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里相送至方山原文及賞析
鄰里相送至方山原文及賞析
原文: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甌越。
解纜及流潮,懷舊不能發。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
含情易為盈,遇物難可歇。
積痾(ē)謝生慮,寡慾罕所闕。
資此永幽棲,豈伊年歲別。
各勉日新志,音塵慰寂蔑。
譯文
自己奉王命離開京城去永嘉赴任,希望到那裡後能安適地居住下來。
當船要趁著潮水解纜出發的時候,我卻因留戀故人而不忍離去。
船在行駛中靠近了析析作響的凋敗的樹林,又看到秋月在放射著皎潔的光芒。
本來就因有懷舊之情,容易感到心中充滿哀傷,現在又看到衰林、秋月,內心的悲愁就更加難以遏制了。
自己因久病而斷絕了對於生活方面的追求。自己本來個人慾望就很少,所以現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足。
我是想借永嘉郡永遠隱居下去,哪裡是隻離開你們一年半載去做官呢!
希望你們努力做到天天進步,並經常來信以安慰我的寂寥。
註釋
抵役:敬奉朝命赴外地任職。只,敬也。皇邑:京城,指劉宋都城建業(今南京市)。憩(qì氣):休息。甌越:指水嘉郡。永嘉一帶在漢代地屬東甌,東越王搖曾在那裡建都,故稱甌越。
解纜:解開系船的纜繩,指開船。及:乘。懷舊:留戀老朋友。
析析:風吹樹木的聲響。就:靠近。皎皎(jiǎo狡):光潔的樣子。
含情:這裡指懷舊之情。盈:滿。遇物:指一路上遇到的衰林、秋月。
積痾(ē):多年患病。痾,病。謝:絕。慮:思慮、謀求。
寡慾:少欲。闕:同“缺”。
資:借。此:指永嘉郡。幽棲:隱退屏居。豈伊:豈惟。
日新:一天比一天進步。音塵:音信,訊息。寂蔑:寂寞。
賞析:
積痾謝生慮,寡慾罕所闕。
前人談謝靈運,都認為他是山水詩人之祖。而山水本自然景物,觀賞者角度不同,思想感情每個人都不一樣,同一風光,在不同詩人的筆下就未必面貌相同。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謝靈運寫山水詩,貴在其善於用精美準確的詞句客觀地刻畫出山水景物奇異而微妙之處,有似看細膩的工筆畫。然而這種精心刻意的描繪,又與他一生複雜多變的政治處境和矛盾糾纏的思想感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所以同為山水詩,他的作品既不同於鮑照,也不同於謝朓。而謝靈運詩的真正特點,在於他能用深細的筆觸來摹現其內心微妙的感情。即如現在要介紹的這首《鄰里相送至方山》,就不是山水詩,而是一般的贈別抒情之作。表面上雖語多曠達,骨子裡卻是戀棧朝廷的,作者終於用凝鍊而微帶生澀的語言把這一真實而隱曲的思想給勾畫出來了。這就是謝靈運詩值得借鑑的地方。
此詩共十四句,前四句和中四句各成一小段落,末六句自成起訖,而這六句中,每兩句又各為一層意思。其中最難講的是中間“析析就衰林”四句,自聞人倓《古詩箋》至近人許多注本,幾乎沒有一位把它講透了的。
開頭四句寫自己將出任郡守,因與鄰里有舊情而不忍分別。“祗”,敬。古書多以“祗”字與“奉”、“承”、“仰”、“候”等動詞連用,因知“祗”字亦涵有上述諸詞之義。“役”,行役,指出任郡守是為朝廷服役。“祗役”,敬其職役,指鄭重對待皇帝的任命,故須到官就職。“皇邑”,猶言帝都。第一句是說由於敬承王命而服役赴郡,故出京遠行。第二句是說要去的目的地。永嘉在今浙江,古甌越之地。“相期”的“相”,雖有互相、彼此之意,卻不一定有對方存在。這裡的`“相期”只是期待、打算的意思。“憩”本是休息、止宿,這裡用得別有涵義。作者到永嘉是去做官的,不是去度假的,到任之後,根本談不到“憩”,而應該是勤於公務。而作者卻用了個“憩”字,言外之意,作者被朝廷外遷並非受重用,而是投閒置散;而作者本人也並不想在外郡有所建樹,只是找個偏僻地方休息休息。這就是下文“資此永幽棲”的“根”。“資此”,藉此,利用這次機會;“永幽棲”,長期棲隱起來。把做官看成“幽棲”,並且想長此以往地生活下去,這就是反話,就是牢騷。事實上,謝靈運本人原是不甘寂寞的。
接下去,作者寫船要解纜啟程了。“及流潮”,趁著漲潮的時候。這句是說自己要離京出發了。但第四句又一轉,說由於懷念親舊而不忍離去,所以一時還未能出發。這種欲行又止的描寫並非純粹指行動,因為船終於還是解纜出發了;而是寫心理活動,即該走了卻不想走,不想走又不能不走。表面上是與鄰里親友依依不捨,實際上是對“皇邑”的戀棧。讀下文自明。
