘裡的濃煙一陣陣燻過來,嗆得我連咳帶喘,眼淚直流,趕緊逃出了木屋。

  破敗殘損的木屋四面漏風,一縷縷白煙從中冒出來,看著像個蒸籠屜子。真心佩服裡面三個人居然可以坐著紋絲不動。

  宇航看我狼狽的樣子,笑著說:“我就是被燻出來的。他們兩個是藏人,天天聞慣了;還有一個是煙鬼,恨不得吸多點。”我好奇地問:“法國姑娘是煙鬼?”宇航朝屋裡頭撇撇嘴,我探頭一望,看見煙氣瀰漫的破屋裡,法國姑娘半倚在凌亂不堪的床頭,正從身邊抓著一杆水煙筒吞雲吐霧!

  “這法國姑娘喜愛中國文化也太全面了些吧,連這東西都會抽?”我笑著對宇航說。“我也想不到,”宇航淡淡道,“可能你也想不到,在你沒到這裡前,旺堆一直都在生你氣吧,說你今天從一開始就故意拖慢了走,要把旅程拖多一天。”“我也想走快點,可腳不聽話呀。”“你的腳怎麼了?”宇航疑惑道,“你的腳應該比我強呀。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一起爬碧羅雪山嗎?就是因為在丙中洛的霧裡村我看到你揹著揹包走山路,我空身在後面跟了好長一段,也只能勉強跟得上,而我在學校時,爬山從無對手。”

  我把皮膚曬傷、跳蚤鬧騰導致一夜無眠,並且在丙中洛被玻璃插傷了腳的經過大致向宇航說了一下,又撩起衣服讓宇航看身上跳蚤咬的紅點。宇航伸著舌頭驚詫於我那一身密集的小紅點,突然又哇地一聲,指著我後背大喊:“這是什麼?”

  我疑惑地往後背看去,竟見一片血淋淋,再伸手一摸,好幾條筷子粗細的螞蟥落在了手中,身形鼓脹、相貌醜陋,讓人噁心。我大步衝進木屋,將手裡螞蟥使勁丟進火堆中,然後又出了木屋,讓宇航給我檢查了一遍後背和頭髮間還有沒有螞蟥。

  螞蟥倒是沒有再發現,可背上鮮血還在長流,宇航說他包裡備有云南白藥,要去弄些給我敷上。我搖頭婉拒,伸出雙手,勉強摸到螞蟥所咬的幾個傷口,使勁按住。我知道剛才螞蟥之所以能被我輕易抓下來,完全是因為它已經吸飽了血,不然會如附骨之蛆,怎麼都拉不下來的。但螞蟥鬆了口,它注射進我肌膚的抗凝血的物質還在起著作用,傷口仍會不斷流出血來,這時候敷任何藥都不管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手按著傷口,過二十分鐘左右凝血素散去,血也就止了。

  過了一會兒,感覺著時間差不多了,我鬆開手,繞過地上一坨坨牛糞,走到不遠處小溪邊清洗了一下血淋淋的後背。黑色的衣服上也染了不少血,但並不顯眼,也就不去管它了,想著晚上走出山到了茨中村再換洗。

  看著屋裡沒有再往外冒煙了,於是與宇航一起走進裡面擠著坐下,鬍子拉碴的藏族漢子正在用手抓著一團面,往鍋裡的沸水中捏著麵疙瘩,一雙手髒兮兮的不忍卒睹。很快麵疙瘩湯煮好了,旺堆往裡頭灑了些鹽,又從屋角一盆灰白泛黑的水中撈出一隻碗來,舀起一碗大吃起來。藏族漢子和法國姑娘也先後從那盆不知道什麼水裡面,撈出碗來盛著麵疙瘩大口吃起來。

  這一切把我和宇航看得目瞪口呆,在一邊傻了眼。終於宇航鼓起最大的勇氣也盛了一碗吃起來。畢竟前路未卜,還有多少艱難要面對一概不知,不補充足夠的能量的話,就將自己置於險境了。

