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冬天的樹林的鑑賞指要

雲南冬天的樹林的鑑賞指要

  于堅以詩名世,他說:“我是一個用眼睛來觀察事物的詩人,我不喜歡在想象中虛構世界”文與詩同,寧靜地“看”與深邃地“思”構成了于堅散文獨特的審美魅力

  《雲南冬天的樹林》可以分為三部分1、2小節,分別從“樹色、葉色”和“心境、意象”兩個角度突出了雲南冬天的獨特性3~7小節以平靜的甚至略帶欣賞的筆觸細膩地描述了一片樹葉“落下”的全過程,雖是從“還原事物本真”的視角,但寫景極具情感張力8~14小節,作者真正走進雲南冬天的樹林,在凝視和傾聽中融入了自然

  于堅被譽為“少數能表達出自己對世界哲學認知的作家”,《雲南冬天的樹林》從“落葉”這一意象入筆,描述了對自然純真的注視與傾聽,倡導“尊重自然作為客體的自在性,澄懷滌慮,物我同一”的審美態度,其“打破傳統遮蔽,還原自然本真”等系列思考可謂敢發先聲、視角獨特

  與主旨表達相契合,文章採用了最簡單直接的描述——白描來呈現自然的直觀狀態,用富有質感的語彙讓人身臨其境如寫落葉飄零,“它從它的角度,經過風的厚處和薄處,……而是它對自身的把握”,抓住細節,化動為靜,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十分逼真但用語冷靜客觀,避免了過於主觀的想象和誇張,避免了過於花哨的帶主觀色彩過多的形容詞和修辭手法,儘可能採寫實實在在的景緻同時這裡的落葉不再是我們早已從書本、經驗、歷史、文化中知道的象徵著死亡、沒落、孤獨、惆悵、生命荒褪的“落葉”,文章精微、細緻地描摹將微弱的生命意象放大,傳達出雲南樹林獨有的恬靜、自在的美其餘如對蜘蛛、鳥兒、螞蟻、光影變化的描寫大體如是而融合在靜靜的敘述中的抒情、議論無不昭示著文中的哲學指向如“在樹上的並不暗示某種攀登、仰視的的衝動……應以審美的姿態去接近事物本身”實際上是告訴我們:所有人文和審美的習得,包括世俗、歷史、文化賦予事物的既有意義,同時會形成一種“阻隔”和“遮蔽”,使我們忽略真實的狀態與言說以外的風景,去除遮蔽,方能還原本真還有反覆出現的一些關鍵詞,如9~13小節統一以“躺在那兒”領起,“躺下”可以看作真實的動作,觀察的角度,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心理狀態,那就是去掉人的種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性、主體性、預設性,用不帶有任何人文精神的干擾的審美姿態去尊重自然,親近自然,感受自然另外,文中“自在”出現5次,“自己”出現8次,“自覺自願”“它自己”“它自身”等詞彙短語也多次出現,這些語言痕跡正是作者引領我們閱讀的路徑標誌,它們與作者靜看落葉、蟲、鳥、蟻、光等的描寫交織呼應,彰顯出“自我把握,天人合一,得生命之大自在”的人生思考而精純的藝術手法如南方和北方冬天、葉子“樹上”與“樹下”生命狀態、“世界思想”與雲南冬天樹林的意味的比較,如描寫中自然嵌用的一些擬人、誇張、比喻等,都使文章不事雕琢而意韻豐厚,呈現出神與物遊的澄明之境

  雲南冬天的樹林

  于堅

  在冬天,雲南的樹一片蒼綠無論是葉子闊大的樹,還是葉子尖細的樹,亦或葉子修長的樹,都是綠的,只是由於氣溫不同,所以綠色有深有淺,有輕有重從雲南群山的某一座山峰往下望去,只見一片蔥蘢,這時已是十二月底,一點冷落的跡象也沒有,偶爾會有些紅葉、黃葉從這裡那裡冒出來,使山林的調子顯得更為暖和一直到三月份,這無邊無際的綠色也不落去,它直接在樹上轉為了春天的嫩綠

