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寂寞散文
王子的寂寞散文
一個學生樣子的少年,正在一個茶館旁鎖他的腳踏車。三五個在路旁的人對著他指手畫腳的,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與彼得正從路旁穿過,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等一下告訴你!”他輕描淡寫、目不旁視地繼續向前走。
我一邊緊跟他的步子,一邊追問他。等我們走了五六分鐘,他才說:“那個鎖腳踏車的學生就是正在劍橋唸書的查理王子。”
我對他這樣遲遲作答很生氣,我想立即回頭再看一下或打個招呼,可是已離得很遠了。
在我回頭時,彼得對我怒目相向,且衝口而出:“給人家點自由好不好?”我沒有再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跟彼得繼續往磨坊巷的方向走去。
我不好得罪彼得。因為他從不亂說話。他說話很有分寸,有時令我吃驚。為緩和我與彼得之間不融洽的氣氛,我說:“我們中國從前也有皇帝,而皇帝也騎腳踏車。”他果然放鬆下來,追問著說:“你先說你們的皇帝,我再說我們的。”
“我們中國清朝的最後一任皇帝叫作宣統。民國成立以後,這位皇帝還在紫禁城裡住了十幾年。他是三歲登基的,到十幾歲才不當皇帝了。他十來歲的時候,要學騎腳踏車。可是,皇帝怎麼能學腳踏車呢?一來呢,我們中國的宮殿多是門限,像小牆似的橫在門前,什麼車也不能過。二來呢,學腳踏車一定要跌倒幾次才學得會的,讓皇帝跌倒怎麼可以呢?這兩個問題是這樣解決的:把每個門限都鋸一道缺口,為了皇帝練車,這當然不難辦到。
“而我們中國皇帝學車時,也同樣受你們牛頓說的地心引力的影響而跌倒,卻不易找出防止的辦法。最後,是由好幾十個太監出動,站在路旁排成了兩道人牆,這樣皇帝跌不到地上。於是皇帝學會了騎車。但,誰願意在兩道人牆中間騎車呢?他很討厭這些太監,所以就快快騎,人牆便不夠用了,所以兩排太監跟著跑。皇帝看到兩排太監跟著跑更加生氣,所以他就突然急轉彎,突然停住,弄得太監‘前仆後繼’,左傾右倒,無所適從。”
彼得還以為我在造謠呢,其實我是剛剛看完溥儀的回憶錄,都是照實而說。因為這一場景太逼真,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笑完,我又繼續說:“那時候,電話剛發明,當然皇帝的皇宮裡也裝上了電話。皇帝想試試電話靈不靈,拿起電話筒來,卻感到茫然,不知打給誰。他忽然想起一個他認識的人,他曾聽過一個叫楊小樓的人唱的戲。於是,他向楊小樓家搖通電話,大喊道:‘來者可是楊小樓嗎?’”我一邊說,一邊笑。我覺得這段話如果用國語說給一箇中國朋友聽,兩人一定笑得前仰後合,而用英語說給英國人聽,未免減色。
當我說完“皇帝拿起電話筒來,打給誰呢”,彼得已陷入沉思;等我說完了楊小樓,他根本未聽見,而是忽然正色說:“你覺得一個社會這樣對待一個人,公平嗎?”
然後他繼續說:“這位查理王子的祖父喬治六世也是在劍橋唸的書。可是因為喬治六世唸書時是在劍橋外面住了三年,所以在劍橋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交到。時光如飛,這位查理王子又來了,所以現在的女王決定要他住在三一學院,好與別的學生一樣。他現在好像有幾個夥伴了,有時候出去打打獵,又有時候演演戲什麼的。”
“劍橋的學生,差不多都是上一半課,曠一半課,而查理因為是王子,所以上了三分之二的課,只曠了三分之一的課。他入劍橋,教師協會還抗議,說他的中學成績不夠劍橋標準,說他利用皇家勢力。後來劍橋把他的中學成績公開了,教師協會才不說話了。
“每個學生都邀請女孩子跳舞,他還未用腿走半步,剛用眼一掃,第二天就上報了。有汽車時,人家說他招搖過市,騎腳踏車,卻總跟來一群人,在旁指手畫腳。好像命運註定了他該受寂寞的包圍,寂寞像溼了的衣服一樣,穿著難受至極,而脫又脫不下來。你說,這不是社會在虐待一個人嗎?”
彼得說他們的王子時,由面部到內心竟然表現出如此的痛苦,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因為他平時常對我說,英國是保守的,但保守並不是一個不好的形容詞。保守,是為既存文明做辯護的。不必說這些保守制度為傳承文明所做出的貢獻,即使是有百非而無一是的罪犯,一個文明社會不也得給他辯解的機會嗎?我覺得彼得是個徹頭徹尾的保守派,所以我反問他:“既然如此,何必儲存這個君主制度呢?為了王室自己的快樂,也早該把君主制度取消!”
彼得立時針鋒相對地說:“你在美國待久了,覺得人生的目的是追求快樂,追求快樂載在他們的《獨立宣言》上,是不是?並不是的。有意義的人生只是在減少痛苦而已。起碼說呢,減少自己的痛苦;往大處說呢,減少別人的痛苦。快樂只不過是減輕痛苦的錯覺罷了!”
“哎呀,磨坊巷都走過了。再見,彼得。”我自己一邊急步踏著落葉,一邊想:“不知什麼時候,這位保守派變成了佛家。‘眾生同苦’,現在的王子、未來的國王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