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竹笛聲聲的感人故事

知青往事,竹笛聲聲的感人故事

  1969年初秋我十五歲,從北京下鄉到黑龍江興凱湖二十七連。來到二十七連沒兩個月。我就被派往完達山林區為兵團四師備戰指揮部修建防空洞。那一年,據說蘇修已經大兵壓境,我黑龍江兵團也要“深挖洞”。

  一聽說我們要去原始森林,幾天就回來,如同一次秋遊,我的心裡別提多高興了。當時的北大荒已進入秋天,我僅僅穿了一身秋裝,連換洗衣服都沒帶,就捲上一床薄被褥匆匆上路了。我們四師四十三團一行四十餘名男知青,其中有我們二十七連的六名,陳鳳生任班長。

  陳鳳生是哈爾濱老高三畢業生,比我整整大八歲。中等個頭兒,方臉堂,白白的皮膚,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他並沒有像我這般興高采烈,反而面帶一絲憂鬱。也許是比我早下鄉一年的經驗告訴他:這決不是一次愉快的秋遊,而是一次艱苦的歷程。

  我們大隊人馬出發了,乘著四十三團的“柴拖拉”---敞篷大卡車,一路歡歌笑語的向密山縣城駛去。此時的興凱湖已是一派秋色,在蕭瑟的秋風下,沿湖公路兩邊的橡樹林,樹葉呈現出紅、綠、黃、紫等五彩斑斕的顏色,美不勝收。

  傍晚,我們來到了完達山原始森林的邊緣,森林中幾乎沒有路,厚厚的落葉下滿是泥濘。我們只好再換乘敞篷拖拉機向森林深處艱難的行進。天漸漸的黑了下來,除了車燈照射的前方,兩邊密林黑漆漆的,像有無數怪獸的黑手向我伸來,令我毛骨悚然。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聽領隊喊道:“小夥子們下車了,到了。”

  在車燈照射下,只見密林深處有一塊兒藍球場大小的空地。知青先遣隊已經提前在此支起了一個大帆布帳篷,帳篷內一溜的地鋪。所謂地鋪,就是在泥濘的落葉之上鋪了一層樹枝,樹枝之上再鋪了一層乾草。地鋪的床頭則是一根大圓木。帳篷中央橫躺著兩隻改裝成取暖爐的大汽油桶。帳篷外,露天支起了一口大鍋,炊事班正用發黴的黑麵粉煮著麵疙瘩湯---我們的晚餐。大鍋的上方懸吊著一盞桅燈冒著黑煙,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發出幽暗的黃光。我喝著這充滿黴味、又苦又澀的麵疙瘩湯,實在難以下嚥。但是我已經餓了一天,也只得飢不擇食了。一股略帶寒意的夜風吹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方才“秋遊”的興奮勁一下子跌落到了失望的谷底。黑暗中,我不由得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媽媽做的可口飯菜,想起了北京溫暖的家……。我鼻子一酸,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悄悄地流了下來。

  突然,一隻大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我們的老班長陳鳳生,他正蹲在我身旁,一邊喝著疙瘩湯,一邊耳語般的對我說:“再難吃也得多吃點,晚上餓了可沒得吃。小兄弟,記住,再苦也得咬緊牙。這世界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這幾句關切的話像一股暖流,湧遍我的全身,使我感到一股親人般的溫暖和兄長般的依靠,我止住了眼淚。

  喝完了疙瘩湯,我進到了帳篷中,鋪開了自己的被褥。這個容納40多人的地鋪非常擁擠,我們每個人只能一個挨一個的`側身睡覺,我緊緊的靠著老班長,靠著我的這位老大哥。

  就這樣,我們在這個帳篷中一住就是三個多月,從初秋住到了隆冬。隆冬的深夜,風捲著雪花將單薄的帳篷頂吹的掀了起來,又落下了去。瞬間,我們的被子上就灑落了一層雪花,單薄的被子變得更加潮溼而冰冷,我經常從夢中被凍醒。更令人噁心的是,大家擠在地鋪上沒多久,就發現我們每個人的襯衣、褲衩兒上都爬滿了蝨子,咬的人奇癢難忍。然而這一切和我們每天繁重的伐木工作相比,還算不了什麼!從安頓好了吃、住的第二天開始,我們每天就進到深山伐木。我們彎腰拉著一米多長的大鋸把大樹鋸倒,砍掉樹枝後,再把粗粗的樹幹抬下山,抬到防空洞區,為防空洞提供支柱和房頂。伐下的大樹很重,需要四個人一起抬。陳鳳生和我一組,共擔一隻扁擔。每次,他總是把繩索儘量多的拉向他自己那端,以減輕我擔的重量。即使這樣,我的肩膀也被壓的紅腫,疼痛難忍,後來漸漸磨出了老繭,也就不疼了。然而冬天的來臨,使我的手上腳上又生滿了凍瘡,一碰生疼。

  我們每天穿梭在林間灌木叢中,灌木刺刮破了我的皮膚,刮破了我的衣服。我身上唯一的一套秋裝,已經是千瘡百孔,腳上唯一的一雙帆布膠鞋,也破了兩個大洞,活像一個叫花子。老班長的衣衫也和我的一樣破爛,只是他紮在腰間的麻繩上,總插著一根竹笛。這根竹笛也許是我們工地上的這群知青中唯一的樂器。

  就這樣,我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重的勞動,難以下嚥的伙食,簡陋的住宿,一天又一天,週而復始。這裡很少有笑聲,更沒有歌聲,知青們都變得沉默寡言。老班長的臉龐變得更加蒼白、消瘦,眼神也變得更加憂鬱。但是每天出工之前和收工之後,他都要拿起腰間的竹笛,吹上一曲,算是苦中作樂吧。也只有在這一刻,他那蒼白的臉上才會泛起一點點興奮的紅暈。我不懂音樂,對笛子更是一竅不通,雖然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麼曲子,但是每每覺得這笛聲挺好聽的。