  我實在沒有任何胃口,看著那一鍋粘乎乎的麵疙瘩都有想吐的感覺。知道反胃也是高原反應的一種症狀,暗想是不是一夜未睡再加上今天的勞累已經引起高原反應了。但又不想被大家說我嬌生慣養,也就硬著頭皮從那顏色不明的水中撈起一隻痕跡斑駁的碗來舀了半碗麵湯,又灑了些鹽攪拌著喝了下去。這半天多下來,已經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和鹽是絕對要補充的。

  宇航邊吃麵疙瘩,邊跟旺堆說起我的腳傷和身體狀況來。旺堆皺眉道:“剩下的路程可不算短,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只能在這裡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了。”

  抬眼看四周青山蒼翠、靜穆幽遠,在這住一晚還是相當不錯的。可再一看破屋四周,那一潭潭汙泥,那密度大得驚人的一坨坨牛糞,還有髒亂不堪的屋內只有一張窄窄木板搭起的床,中間火塘佔去了好大一塊地盤,即使想打地鋪睡地上,那麼多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擠得下,況且還有個法國姑娘。

  旺堆見我沉吟不語,又道:“碧羅雪山以前基本沒人走,自從我叔叔德吉開始帶人翻越後,在大山兩邊的村中,那些身體比較好的村民也開始做起了嚮導,來翻山的人也多了起來,去年是最多的了,一年有大概七百人翻越了這座山。”我介面道:“那比登珠峰的人還少,報上說現在到了登山旺季,攀珠峰的隊伍前後相接,都在上山路上引起了堵塞。”宇航插嘴道:“那過兩年珠峰只怕要招交警了,我考慮報名去。”眾人不禁莞爾。

  “這些年來翻越碧羅雪山的大多都是外國人,中國人比較少,而能在兩天內穿過碧羅雪山的中國人更是極少。”旺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們也不必喪氣,敢來翻越碧羅雪山的都是些身強體健、野外經驗充足的超級驢友,他們也要用三天,你們也用三天其實已經相當不錯了。”

  我知道旺堆在用激將法,本可一笑置之,可看著太陽才過頭頂,確實也不甘心這麼早就歇下來,更不願意拖慢大家的行程,於是問旺堆:“如果我們現在出發,天黑前能不能走出山去?”“可以,不過一定不能再停,要一直保持比較快的速度。”旺堆道。

  “那好,現在就起程。”說完,我背上背囊撿起木棍就往外走去。宇航與旺堆喜上眉梢,一抹嘴角也背上包走出了屋外。法國姑娘最後一個起身,走到了屋門口,卻沒有一點要出發的樣子,反而貌似送我們走似的。

  我好奇地問宇航:“法國姑娘走不動了?”“她不是走不動了,是她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我更是奇怪,轉頭問旺堆:“這裡怎麼會是她的目的地,她不是教牧民從羊奶中提取乳酪嗎,這裡根本沒有羊群呀。看這滿地牛糞,牛群倒應該有過,可現在也轉場去了別的地方了吧。還有,這裡方圓百里都荒無人煙,她住哪裡去?”“我也搞不清,不過她顯然跟剛才那位大哥挺熟的,不但招呼我們吃了一頓飯,連抽那位大哥的水煙筒都那麼順手。”旺堆邊說邊回頭跟法國姑娘揮手告別。

  我一直以為木屋裡那藏人是旺堆相熟之人,卻想不到大家是沾了法國姑娘的光。在揮手告別中,法國姑娘成了碧羅雪山中一個永遠的迷。

  【四】肉體在地獄,靈魂在天堂

  翻過絕險的山坡,遭遇嗜血的螞蟥,再起程,向最後一程的原始森林沖刺。神秘莫測的大森林,看似一片祥和安寧,可幽暗縱深處,又藏著無數陷阱,透著重重殺機……

  離開谷中的木屋,我們沒有再往山上爬,三個人沿著清淺的小溪,大步流星,一路疾行。路有時候在小溪左邊,忽然又拐到了右邊,更多時候腳下根本沒有了路,淺淺的河床就成了我們的路。

  我振作精神,不再遷就著痛處,對左腳踝一陣陣地吃緊和疼痛不管不顧,一馬當先走在隊伍前面,始終不讓旺堆和宇航越過我一步,只在到了岔道時提前問一下身後的旺堆該往哪邊走。

