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竹桃》原文及作者介紹
《夾竹桃》原文及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季羨林(1911~ )東方學學者,印度語言文學專家,翻譯家,散文家。山東清平(今臨清市)人。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習英、德、法語言及文學。1935年考取清華大學與德國交換研究生。曾在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回國,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歷任南亞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副校長等職。多年致力於東方學,特別是印度學的研究、開拓工作,著述甚豐。主要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印度簡史》、《羅摩衍那初探》、《印度古代語言論集》、《中印文化關係史論文集》、《原始佛教的語言問題》等。
在語言學領域,季羨林對印度中世紀語言(包括阿育王碑銘用語、巴利語、俗語和混合梵語)形態學、原始佛教語言和吐火羅語的語義研究均有開創意義;在文學方面,他直接從梵文翻譯了《沙恭達羅》、《五卷書》、《優哩婆溼》、《羅摩衍那》等印度古典名著,還從巴利文、英文和德文翻譯了一些文學作品;散文作品有《季羨林散文集》等。
在李錚編的《季羨林年譜》中,有對這篇散文背景的介紹:1959年,季羨林作為民間外交的使者,應邀參加緬甸研究會50週年研究大會。所以散文的後半部分寫緬甸的夾竹桃,寫它的象徵意義,這都是他的真實經驗和感覺。而散文的前半部分,是中年人對童年的回憶,是朝花夕拾。這部分最為獨特。尤其是少年對月光下夾竹桃想象的那段:“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讀到此,我們不能不接受作者關於夾竹桃是他“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的判斷了。
季羨林用一絲不苟的態度把《夾竹桃》種在優越的語文條件的土壤中,讓《夾竹桃》綻放在自己獨特的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裡。這使得他的散文在強調同一的時代裡獨放異彩,也使《夾竹桃》這篇短文有了文學史的意義。
原文: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是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它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
不知道由於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裡,幾乎家家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牆下,正對著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陣幽香,入目的是綠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彷彿走進自己的家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
我們家的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紅色的,一盆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裡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牆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家裡一向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麼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訊息。以後接著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裡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風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海、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燻透了整個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悽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
然而,在一牆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裡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裡,在盛夏的暴雨裡,在深秋的清冷裡,看不出什麼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裡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
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牆上的影子就是游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
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
好多好多年了,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家。