  在冬天的雲南,要獲得一種史蒂文森所謂“冬天的心境”很不容易,要見著“在冬天,烏鴉和雪”這類實況,得往北方走,越過許多綠色的峽谷和永不結冰的大河,一直到進入北緯二十五度的附近雲南的冬天沒有通常詩歌中所慣用的某些冬天意象,在這裡,冬天這個時間概念所暗示的只是一種教科書上的文化,一個雲南口音的羅曼諦克小詩人幻覺中的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一個來自外省的漫遊者所講述的關於暴風雪和藍鬍子的傳奇故事在雲南,冬天這個詞和正在眼前的具體事物無關,它甚至和棉襖、圍巾這些北方的搶手貨無關

  然而,樹葉同樣會在雲南死去

  樹葉永遠,每一個月份都在死去在最喧囂、最明亮、最生機勃勃的春天,你也會看到一兩片葉子,幾百片葉子,從某棵樹上不祥地落下來但你永遠看不到它們全體死去,看不見它們作為集體,作為“樹葉”這個詞的死亡常常是,它們在每一個季節都活著,在雲南所有樹木的樹冠的附近,保持著綠色,像永遠喪失了飛翔功能的鳥群死,永遠只是單個的,自覺自願的選擇時間並不強迫樹葉們在預定的時刻(冬天)一齊死去每一片葉子的死亡,僅僅是這片葉子的死亡,它可以在任何季節、任何年代、任何鐘點內,它並不指望自己的離去同時也是一整個季節的結束因此,死亡本身是一次選擇連綿不斷的死亡和連綿不斷的生命在雲南的每一個季節共存,死去的像存在的一樣燦爛而令人印象深刻這就是為什麼在雲南冬天的山中,忽然看到一簇色彩斑斕的紅葉,人會感到觸目驚心、熱淚盈眶

  一片葉子的落下就是一次輝煌的事件它忽然就離開了那綠色的屬性,離開了它的“本質”離開了樹幹上那無邊無際的集體,選擇了它自己內在的,從未裸露過的深紅或者褐黑它落下來,從本該為世界所仰視的地方,落到會被某種踐踏所抹去的地方它並不在乎這種處境的變化,它只是在風來的時候,或者雨中,或者隨著一隻鳥的沉浮,一匹獸的動靜,在秋天或者夏天,在黎明或者正午,在它自己的時間內,這片樹葉,忽然就從那綠色的大陸上騰飛而起,像一隻金蝶但它並不是金蝶,它只是一片離開了樹和綠色的葉子,它並沒有向花朵炫耀自身;進而索取花粉的願望它只是要往下去,不論那裡是水還是泥土,是石頭還是空地一片葉子的落下自有它自己的落下這不是一塊石頭或一隻蜂鳥的落下,不是另一片葉子的落下它從它的角度,經過風的厚處和薄處,越過空間的某幾層,在陽光的粉末中,它並不一直向下,而是漂浮著,它在沒有水的地方創造了漂浮這種動作,進入高處,又沉到低處,在進入大地之前,它有一陣綿延,那不是來自某種心情、某種傷心或依戀,而是它對自身的把握,一片葉子的死亡令人感動,如果這感動引起了惆悵或憐惜,那麼此人就不懂得雲南的樹葉他是用北方的心境來感受雲南了實際上,死亡並不存在,生命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片葉子,或者由“葉子”這個詞所指示的那一事物,它脫離了樹和天空的時間,進入了另一種時間在那兒,具有葉子這種外形的.事物並不呈現為綠色,並不需要水分、陽光和鳥群它是另一個時間中的另一種事物