  經過一叢修竹,旺堆突然走了過去,從腰間抽出寒光逼人的藏刀,霍霍幾刀下去削出兩支竹杖。宇航趁此間歇俯身到溪邊喝水,正喝著突然大叫了起來。我順著宇航的手看去,溪邊潮溼的泥土上,幾個凌亂的大腳印散佈其間,形似百度的徽標。旺堆看到,神情變得緊張起來,叫我們趕緊離開,邊走邊解釋那是熊的腳印,應該是沒多久前在溪邊喝水時留下的。

  左腳踝越來越痛,置之不理繼續一路疾行。走過一棵橫臥在溪水上的樹幹,在落地的瞬間明顯感到腳踝處一下劇痛,左腳已經完全不能受力。再勉強走幾步,好像聽到腳踝處筋腱輕輕地一聲脆響,然後從那裡傳來陣陣劇痛,痛得我當場彎下了腰去。

  宇航急上前攙住我問怎麼回事,我臉色蒼白,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暴出來,半天才緩過來,慘然一笑答道:“估計是腳踝處的筋腱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疾行出了狀況。”宇航回頭與旺堆對視一眼說:“他這個樣子今天絕對走不出山去的了,現在我們離中午的木屋還不算太遠,要不回去歇著明天再走吧。”旺堆皺著眉正欲答話,我抹一把額上的汗水,擺手道:“不行,這個腳的狀況又不是休一兩天就能好的,現在回去了,我明天還是走不動的。”

  “那怎麼辦?”宇航的眼光停留在旺堆腰間的藏刀上,“要不我們砍些樹枝扎個擔架,抬你出去。”“萬萬使不得,我不能連累你們。”我斷然回絕,“我先歇一會,不那麼痛了就走,我就不信走不出這碧羅雪山。”

  “你們這樣的話,今天不但誰都走不出山去,甚至可能把命也丟在了這裡。”旺堆終於插話,語氣從未有過的凝重,“你們把碧羅雪山想得太簡單了,你們以為扎個擔架就能把人抬出去嗎?”又晃一下手中剛削好的竹杖道,“你們看我手裡的竹杖,就是準備過前面不遠處的原始森林用的。一路上我都是徒手前行,比你們撐著杖走得都輕鬆,看我削這竹杖,我想你們也該猜到前面的路不會好走了。先不說有多少陷人的泥沼,有多少蛇蟲野獸,即使一切順利,一個健康人在天黑前能穿過前面那座森林、翻出碧羅雪山都已經是很不錯的事了。在那樣的環境裡沒有任何人有餘力去照顧別人,更別說是去抬他了。”

  “嗯,看你削竹子時,我就猜到了前面的路肯定是全程最難走的了。而且我也知道,在登山界,見死不救,這是預設的生存規律。”我靜靜地說,“在珠峰就有過這種事,一支支登山隊伍眼睜睜看著有人在身邊累倒或受傷,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施以援手。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去救人,往往意味著把自己的命也搭上。這樣雖然有些殘酷,卻無可厚非,也是必須遵循的生存法則。”

  旺堆點點頭:“之前只是不想讓你們有什麼心理負擔,對碧羅雪山的兇險我一直沒有提及。就在前年五月中旬,有四個德國老外,都是很強壯且有很豐富野外經驗的人,請了我們村兩個嚮導翻山,可突降暴雪,雖然山外面的人知道他們肯定在裡面遇險了,可沒有一個人敢進山去救,因為那基本意味著進去陪葬。最後三個老外和兩個嚮導又累又凍死在了山裡,只有一個異常強壯、穿著厚厚的羽絨再裹著一件棉大衣的老外最後從山裡爬了出來。不過雖然命救了過來,最終也落了個終生殘廢。”

  半夜時分,或許是太累,或許是跳蚤都已經吃飽,人終於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在這瀾滄江大峽谷底的無邊洪荒裡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矇矇亮,鬧鐘就把我振醒了。因為每天從茨中到德欽的班車只有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一班,而在天亮之後到發車之前短短的時間段裡,我必須遊覽完茨中教堂。宇航也醒了來,不過只是張了一下眼往窗外看了看,就裹著被子不肯動了,說是要在這裡休整一天再走。