  有一天,我幹活時踩到了水窪中,溼了鞋。恰值當夜大風降溫,漫天大雪,帳篷裡已是滴水成冰。第二天清晨起床,我看到自己唯一的這雙露腳趾的鞋,已經凍成了冰坨,不免心中暗暗叫苦。沒辦法,無鞋可換,只能用木棍敲敲打打的把“冰鞋”塑了個腳形,勉強套在了雙腳上。當我站立起來的剎那間,一股刺骨的冰冷和著凍瘡的巨痛,從腳心傳到了我的後脊樑,又從後脊樑傳到我的腦仁兒中,疼的我一陣眩暈。此時,帳篷裡已空無一人。遠處傳來伐木聲,大家都已經出工了,我要遲到了。

  好強的我,強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出帳篷,向大山深處的伐木場走去。不留神,腳下一滑,雙腳又陷入了冰冷刺骨的泥濘中。這真是雪上加霜,我沮喪之極,欲哭無淚。老天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受這麼大的罪!看著這漫天大雪,迎著刺骨寒風,我眼前浮現出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小女孩手中一根根熄滅的火柴,彷彿看到了她天上的奶奶,又彷彿看到了我自己在北京家中的媽媽….。我開始懷疑陳鳳生所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的說法。真的!這個罪我真的受不了了,也真的熬不住了…….。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山林,飄來了老班長每每在開工前的笛子聲。今天,他吹奏的是一首新曲,曲調中透著一股淒涼,這股淒涼一下子鑽進了我心裡。在這笛聲中,我依稀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幽靈,在冰天雪地中瑟瑟發抖,他是那樣的孤獨、無助、近乎絕望。難道這就是我嗎?是我!我就是那個幽靈!緊接著,笛聲一轉,突然變得高亢、激昂,如同裂帛,曲調中蘊含著一股抗爭的力量,沒有了哀嘆,沒有了淒涼,彷彿令人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鞋上的冰已經在泥水中融化了,帆布鞋面兒又變得柔軟起來。腳上的凍瘡也已經變得麻木而不覺得痛了。我邁開大步,順著笛聲,找到我們的伐木組,找到了我的老班長。

  我一邊幹活,一邊向老大哥述說了我剛才聽曲的感受和幻覺。他聽完後,喜出望外,大呼遇到了知音。他告訴我,剛才這首笛子曲叫“蘇武牧羊”,描寫的是漢朝使者蘇武被匈奴扣留並放逐西伯利亞牧羊的故事。蘇武在冰天雪地中牧羊19年,他孤獨無助、飢寒交迫、渴了飲雪、餓了吞氈。然而蘇武自強不息,絕不屈服,終於在苦熬19年後回到了自己家鄉。後來有人還為這首古曲填了詞。

  老班長一邊興奮地講述著蘇武的故事,一邊不住的稱讚我小小年紀就善解音律,所謂聞弦而知雅意。他說吹了這麼多年笛子,只有我才算真正聽懂了他的笛子,是個難遇的知音,知音難遇啊!此後,陳鳳生每每吹奏“蘇武牧羊曲”總要向聽曲的人誇讚我這個小“知音”,就像是俞伯牙遇到了鍾子期。

  在修築了3個月防空洞後,我又回到了連隊,繼續在興凱湖當捕魚工。我仍然和陳鳳生一條漁船,風裡來雨裡去。其實當漁民,比修防空洞更辛苦。夏天,我在蘆葦塘捕魚,常被蚊子咬的滿臉紅腫;冬天,我在下冰網的刺骨寒風中,曾被凍的失去知覺。我睡過窄小的船艙和低矮的“馬架子”(草窩棚)。每當我悲觀絕望時,都會想起蘇武牧羊的故事,想起老大哥陳鳳生說過的話:“這世界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於是,我就重新鼓起了勇氣,並下定決心,絕不向命運低頭。我要像蘇武一樣,做一個有毅力,有志向、有理想的人。於是每天下工後,我都要在煤油燈下自學中學課程,如飢似渴的閱讀當時能借到的各種書籍。遇到書本上的難題就向這位高中畢業的老大哥請教。下鄉四年後,我幸運的被連隊選拔上了學,成為了一名醫生,回到了家鄉北京。

  在此後的幾十年,忙碌的醫療工作,使我幾乎忘記了蘇武牧羊的故事,也忘記了陳鳳生的笛子聲。還是偶然在一次聽音樂會的時候,一首熟悉的樂曲又傳到我耳中,令我為之一振,啊!是“蘇武牧羊曲”。我細細地聆聽著….。這曲調由哀婉漸漸地變為激昂,漸漸地,漸漸地,把我又帶回到了黑龍江完達山的深山密林之中…..。

  一股刻骨銘心的回憶,使我如痴如夢。此時的音樂廳中,迴響在我耳畔的好像不是音樂家的演奏,而是陳鳳生的竹笛聲。沒錯!這肯定是老班長的竹笛聲,這笛聲從那深山密林中遠遠飄來,由微弱逐漸變強,響徹在整個音樂大廳,震耳欲聾。它穿透了那座熟悉的完達山,穿透了那片熟悉的森林,穿透了那個四面透風的帳篷和帳篷前我那雙凍成冰坨的膠鞋,直穿透到我的心中…。

  竹笛聲聲,如泣如訴:

  “雪地又冰天,

  蘇武窮愁十九年。

  渴飲雪、飢吞氈,

  牧羊北海邊。”

  於北京家中

  2018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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