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酉先生散文
三酉先生散文
這幾天天氣都冷,心情又十分不好,左右不知確切;欲闔上書去拖拖步履,然而總懼著那剔骨的風,恐著那空冷的天,終分秒都覺地延擱著,只是思慮絞作一團。
讀周作人《心中》一文,正到其引日本古代痴男怨女之立誓書樣本,心中堆疊的莫名的哀慼頓地散滿思緒,覺得不能再坐下去,非起身走離這沉悶的館樓不可。然而那一篇短短的立誓書卻縈繞不卻,特抄錄於此:
盟誓
今與某人約為夫婦,真實無虛,即使父母兄弟無論如何梗阻,決不另行適人,倘若所說稍有虛偽,當蒙日本六十餘州諸神之罰,未來永遠墮入地獄,無有出時。須至盟誓者。
年號月日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出至館外,即是撲面寒風,——“三月春風撲面寒”,確是不錯的。大抵是下了雨,卻又僅是微微,地面彷彿鋪了一層極薄的透明的紙,——是要讓我在上面作畫麼?我走了進去。那薄的水跡映了建築物散出的燈光,或紅或黃的。這夜似乎比對往日愈清明而空透了,只不喜的是那一股寒。夜空,月亮星漢是不見的,一色的灰沉,似陳年的濁醪,全沒有讓人耽溺的可能。大約周作人是不愛喝這樣的“三酉”的,他那樣的一個講求素雅的人,非醇而清的酒不能喜歡。冬天裡落了葉的樹,這當兒,也尚未抽出新嫩,一排一排地靜立在夜幕之下,伸展著枯瘦的枝幹,宛似要綽取什麼。行人疏落,情侶們撐了各色的傘,拒擋幾滴的雨。
我走著。
傍晚的時候,路過館樓前的噴泉。素常所見,其飄向都是一定的,不是西便是東;今日似乎別於以往,東西兩面的地上,都有其遺落的痕跡。我很不能瞭然了;——莫非其也是心懷憂戚,思戀著那無蹤影的天鵝而心中恍惚終至無所適從了麼?物最能感人情,最能映照人情。這句話不管是誰說的,我想,總不至於有大的錯離。若不然,何以知堂先生會因了那蜘蛛絲似的陰沉的冬雨而心思散漫無味了呢?
風好似盛了一些,想要拖慢我的本已如蝸行的腳步。但興許風不是要拖慢我,而是嫌惡我,不許我走進她的內裡,像巴黎人嫌惡那個可憐的敲鐘人卡齊莫多一般。那一天看施篤姆的《茵夢湖》,就一直想望醞釀這種的情緒而不可得,以至於在讀後半段時,心境的'佳良反不如讀《瑪爾特和她的鐘》。可惜當下手頭卻沒了施篤姆的書,那一片似夢似幻的湖,也終杳不可尋,那一朵潔白純淨的蓮,也終未可再見。“如果那一本書還在,即便道路溼寒又如何,我也是會停在熒然的路燈下,翻開略染灰塵的書頁,沉入不知底的湖。”是的,現在不想卻醞釀出了那樣的情緒,可恨在,書又不在了,真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知堂先生言:“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這自然是好,歆羨是不必多言了,可我卻是沒有這般的功夫,去求得這般工整而閒適的生活。可是如那群挖心思而夤緣附蔓、開口大而狺狺無斷的人的乾燥粗鄙,也是深可恥的。歆羨的不能達到,可恥的不願下趨,在中間的罅隙裡,正是尷尬。大抵也是有點格蘭古瓦式的瘋癲,於這世情看得不能很透,便總以為無論遭到怎般的梗阻,怎般地不為吆喝的民眾所喜,“聖蹟劇”都能演下去的。用心思作的劇本,精巧的故事結構,半世才氣所聚的文句,今世白眼,下世大概也能青眼罷。真佩服知堂先生的心性的。處在那樣的惡俗的世界裡,所有都使他心殷殷,可還在求著生活的工整。喝茶要“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素雅的陶瓷茶具,二三子,半日閒,抵去十年夢”;點心要“豆腐乾切成細絲,加薑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這知堂的主人呵!
半年前,讀《陸游傳》,一直想就自裡面取出的一句詩——疑是驚鴻照影來——作一篇回憶的文章。於是經常在經過噴泉時,特意駐留,想看出那翩飛的驚鴻來,然而刻意求之,終是不能得之。驚鴻不來,瑪爾特的鐘卻來了。人在苦悶的時候,回憶總是容易湧上來,尤其是那些悲傷的。瑪爾特也許並不苦悶,——她孤獨一輩子,雙親逝去,兄弟姊妹,遠走他方;留著她守著那一間如她一般孤獨的屋子,在空曠的大地上,在疏離了人息的遠郊。她坐著冥想,看書,回憶,那擺鐘就在一側,滴答滴答;半夜,擺鐘有些失常,亂敲了起來,她就披了衣,下樓陪著擺鐘,直至天晞曉。瑪爾特憑了這鐘,於是還是熱鬧、還是美好、還是光明的聖誕夜就不會消逝。
真希望可以再拿施篤姆的小說來讀一讀。
到盡頭了麼?該折轉了。轉不轉又有何相關?天空是一樣的天空,陰而冷;夜風是一樣的夜風,疾而寒;微雨是一樣的微雨,細而冰;便心緒也還是一樣的心緒,悶而戚。一切都未易,走不完的這路途。——知堂先生也能於這情境之中使“平凡的意思發起酵來”麼?
回去也作個“三酉”先生罷,博得兩頰生粉,取得一點精神的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