  陽臺上的衣服還沒有幹,也只能收進了背囊,然後與宇航道別,悄悄關上門往教堂走去。

  幾步路走下來,知道左腳踝基本沒有好轉的跡象,只能踮著腳尖輕輕前行。不過讓人寬慰的是全身除了左腳踝外,昨天受盡催殘的右腳和兩條手臂已沒有一絲痠痛。雖然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什麼都沒吃,可全身上下依然充盈起了滿滿的力量。看來出發前高強度的鍛鍊,以及昨晚還勉強過得去的睡眠對體能的恢復起到了莫大的作用。今天沒有什麼累人的活動,於是遇到臺階乾脆毫不惜力,單腳蹦著上下,免得左腳受力傷勢加重。

  在街角轉過一個彎,就看到茨中教堂靜靜地倚在碧羅雪山山麓的天光雲影中,斑駁的外牆透著歲月的滄桑,雜草叢生也掩不住其昔日的風華。

  百年前全才的法國傳教士們既當設計師,在這深深的大山皺褶裡建造出了這座唯美的教堂;又當繪畫師,在教堂壁上描出絢爛輝煌的斑斕色彩;還當樂師,教當地百姓唱聖詩;同時當園藝師,把從法國帶過來的葡萄種子撒在碧羅雪山的山坡上種出碩果累累;更當釀酒師,用老家帶過來的器皿釀出芳醇的美酒;甚至當起了教師,辦起了學校和修女院。

  現在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茨中村民每家每戶在屋前屋後,還有山坡上都種植著一種叫玫瑰蜜的法國葡萄,這種小小的葡萄僅指甲蓋大小,在法國本土已經滅絕,但在這裡卻隨處可見。村民們又用當年法國傳教士流傳下來的釀酒技藝釀出了名揚中外的茨中紅酒。

  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卻對宗教一直有著莫名的喜歡。站在清晨淡淡的天光裡,立於教堂的三層鐘樓下,仰望中西合璧的鐘樓上中國式的飛簷和最高處豎立著的十字架和諧相處、融而為一,心中一片靜謐、安詳......

  茨中長途汽車站就在教堂外,開往德欽的車已經發動起了引擎,我走出教堂,隨著三三兩兩提著青菜、拎著雞鴨的村民走上長途車。汽車鳴響汽笛,駛往在深谷中奔騰呼嘯的瀾滄江。

  車行江岸,探身回望。靜靜佇立在光陰中的茨中教堂在身後漸漸消失,鬱郁蒼蒼的碧羅雪山也在慢慢遠去。

  峽谷中,長河奔流;兩側高高的山頂上,灰雲沉沉。

  我們逆流北上,瀾滄江夾在兩岸高聳入雲的群山間,奔騰呼嘯、撲面而來。

  看著莽莽蒼蒼、雲霧繚繞的碧羅雪山在身後漸行漸遠,山中兩天一夜的經歷如電影般又在心中一一掠過,也一一鐫刻在了心版上。

  昨日才從深谷密林中逃出生天的我,為什麼已對碧羅雪山充滿了懷戀?

  後記:

  傷腳與碧羅雪山的跳蚤,伴著我走完了全部餘程。

  腳傷讓我完全更改了計劃中繼續北上川藏的行程,讓我面對梅里雪山而不入雨崩,走過香格里拉而不停留,只能在麗江瘸著一條傷腳、掛著滿臉曬傷後的脫皮,像一個流浪漢似地徘徊,最後在昆明又吃了不衛生的過橋米線,一直拉回了廣州……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衣服用滾水燙過,然後關閉門窗,把所有物品用殺蟲劑噴過。至此,跳蚤才算完全絕跡。

  收拾停當,站到稱上一稱,比出行前瘦了17斤,達到一生中所有旅行減體重最劇烈的一次。

  一個月後,體重恢復,腳傷痊癒,心中又再燃起出行的渴望。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