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一枚葉子背後的細節散文

追溯一枚葉子背後的細節散文

  最純粹的呼吸在一枚葉子的纖維裡,以至於我不得不輕輕地把它捧在掌心,俯耳傾聽它帶給人類的微小的韻律。站在那些有著高古樣貌的古槐下,抬頭仰望,似銅錢大小的葉片,單薄、脆弱、纖柔。陽光一層層篩過,每片葉子在瞬間輕顫的呼應,葉脈中就有了流水的響聲,類似於心臟的跳動,類似於手輕輕彈撥著風。

  那是一個秋天的正午,我學著先人的樣子,在那群高大的槐樹林裡找了個能採到陽光的地方躺了下來。秋草在似枯未枯之間,草葉卷伏;草籽散落入泥土。一些有著奇異大翅膀的螞蟻此時正奔波忙碌,努力營造著它們的家園。勞累與睏倦讓我眯起雙眼,任陽光透過眼簾,把眩目的金黃映入機敏的視覺。我多麼希望自己在那一刻融入自然,安靜地呼吸。或者在某一刻就長在槐樹的枝椏之間,安靜而純粹,至少像一枚無依無託在天空中自由生長著的薄玉般碧綠的葉子。那時正值收秋時節,萬物有序自在地生長,成熟,凋敝,沉睡和輪迴。

  在村南,村與村的交界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河溝,從西至東,有四五里長。河溝北岸有四五十米寬的樣子,一律種植著槐樹。沿槐樹林一直向東,河溝盡處,槐樹林也盡。再往東就是一條長滿蘆葦的細長的淺灘,卻承載著與河溝相同的使命。我曾經站在槐樹林的最東端,以一個孩童的眼光瞭望過河溝對岸的莊稼;瞭望過對岸孤伶伶侍弄莊稼的一個人;瞭望過對岸時隱時現的村莊;以及村莊更遠處黃土連綿的貧瘠的大地。陽光毫不吝惜地灑在上面,就有無數綿長的彎曲的線條升到空中,類似無數爬行的蚯蚓。那時只感覺出天地間的空曠、蒼茫、凜然和未知。還有一種茫茫然不知所已的東西在體內流淌,也開啟了一個孩童對這塊土地模糊而簡單的認知。後來,我和一個小夥伴曾經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涉足過那裡的一片高粱地,尋找沒有長出高粱穗的青棵。它高高的莛子上有時長著一棵灰色的筧頭,摘下,剝皮,品嚐它能帶給我一種奇異的味覺。我們在陌生的疆域裡,像一隻小動物脫離了有著熟悉味覺的地盤,不敢做太久的停留,便張惶地回到了我們專屬的地界,惴惴不安的心情與其說是對陌生的膽怯和懷疑,倒不如說是對未知人性的一種防備。

  其實在那塊土地上,因為生活,幼小的我們一次次走進青稞密集的大地深處,只是這次我們冒昧地逾越了界線,這是條在孩子們心裡主觀劃定的安全界線。我至今還能清晰記得那塊高粱地,如果我們的眼睛是捕獲新奇的鏡頭,就由一棵棵綠色植物的根部開始,向上緩緩推去,帶著探知、推測和問候。枝幹如竹,修長有節,節節向上,似要高出藍天幾許。每節之上長出一條葉子,一條條如絲絛一樣長的葉子,披掛下來,柔順的忘乎所以。再往上是插入雲天的果實,果實泛著青暈,與藍天相映成趣。這時的.陽光在高高的天空,一個靜默的旁觀者。這才是一種盈滿的融合,一些自然生長的物物互通的道理。如今寫下這些文字,我仍舊看得見自己的身影融合在藍天大地與密植的植物之間:那個女孩兒懷著小小的慾望,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仰著酸酸的脖頸,在一壠壠高大的植株之間輾轉尋覓。與此情此景相似的是我再大點時和大人們去打高粱上長長的葉子,然後晾乾貯藏。在農村,每一根綠色的植株都有它最大的利用價值。農耕時代,生產隊都養殖著許多的牛、馬、騾,它們的食物不可能是糧食,那麼除了青草也就非莊稼上的葉子莫屬了。每年生產隊會儲備下幾大垛晾乾的葉子,用鍘刀鍘碎拌上一些糧食喂牲口,葉子也就承載了另一種生命的延伸。