以上是第一小段,下面四句是第二小段。“析析”二句是寫實,也是比興。這時船已前行,途中所見,應為實景;但與“含情”兩句相連,則又屬比興了。“析析”,風吹樹木聲。“就衰林”,葉笑雪《謝靈運詩選》注云:“就,迎面而來。岸邊的樹林是靜止的,江上的船則順風隨流急駛,在船中看岸上的樹林,不覺船動而只看到樹林向自己走近。”這個講法頗具詩意,但不一定確切。依葉說,“就衰林”的“就”主語應為船,應為乘船人;而葉的解釋卻成了倒裝句,成為“衰林”迎面而來,其本身邏輯已覺混亂;如與下文對舉,則“皎皎”與“明”皆“秋月”之形容詞,除“析析”與“皎皎”為對文外,其它詞語並不嚴格對仗。且“衰林”亦為不詞,不能同“秋月”相提並論。鄙意下句既點出“秋”字,則上句亦為秋景無疑。而謝靈運出京赴郡是在公元422年農曆七月,雖交秋令而木葉尚未衰枯。這時就把樹林稱之為“衰”,似乎不確切。故應讀為“就衰”林始合。“就衰林”者,已經出現衰的跡象、向著衰的趨勢發展之林也。耳之所聞,乃析析風吹木葉之聲,感到又是秋天了,原來蔥翠的林木從此又要日就衰枯了;而目之所接,卻是皎潔明亮的秋月。作者動身的當晚是七月十六,正值月圓,故為寫實。這與第一小段實際已有一段間隔,即跳過了船已解纜,人已離岸的階段,而寫途中景物了。“含情”二句,舊注多講成作者自謂,而把“遇物”的“物”講成林和月。其實,此二句乃逆承上文,“含情”句是說“月”,“遇物”句是說“林”,但同時又是借外景以抒內情,實質仍在寫自己思想感情的變化感受。夫七月十六正月盈之時,因之作者聯想道:由於月亦含情,儘管它經常有虧缺晦暗之時,而每月總要盈滿一歡,看來這也並非難事。正如多情之人,一有悲歡離合,感情自然流溢,這也是一種不能自制的表現。即如自己之遷離皇邑,遠赴越甌,雖已成行,猶“懷舊”而“不發”,這也正是情不自禁,“易為盈”的表現。而“遇物難歇”,即《韓詩外傳》所謂之“樹欲靜而風不止”,“物”指“風”,乃承“析析”句而言,指林木之聲析析,正因風吹而不能自止。亦如自己本不欲遷外郡,而朝命難違,身不由己,欲罷不能,只好揚帆上路。舊注或將景語與情語割裂,或引老莊之言而故求艱深,恐皆無順理成章之妙。若依鄙說,則因實而入虛,見景而生情,轉折亦較自然,層次似更清楚。故不憚辭費,析言之如上。
最後六句,在全詩為第三小段,就題意言是點明與鄰里告別之主旨,即做為詩之結尾。但中間每兩句為一層。“積痾”二句從自己說起,“資此”二句既與赴郡相關聯,又同來送行者相呼應。最後“各勉”二句看似與鄰里贈別的套語,實將自己留戀京都、不甘寂寞之意“不打自招”式地點出。有人認為謝靈運的山水詩每於結尾處發議論,成為無聊的尾巴,而這首詩恰好相反,正是從末兩句透露出作者深藏於內心的底蘊。先說“積痾”兩句。上句說由於自己多病,因此對人生的考慮已力不從心,只能“敬謝不敏”,言外之意說:一切聽從命運安排,愛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下句說自己本淡泊於名利,沒有什麼慾望可言,因而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不滿足的地方。言外指自己由於身體健康狀況不佳,又不想貪圖什麼,因此留在朝中也罷,出任外郡也罷,反正都無所謂。看似曠達,實有牢騷。於是接著說到第二層,他認為此次出任永嘉太守,倒是自己藉以長期隱蔽、不問世事的好機會,看來同皇帝、同都城以及在都中盤桓甚久的鄰里們,都將長期分手,不僅是分別一年半載的事了。其實這兩句也暗藏著不滿意的情緒,言外說皇帝這次把自己外遷,大約沒有再回轉京都的希望了。其患得患失之情,真有呼之欲出之勢。而結尾兩句,上句是說:我們要彼此互勉,都能做到“日新”的水平,以遂此生志願。“日新”,《周易》屢見,如《大畜》雲:“日新其德。”《繫辭上》雲:“日新之謂盛德。”又《禮記·大學》引湯之盤銘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都是進德修身之意。下句則說:希望親友仍經常溝通訊息,只有經常得到資訊,才能慰我寂寞。“寂蔑”,與“寂滅”同,也是岑寂、孤獨的意思。這兩句也屬於無形中流露出自己戀棧京都、熱中政治的思想感情的詩句。一個人既已“謝生慮”、“罕所闕”而且打算“永幽棲”了,就不必“各勉日新志”了。他認為只有京城中的親友鄰里有信來,才能慰其“寂滅”之情,可見他所說的“永幽棲”只是牢騷而並非真話。從而可以這樣說,作者的真實思想感情是並不想離開帝都建康,可是在詩裡卻說了不少故作曠達、自命清高的話;而恰好是在這種故作曠達、自命清高的詩句中透露了他對被迫出任郡守、不得不離開京城的牢騷不滿。這既是謝靈運本人特定的思想感情,而且也只有謝靈運本人的詩才,才寫得出他這種特定的複雜矛盾的思想感情。只有從這種地方入手,才會真正理解謝靈運及其膾炙人口的山水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