  沒有人知道這些樹葉是何時掉下來的,世界上有無數關於樹和森林的書,但沒有一本描述過一片葉子的落下在那些文字裡,一片葉子只是一個名詞和些許形容詞的集合體,沒有動詞,每個人都看見過這些樹葉,一片葉子的落下包含多少美麗的細節啊!然而永遠不會有聽見一片樹葉撞到風的時候的那一次響聲,就像在深夜的大街上發生的車禍,沒有目擊者,永遠沒有一切細節都被抹去,只被概括為兩個字“落葉”這些被叫做“落葉”的東西,看上去比棲居在樹上的年代更為美麗悅目,沒有生命支撐的花紋,凝固在幹掉的底基上,有魚的美,又有繪畫的美;由於這些美來自不同時間內的單個的死亡,因而色彩駁雜、深淺不一,缺乏某種統一的調子,它們的豐富使“落葉”這個詞顯得無比空洞“落葉”是什麼?沒有落葉,只有這一片褐紅的或那一片褐黑的,一個詩人永遠想不出用什麼意象來區別,表現它們,這景象在文學史上像“落葉”這個詞一樣空白

  冬天,當整個世界都被北方那巨大的整體的死亡所籠罩:當人們沉浸在對烏鴉、雪和西風的體驗或回憶中在雲南,有幾片葉子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四十分五十一秒落下一片在山崗的斜坡上,一片在豹子洞穴的邊緣,有兩片在樹的根部,還有幾片,踩著風梢過了紅色沼澤

  在雲南冬天的樹林中,心情是一種歸家的心情生命和死亡,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各有自己的位置在樹上的並不暗示某種攀登、仰視的衝動;在樹下的並沒有被拋棄的寂寞在這美麗、伸手可觸的林子中,唯一的願望就是躺下躺下了,在好日子,進入林子深處,在松樹葉或者老桉樹葉的大床上躺下,內心充滿的不是孤獨、反抗或期待(期待另一個季節),不是忍受,而是寧靜、自在、沉思或傾聽

  躺在那兒,仰望散漫在樹幹和葉子之間的光束和霧片;仰望在樹葉中露出的斑斑藍寶石天空,像處於一簇水草底下的蝦,周圍、上下全是樹葉,生的和死的同樣豐滿、同樣擁擠、同樣輝煌鬆開四肢、鬆開肺、鬆開心臟和血管,鬆開耳孔、毛孔,讓樹皮的氣味、汁液和草槳的氣味,馬鹿和熊的氣味,松鼠和蛇的氣味灌進去,在沒有聲音的地方,傾聽無以命名的聲音有什麼在落葉上“沙沙沙”地走,沒有腳踵地走,那“沙沙沙”也不是聲音,不能模仿,不能複述,只能傾聽你最後連傾聽也放棄了,你進入到那聲音中,和那聲音是一個內部,你像你身子下面那黑暗中的土層一樣,和根,和根周圍的土、水、昆蟲在一起你們並不意識到“在”,只是在著,在那兒,冬天,山中的某處躺在那兒,望著蠶豆那麼大的黑蜘蛛在你眼前一寸許的地方做網,比較著它的那些腿哪一條更長些奇怪的蟲,它怎麼能支配那麼多腿,它似乎永遠想把這個世界網路起來,它們把一切都當成魚了在沒有任何依託的地方,沿著一根絲,爬過來,再爬回去;這絕對是一個攀援絕壁的勇士的高難動作那絲的一頭來自一叢牛蒡花的毛刺上,另一頭則搭在一棵櫸樹的樹皮縫中,我的眼睛看不見它是如何把那根絲在樹上打結的世界上有些地方,看是無能為力的,想象也不能抵達它們居然在無人能計算的時間內做出了一頂降落傘那樣的東西,它像傘兵一樣居於正中,並不落下,自足自在的昆蟲,守著它那一份很小的天堂,一動不動

  躺在那兒看一隻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偷看它的鳥,這隻鳥你從未見過,你或許在書上讀過些鳥的名字,但你不知道它是那些名字中的哪一隻這並不妨礙你看這隻鳥,從未有一隻鳥在你生命那麼近的地方待過它就在你頭上一棵老橡樹垂下來的枝上伸手你就能捕捉到它,但你不會伸手你被一個生命的自在所震懾那是最無作為的自在這是一隻小姑娘似的鳥它梳頭,開啟翅膀,跳跳,把頭靠在羽毛上休息,它還聽了聽,一隻小鳥聽到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這個念頭令人不快,但很快就過去了看一隻鳥怎樣生活,畢竟勝過看一出舞劇或者話劇這兒不需要鼓掌不需要評論,沒有判斷的壓力,不是對智力的考驗它要的,只是看看它怎樣一蹬樹枝,騰飛而去;看它最終能飛多高;看它怎樣再次從樹葉中鑽下來:看它再次回到那兒這個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和那個被稱為“鳥”的東西毫不相干