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個個從地裡湧出,宛如陽朔群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綠的,但是時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
寫作背景:
《夾竹桃》是季羨林1962年寫的一篇散文,第2年發表在《人民文學》第1期上。這是一篇用優越的語文條件將自己的生活經驗一絲不苟地寫出來的佳作,對於1960年代的中國散文來說尤其如此。季羨林也因為這篇《夾竹桃》而被宗璞稱為“夾竹桃知己”。
對於散文,季羨林不同意所謂的散於形的說法。他在《漫談散文》中說“綜觀古今中外各名家的散文或隨筆,既不見‘散’,也不見‘隨’。它們多半是結構謹嚴之作,決不是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的輕率產品。”這是季羨林在閱讀、寫作了幾十年的散文之後對這一文體的理解,也是他創作散文的一個原則,更是我們欣賞散文時可以期待的一種幸福。
季羨林所說的“不散”、“嚴謹”當作如何理解呢?饒宗頤在論及季羨林的學問時說他同時具備常人所難以具備的三個條件:優越的語文條件,多姿多彩的豐富生活經驗,可用的實物和圖籍、各種參考資料。“這樣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隨便做到的,而季老皆具備之;故能無一物不知,復一絲不苟,為一般人所望塵莫及。”(蔡德貴《季羨林傳·序》P1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饒氏所言,雖指學術,但對我們體味季羨林的散文,也頗具啟發。品讀季羨林的散文,我們就會發現,他所說的不散、嚴謹之類,表現在他自己的散文創作中,就是用超越的漢語文條件一絲不苟地把自己的生活經驗、生命體驗傳達給他所熱愛的讀者。超越的漢語文條件是指他散文中對漢語的運用水平;一絲不苟是說他散文結構的嚴謹;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則是在嚴謹與規範之外的獨特性。散文《夾竹桃》比較典型地體現了他的這種創作特點。
漢語是一種時空廣闊的語言。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形成了文、白兩種不同的語言形態;在廣大的使用空間內,又有普通話與方言的分別,還有外語的影響的蹤影。漢語的這種特點使它成為最難掌握的語言之一,也給它的使用者提供了無限深廣的創造機會。在《夾竹桃》中,優越的語文條件表現在作者熟練而充分地利用漢語時空廣闊的特點,走筆生花,穩步而行,不急不緩地把夾竹桃的品性、把作者自己的感覺、思想精緻地傳達出來。他的語文優勢,是以淳樸為本的,如寫自家門前夾竹桃時的語句:“我們家的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紅色的,一盆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就像是與朋友講述自己的記憶,更像是和鄰人飯後閒談。於淳樸之中展開了對夾竹桃的種種記憶和想象。季羨林主張散文要“淳樸而不乏味”,要有起伏節奏。為了實現這種效果,除了在結構設定方面有所注意外,他不露痕跡地發揮了自己的優越語文條件。他在用平實的語文敘述時,會突然嵌入一句文言句式,或有方言口語來突出語言的節奏感。還是在敘述自家的兩盆夾竹桃:“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少年時那滿是幻想的心靈,把這兩盆紅白夾竹桃轉化成現實世界所不能實現的雪火相融的境界。作者回憶至此,已成熟了的心靈更覺當時有趣,其心情已非淳樸的語言所能表達,於是不禁用變換句式的方法,把“顧而樂之”突然鑲嵌在他的講述中,改變了本是平和的.節奏,既表現了自己的興奮心情,又強烈提醒讀者注意自己彼時此刻的心情。在《夾竹桃》中,季羨林為了節奏和變化,還在口語般的敘述中,適當地用四字格的語詞。如在講述他們家花之多時,用“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這不僅體現了語言的起伏變化,還增強了語言的音樂感。
季羨林並不是只用上述一種方法來增加語言的節奏感。適時地穿插口語,同樣也使語言風趣而多變。在描述夾竹桃的韌性品格時,作者寫到:“夾竹桃卻在那裡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嘟嚕的使用,既具象又傳神,和前邊的量詞“朵”比起來,又有地方個性。所有這些都增強了這篇散文的可讀性。
一絲不苟地寫作,既是季羨林對散文結構等技術層面的刻意追求,更是對情感態度的嚴格要求。季羨林曾這樣說過:“我捫心自問,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的態度是嚴肅的,這一點決不含糊。我寫東西有一條金科玉律:凡是沒有真正使我感動的事物,我決不下筆去寫。”(《季羨林散文集自序》P4,北京大學1986)因為有真感情在,而真感情又支撐著個我活躍在字裡行間,所以他的《夾竹桃》才精心經營而不顯矜持,有寄託而不生硬。也正因為如此,季羨林的散文可模仿其形,但不易學其神髓。
夾竹桃因葉似竹、花如桃而得名,原產亞洲南部,我國早有栽種。歸有光就說它是“奇卉來異境,粲粲敷紅英”。古人寫夾竹桃,或從其非竹非桃的品性來尋找文思,如歸有光的“芳姿受命獨,奚假竹桃名”;或以其兼具竹之清節和桃花之豔麗而抒懷,如沈與求“搖搖兒女花,挺挺君子操”,李開先“但能長抱節,何必太呈嬌”。和前人不同,季羨林對夾竹桃的書寫和寄託都是與自己的獨特生活經驗和對這經驗的體味、思考相聯絡的。
《夾竹桃》的立意雖不同於先賢,但結構卻似“時俊”。其開頭和結尾用的是當時散文創作中常用的“開頭設懸念,結尾顯其志”的方式,中間用少年時對夾竹桃的想象、幻想來承接,繼之以長大成人後對夾竹桃的暫時疏遠為轉折,結尾用中緬友誼顯時代之志。啟承轉合,時代痕跡明顯。但是為什麼這種在結構上時代痕跡明顯的散文,我們今天讀來仍然是親切尤其呢?這主要是突出了“我”對夾竹桃的感覺和體驗,在作者的敘述中,夾竹桃和我的生活經驗建立起了密切的關係。也就是說,若沒有“我”對夾竹桃的想象、經驗和記憶,夾竹桃仍就會是散文開頭的那句話“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嗎?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