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托馬斯曼原文閱讀

父親托馬斯曼原文閱讀

  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年6月6日—1955年8月12日),德國小說家和散文家,出生於德國北部盧卑克城一家望族。下面是父親托馬斯曼原文閱讀,快來看看吧!

  中亞細亞的夏夜到處塵土飛揚,水渠旁的小道上,腳踏車車輪不斷髮出枯燥的沙沙聲,渠岸上長滿了榆樹,在盛夏的驕陽曝曬之後,樹梢正沐浴在恬靜的晚霞中。

  我坐在硬邦邦的車架上,緊緊地抓住車把,父親還讓我任意地按車鈴兒,它上面有一個半圓形的鍍鎳鈴蓋和一個繃得緊緊的舌簧,一按下去,它還彈你的手指呢。腳踏車飛快地向前方駛去,鈴兒叮噹直響,這使我覺得自己像大人一樣,顯得特別威風,尤其是我的父親在背後踩著腳鐙子,皮坐墊咯吱吱直響,我感到了他身上的熱氣和膝蓋的動作——它們常常碰著我穿著涼鞋的雙腳。

  我們上哪兒去?是上附近的一家茶館。這家茶館就在康沃儂街和薩馬爾康德街的轉角處,在渠岸邊的一排桑樹下。傍晚,水渠泛著淡紅色的閃光,在泥抹的茅屋之間,涼爽、輕柔地嘩嘩流過。我們坐在茶館裡的一張小桌旁,桌上鋪著黏糊糊的漆布,發出一股香甜味兒。父親要了一瓶啤酒,和快樂的茶館老闆說說笑笑。這個人滿臉鬍子,很殷勤,愛大聲說話,臉曬得又粗又黑。他用抹布擦擦酒瓶,在我們面前擺上兩個杯子(儘管我不喜歡喝啤酒),他還像對待大人似的對我使著眼色,末了,給我們端來一碟蘸鹽油炸扁桃仁……我還記得那嚼起來又脆又香的酥桃仁的味道、那茶館後面淡黃色的清澈的`天空、晚霞籠罩著的高塔寺、尖尖的白楊樹環抱著的平屋頂……父親是那樣年輕、健壯,他穿著一件白襯衣,微笑著,瞧著我,在各方面我們都像是兩個平等的男人。幹完了一天的活,我們在這裡領略著四周的靜謐、傍晚時分清涼的水渠、城市裡燃起的萬家燈火、冰涼的啤酒和芳香撲鼻的扁桃樹帶來的歡樂……還有一個黃昏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他坐在一間小房裡,背朝窗戶,院子裡一片暮色,寂靜無聲;紗窗簾微微飄動著,他身穿一件保護色上衣,我覺得很不習慣,他的眉毛上面還貼著一塊黑膏藥,顯得很古怪。我現在記不起來了,為什麼父親好像一個久別歸來的人那樣坐在窗旁,為什麼人世間有這樣僻靜的地方。我覺得,他似乎剛從戰場上回來,受了傷,正和母親談論著什麼事(他們倆幾乎是用旁人聽不見的耳語在交談)。於是,一種別離感和朦朧、甜蜜的危機感,沉寂的院子外面那一片廣闊無垠的空間,不久以前父親的英姿(過去,在某個地方他也曾表現得這樣英武),這一切都使我對父親產生一種特別的柔情和親切感。當我一想到全家在這間酷似以前那鋪著白床單的小臥室的房間裡再次團聚時,我就感受到家庭的舒適和溫暖,因而十分驚喜。

  他和母親談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當時有關戰爭的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可是,那寂靜的庭院、夏日的黃昏、父親貼在太陽穴上的膏藥和他身上的軍服、母親沉思的面容,這一切都在我童稚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時至今日我還相信:是的,就在那個傍晚,父親從戰場上回來,受了傷,顯得幸福而憂鬱。不過,另一件事更令人驚異:多少年過去了,在勝利歸來的某個時刻(1945年),我也像父親一樣,坐在我父母親的臥室裡,靠在窗旁,正如童年時代一樣,我又敏銳地體驗到重逢時的那種感受,彷彿是往事的重演。也許,昔日的感覺正預示著我會成為一名士兵,我走了父親命中註定要走的道路,也就是說,我完成了他沒能做完的事。在孩提時代,我們都虛榮心十足地誇大自己父輩的本事,想象著他們是蓋世無雙的勇士,可是,當時他們只不過是個凡人,也必須為日常生活而操心。

  至今我還記得那一天,我看見父親和我過去所見到的完全不同(我那時12歲),而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我的心裡。

  那是春天,白天很長,陽光燦爛,我和中學同學在大門邊推撞著玩(在五月天干燥的人行道上做遊戲)。我渾身是汗,特別高興,突然間,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熟悉的、個頭不高的身影。衚衕裡灑滿了陽光,在暖和的柵欄外面,白楊樹泛出一片嫩綠,春意盎然,而特別顯眼的是:他看起來是那樣矮小,短上衣是那樣難看,褲子又窄又小,怪里怪氣地吊在他的腳踝上面,一雙老式的破靴子顯得特別大,有別針的新領帶像是窮人身上多餘的裝飾品。這難道是我的父親嗎?本來,他的臉總顯得那麼善良,充滿信心和力量,英姿勃勃,而不是這樣冷漠疲憊。早先他的臉上從來就沒有皺紋,也不顯得蒼老,更不是像現在這樣無精打采、萎靡不振。

  這一切都被春天的陽光暴露得如此明顯──父親身上的一切突然顯得如此灰暗、平庸和可憐,這使得他和我在我的同學面前感到十分屈辱。他們勉強忍住嘲笑,無禮地、默默地看著這雙又大又破、顯得很滑稽的靴子和那條特別刺眼的細管兒似的褲子。眼看他們就要取笑他,嘲弄他那怪模怪樣的步態、他那微微彎曲的瘦腿。我滿臉通紅,又羞又惱,幾乎要哭出來,馬上就要大吼一聲去保護他,去為他那副令人不快的滑稽相辯解,去同他們進行激烈的毆鬥,用拳頭去取得神聖的尊嚴。

  可是,不知怎麼了,為什麼我沒有去和自己的同學搏鬥——是害怕失去他們的友誼呢,還是不願自己在這種維護尊嚴的毆鬥中顯得十分可笑?

  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自己也將會有這樣的時刻,即在某一個我所沒有想到的春日,我也會顯得如此可憐又可笑,我也會是一個怪模怪樣的父親,而我的孩子們也會羞於去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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