  躺在那兒看看螞蟻的生活場景它的城市、街道、廣場、工地和車站看看這個共和國的社會秩序和社會風俗如此廣闊的世界,這些黑色公民只安居於它們那一隻碗那麼大的地盤,並且生活得如此緊張、如此勤奮,我永遠看不見一隻睡到12點才起床的螞蟻我看見它們運送糧食,那是一項怎樣偉大的工程!如果作為一個巨人在埃及的天空上看埃及人建金字塔那情景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麼其他的團結能比一群螞蟻的團結更具有“團結”這個詞所包含的全部意義這些有著嚴密的組織和秩序的小生靈在樹林裡到處可見,你不知道它們在忙些什麼,那些小腦袋裡都是些什麼念頭,你有時覺得自己的腦袋太大了,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顧慮、負擔、雜感:但是一旦目睹了螞蟻社會那些神聖的儀式,人會喪失思想的願望彷彿成了螞蟻群中的一個,你開始爬行,雖然不動,但一種爬的快感佔有著你的皮膚和神經,睜眼看看,發現你已被成千上萬的螞蟻作為拓展了的西部疆域,佔領了

  躺在那兒,看光看光怎樣漸次向事物的西部移去,直到它們全被磨禿,最後只剩下一些藍色的絨毛,佈滿樹幹和天空星子在雲南樹林之上的冬天裡,地開始潮溼,不能躺了,站起來,順明月底下的山林漫步,到處是童話般的小光這包括螢火蟲和不同物體對月光的回應,一切事物的形都喪失了,只有光在不同的亮處、明處、晦處、暗處,不同的方位,把原來已被命名的事物打散,組合成一些圓的、方的,看上去像是一些新事物的輪廓心中充滿命名的興奮和喜悅,把一群最堅硬的岩石叫做羊群,把一棵孤立的馬尾松叫做堂吉訶德先生,這不足為怪,這不是浪漫者的小名堂、小幻覺,因為是被光的變化欺騙了,這是令人愉快的錯覺有時候,光會沿著一棵長滿苔毛的老樹的脊背溜下,像一隻金色絨毛的松鼠而真正的松鼠卻看不見,它們隱身於大群的黑暗中,混跡於一堆看上去像老虎的東西中看已置於錯覺的位置,聽卻仍然保持著對事物的區別那是一隻松鼠在咀嚼,那是一隻貓頭鷹在啼叫,那是一隻山雞的嗓子,那是一頭麂子②的步子但在最黑暗的林子裡,聽也會茫然不知所措那個東西竄過樹林,它的邊緣和大地上的其他事物摩擦、碰撞的聲音是令人驚懼的,那種速度,那種力量,那種敏捷,那種無拘無束、無法無天,那生命比你更強大、更自在、更無所顧忌,你的聽覺全被恐懼和自卑所佔據人的本能使你放過了某種真正的聲音,你聽錯了,你聽見的是你自己的顧慮重重,疑神疑鬼和一顆疲弱不堪的心在跳動你現在露出了真相,這個被你描述,讚美了一天的樹林,現在像一個陷阱到處是隱伏著危險的洞穴

  那時候才21點,你的離去使樹林的真相永遠被隱沒回頭望望,那一片聳起在星夜中的黑暗的東西,是你無以言說的東西但它在著,不需要言說它在那兒雲南十二月份的天空下那時,世界的思想裡充滿了寒冷和雪而它在那兒、在世界的念頭之外、在明朗的高處,結實、茂盛,充滿汁液在那兒陰暗的低處乾燥、單薄、燦爛而易碎在那兒,雲南的冬天,那山岡上的樹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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