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丟失的自己日記

尋找丟失的自己日記

  朋友邀請我去二祖道場採風,在這個五月,我來到太湖。

  在中國佛教諸多宗派中,我對禪宗一直有著特別的興趣。禪宗的祖師們否定一切有形的外部世界,甚至也否認現實中的自己,他們一輩子都處在靜謐的思維狀態,唯有剎那的所得,才是他們人生的追求。因此,我一直認為,禪宗是佛教中的一支精神貴族,一支思想先驅。從這一點來說,禪宗自宋代以後的逐漸衰落,是佛教世俗化和邊緣化落下的苦果。

  對於二祖慧可,人們感興趣的就是他的那條斷臂。為了向他的老師達摩求證,慧可揮刀斷臂,以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決心。但唐代道宣律師卻有不同的看法。公元574年,北周武帝在北方大肆廢佛,當四萬所寺廟被分給貴族作為宅第,當大批經卷被梵毀,對於慧可來說,就只有逃走這一條路了。在一條荒莽的山道上,慧可步履踉蹌,行色疲憊,為了躲避追索者的目光,也為了尋找自己一顆丟失很久的心,他終於來到江淮之地的太湖山區。

  道宣律師在他的《續高僧傳》一書中十分肯定地說,慧可的那條胳膊,正是丟失在那次南逃的路途。

  一千多年過去了,沒有人能知道慧可的那條胳膊究竟丟失在哪裡,但這一切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慧可將從達摩處傳來的禪法種子在江淮之地開花結果,又經過一代代人的努力,中國禪宗應運而生,正如趙樸初先生所說,二祖慧可是“中國禪宗第一人”。在禪宗中國化的程序中,慧可是真正的承前啟後者。

  當慧可走到這深邃的大別山時,他看到一幅完全不同於北方大地的恬靜畫面,附近的茶園裡,農夫們一邊勞作,一邊歌唱著,他們衣著簡便,食難裹腹,卻一個個快樂無比,於是慧可知道,真正的禪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而是在這群農夫之間。慧可當即決定,停止自己奔走的腳步,在這江淮之地的群山峻嶺中住下,以安放自己不安的靈魂。

  太湖縣政協副主席兼統戰部長殷書林先生聽說我要去二祖道場,執意放棄他的雙休日,自始至終陪同著我。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下盤旋,就像一千多年前一樣,附近的茶園裡有茶農在忙碌著,這該是一年中最後的茶季了。當年慧可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時,他一定也看到同樣的場景,一千多年過去了,時空似乎並沒有發生變化,我感覺那山野間的每一個人都是慧可,都是慧可與他的弟子們,只是,禪的意義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它不再是靜謐處的苦苦思維,也不再是山林深處的隱遁,而是山民們的歡快勞作,是他們對待艱難時世的豁達心態。

  慧可在大別山中禪居達九年之久,這期間,他往來於獅子山與司空山之間,有時候,他會長久地禪坐在一塊巨石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更多的時候,他與農夫們在一起,並像農夫一樣自耕自食。九年後,慧可回到北方大地,誰也不知道慧可在大別山中悟到了什麼,但據說自始慧可的性格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變易形儀,隨宜說法,或入諸酒肆,或過於屠門,或習街談,或隨廝役,如是長達三十四年。”有人問他,你怎麼可以出入於那些地方?慧可說,越是那樣的地方,越能歷煉自己的心智。被問得多了,慧可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何干?順俗而不流俗,佯狂而不露真相,這才是一個大智禪者在當時的環境下所處的態度。

  如果正如道宣所說,慧可的胳膊是丟失在南逃的路上,但慧可的此次大別山之行決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他丟失了一條胳膊,卻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

  我們來到河南岸的“望佛亭”,隔著一條河,對岸的那座山頭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同樣是站在這個位置,當年的趙樸初就發出“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的'感嘆。這是不奇怪的,在禪者的眼裡,世間的一切,無不是佛,無不是智慧。就像現在的殷書林,獅子山中的每一塊石頭在他眼裡無不是尚待開發的寶藏,無不是太湖人的驕傲。春訊剛剛過去,河床大部分裸露著,只是在河中央有一泓靜靜的流水,倒映著兩岸青山。我們脫下鞋,開始涉水過河。有些涼意的河水像小魚兒吻咬著我們的腿部,赤腳踏在細軟的河沙上,癢癢的,這癢癢的感覺傳導到心裡,真是說不出的舒暢。趟過河水,用手抹去腳上的沙子,再穿上鞋,感覺自己就真的到達智慧的彼岸了。

  有鍾鈸之聲驟然響起,這是二祖寺僧人迎接我們的特有方式,夾雜著綿密的唱誦,像有千軍萬馬在風雨中疾奔。等走進寺裡,卻只見一名僧人。我們在這裡休息片刻,沿著山路繼續向山頂攀登,至一平地,有兩間舊寺坐落在一塊巨大的葫蘆石上,《太湖縣誌》有“葫蘆石在薛義河,相傳二祖秘記存焉”的記載。有人忽然問,什麼是二祖秘記?二祖秘記藏在哪裡?沒有人能夠回答。這或許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卻值得人追問一生的問題。就像慧可的那條斷臂,沒有人真正知道它究竟丟失在哪裡。

  站在葫蘆石旁遠眺,河對岸的山酷似一隻巨龜,它伸著頭,卻永遠地定格在那裡,成為一種意象。遠處連綿的群山間有無數條看不見的羊腸小道,每一條小道似乎都蘊藏著無盡的禪機。耳畔山風習習,彷彿是禪定中的慧可發出的粗重呼吸。我忽然想,作為一個禪宗大師,慧可留給後人的所謂“秘記”,難道不就是他自己的一顆心嗎?這顆心他丟失了很久,而在這塊葫蘆石上,終於重新找到,於是,他把這顆心留給了我們,他希望我們能循著這顆心,去尋找丟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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