  其實我一直在想人這個靈長類動物與地球上所有動植物間的關係。他在某些時候能把地球上的其他物種掌控在自己的權利慾望之中。他就不可能詩意地存在和生活。

  我想過很久,我的所謂膽怯,其實就是膽怯人類自己,膽怯人類永不滿足的慾望。於是喜歡獨處,靜默,懷想。喜歡在嘈雜的人群裡把目光投向遠方。

  在大地的深處一片茂密的叢林有天籟般的安靜,一片葉子倏地一下落下來,又一片也跟著無聲無息地飄落,然後一片片的葉子刷啦啦鋪天蓋地而來。大地接受了它,大地用寬大的胸懷融納了它。這個過程沒有語言,也許風就是它們相惜相依的語言;這個過程沒有承諾,也許沉默就是它們最堅定的承諾。在那裡簡單的只有呼吸,只有迴圈往復,只有時間在一點點走向生命的深處。每年冬天,這時就會刮下來許多葉子。孩子們人人手拿一把笤帚,一個揹筐或麻袋,在寒風中掃呀掃呀。他們掃著不斷落下的葉子。他們掃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的揹筐滿了,麻袋滿了,他們小跑著回家倒在灶火旁,然後又迎著北風向那片能落下葉子的樹林走去;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風吹疼了他們稚拙的小臉蛋。他們的小手粗糙且有凍傷的疤痕;他們的衣服裡裝著厚厚的棉花,衣角硬硬地翹著,鞋頭開花。他們專注於一陣風的到來,風過就有葉子落下。於是他們追逐著風追隨著葉子,然後又低頭掃著,掃著;直到掃成一堆,再用小手掌捧起裝入揹筐和麻袋。他們小小的手掌也像那些葉子的形狀,單薄細小而血脈充盈,讓人想到歡呼和成長。

  樹木只要有根,只要它在地下能吸收到水分和營養就能在春天的時候重獲生命,重新泛綠,重新呼吸新鮮的空氣。而人的手掌一但落下就是長眠,再汪洋肆意的春天也不會重新舉起吐出生命的綠色。那天上午,我們正在召開一個小型表彰會,先進人物發言,頒獎,祝賀。會議安排的很好。一個花甲老人來參加會議。他靜靜地發言,靜靜地聆聽。突然人們聽到他發出一聲絕望地呼吸,聲音大到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向他望去,那一刻他的花白的頭髮像被狂風猛烈地吹了一下,面孔向上仰起,仰起;他似乎是要把最後一次呼吸做到最徹底和最完美。所以他的頭一直那樣向上仰著,仰著。當人們驚慌失措地給他喂藥,讓他平躺在一張桌子上做人工呼吸,都不能追趕上他向大地撲去的速度和決心了。那過程又類似落葉,是一枚在倉促中“啪”地一聲就落到大地胸懷中的葉子,倉促地沒有一點過程。

  人們一直讚美落葉,讚美它義無反顧撲向大地的決心,人們更賦予了它們美的涵義。美,是為大美。

  有時我的目光會審視那片祼露著的大地。那裡曾種植著數不清的樹木,人們隨時可坐下來納涼,也曾雲霧繚繞,也曾鳥雀雲集。村莊有了綠色才有生命的跡象,人類有了綠色才能做深呼吸,睡夢才會穩妥。有一天人們為了多種幾壠莊稼,粗暴地砍倒了所有的樹木,無論是高大的落葉喬木,還是低矮的灌木,他們一棵都沒有放過,即便是種在溝壑邊上道路兩旁的也沒幸免於難。他們不但砍下它們的樹冠,還要除掉根系。然後夷平,按人口分割成份。看西班牙鬥牛,當鬥牛士把那柄略有點弧狀的利劍從公牛的背部插入牛的心臟時,它龐大的身體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轟然倒下了。正如那些倒下的樹木,它們連紮在泥土裡的根系都不能留下。它們在倒地的瞬間會詛咒人類的殘忍嗎?

  我們應該尊重天地間的一切事物,尊重它們的生命,尊重它們的呼吸------那均勻的,暢快的,細小的,粗重的,茍延殘喘的,氣若游絲的呼吸……只要一息尚存,它們都應該得到人類應有的敬重。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博愛而唯美的傢伙,接近某些現場,或感受與現場相同的場景就會心存柔軟的溫床。一片葉子,喜歡它不僅僅是因為它只在我的俯視之下,不單單是因為它暗含的律動的呼吸,而一定有一種力量的牽引。於是摘下,展平,擦試乾淨,珍藏在紙頁下不斷斯磨的墨石之間。你不用懷疑墨石與綠葉是否相融,它們都是大自然中有靈性的事物,它們都懂得相溶乃大,休慼與共的道理。多少年後的某天你會無意翻開書頁看到那枚已經乾枯的沒有一點水分的葉子,你看到它清晰的微微隆起的葉脈。你覺得一股清氣暗暗上升,一種呼吸仍在進行。此時你會不由自主地去追溯一片葉子背後所有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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