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春日寡婦怨》與王昌齡《閨怨》的比較
威廉斯《春日寡婦怨》與王昌齡《閨怨》的比較
王昌齡的《閨怨》與威廉斯的《春日寡婦怨》分別是中美閨怨詩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
閨怨是中國詩歌的古老題材。自《詩經》中的《伯兮》、《君子于役》、《小戎》、《采綠》、《晨風》、《白華》等詩篇始,千百年來,閨怨詩以其抒發閨中婦女或悲悼、或悔恨、或失落、或惆悵的萬千愁緒深深地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唐代詩人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是其中極負盛名的一首,它以深切的情思、細膩的筆觸,委婉曲折地表達了纏綿的相思之情和深沉的怨嘆而被讚譽為“絕句中之極品”(顧《批點唐詩正音》),“閨情之作,當推此首為第一”(黃生《唐詩摘抄》)。
與中國詩歌不同,英語詩歌並無閨怨詩的傳統。但從新詩運動時期(1912-1922)開始,美國也出現了一些閨怨詩。最著名的詩歌就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春日寡婦怨》:“我的庭院是哀愁/那兒初生的嫩草/依舊灼灼欲燃/像往常一般/可是今年卻以/冷冷的火焰包圍我。/我跟丈夫共度了/三十五年。/今天李樹一片白/滿樹累累的花朵。/累累的花朵/曾壓低櫻桃樹枝/而今替不少灌木叢染色/一些染黃,一些染紅/可是我心中的悲傷/比繁花更強烈/因為雖說它們/一度是我的喜悅/今天我向它們注目/轉頭卻將它們忘記。/今天兒子告訴我/在遠方 鬱郁林木邊緣/青草地上他看見/一棵棵白花樹。/我覺得非常想/去那裡/陷入花深處/沉入樹旁的沼澤裡。”該詩是威廉斯1921年為他母親而作,是他的詩學主張――只寫具體事物,不談思想,日常生活中粗糙、醜惡、平凡的事物均可入詩,不應過分雕琢,不使用典故和隱喻,應使用現代口語等等{1}的徹底貫徹。另一方面,該詩又明顯地具有中國古典閨怨詩的特點,其所抒發的主題、使用的意象、抒情的主體與王昌齡《閨怨》有著諸多異曲同工之處。
一、離愁別怨:相似的抒發主題
《閨怨》描寫的是支援丈夫從軍戍邊的新婚少婦的悔恨之情。初盛唐時期,國土開拓,戰事頻繁。“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是當時許多人的生活理想。新婚不久的閨中少婦受此時代風氣影響,也“教”夫婿辭親遠遊,去建功立業,實現其功名理想。彼時,年輕快樂的她並不真正明白離別的痛苦。當春天來臨,她盛裝妝打扮,登上翠樓,看到樓下路邊的楊柳綻出了新綠,心中一動,懷春及傷春之情油然而生。面對大好的春色,她突然感到寂寞和傷心。此時,她才對丈夫外出從軍深感後悔。雖然從軍有殺敵立功而得以封侯的機會,但這飄渺的目標畢竟難以彌補眼前的孤獨與痛苦,閨中少婦真正陷入無邊的愁怨之中。
《春日寡婦怨》則是抒寫一個新寡對亡夫沉痛、悲涼的哀思。春回大地,萋萋芳草蓋滿庭院的每一個角落。青草鮮亮的色彩如同火焰,激起了寡婦對往日生活的回憶。而那曾經目睹她和丈夫恩愛生活、被她視為幸福象徵的碧草,如今卻透出一股陰冷逼人的寒氣,使她獨自黯然神傷。庭院中那棵白花滿枝的李樹使庭院更為春意盎然,可那如紅如黃的暖暖春意遠不如她心中對亡夫燃燒的思念之火,遠不能撫平她心中的創傷。於是,她轉開頭去,卻看到遠處千樹萬樹盛開的白花,那無邊無際的白色曾經是他們夫妻至真至純的感情的象徵,如今卻變成了她對亡夫無限哀思的寄託。此時,她只願到那白花叢中,沉入那泥潭,化作塵土,化作春泥,和丈夫一起長眠地下。
兩詩一寫新婦的悔恨,一寫新寡的哀思,儘管立意不同,但它們抒發的都是同一主題:獨守空閨的離愁別怨之情。這也是中國古典閨怨詩的基本主題。而美國現代詩人威廉斯也以此為主題卻也並非偶然,它是美國詩人對美國詩歌自身發展的思考的必然結果。
美國早期的詩歌都只能算是英國詩歌的一個分枝,一個附屬部分。20世紀初,為了改變現狀、破除英國傳統,一批銳意進取的美國詩人發起了美國文學史上著名的新詩運動。從其他異域文化中汲取養分、開創新詩風是新詩運動的最主要任務。於是,作為西方“邊緣文化”之一的、與西方詩歌傳統大相徑庭的中國古典詩歌引起了美國詩人極大的興趣。他們以《詩刊》(新詩運動的代表性刊物)為平臺,大量撰文介紹中國古詩的詩論、詩風和藝術手法。他們對中國詩歌的研究也很深入,認為中國詩歌的許多題材及其表現風格都是充分現代性的。尤其是愁苦題材,他們更認為是中國詩歌的主要特色之一。正如評論家康拉德・艾肯所說:“愁是中國詩中最始終如一的調子――愁苦,或者說無可奈何的哀愁:好友終得一別之愁;離鄉背井思家之愁;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之愁;人生不平之愁;暮年孤獨之愁。”{2}新詩運動的關鍵人物龐德在他的中國詩譯集《神州集》更是突出地把這一題材表現出來:《神州集》的19首詩歌中就有8首是抒發愁苦題材的。其中,就包括兩首表現閨怨愁的李白的《長幹行》和《玉階怨》。
《神州集》對新詩運動產生了極大和重要的影響,而影響最大也最受讀者和專家好評的作品就是《長幹行》。在譯詩中,龐德用傳神的`語調、鮮明的意象、精確的用詞細膩地刻畫出一個商婦的離愁別緒,使之成為譯作佳品。這首優美的譯詩後來甚至被當作龐德的原創作品收錄於包括在全球具有經典地位的《諾頓美國文學集》在內的多種文學、詩歌選集中,成為了經典之作。而閨怨詩這朵奇葩也就此紮根於大洋彼岸開枝散葉。由此可見,美國閨怨詩是中美文化交流的果實,威廉斯的《春日寡婦怨》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代表之一。
二、花草樹木:相似的愁怨意象
意象能夠表達美妙的神韻,使讀者領略真情,獲得美好的藝術享受。正如沈德潛說:“事難顯陳,理難顯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慾抒,天機隨融,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嘆,而中藏之歡愉慘慼,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3}因此,運用意象來借物引懷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主要特點。
在《閨怨》中,王昌齡選擇以“楊柳”這一自然意象來表現閨中少婦的那份思念、悔恨與哀怨。春光明媚中,少婦看見楊柳即想起了當年與丈夫分別的情景。因“柳”與“留”諧音,中國古代有折柳贈別的習俗,而她當時可能也曾折柳相贈希望他留下來。可最終他們在功名的利誘下,丈夫離家千里征戰沙場而妻子含笑淚別獨守空閨。如今的她是萬分後悔,她的青春年華難道就要在孤獨等待中慢慢消逝嗎?滿眼的柳綠,還喚醒了她懵懂沉睡的自然慾望。“一見柳色而生悔心,功名之望遙,離索之情亟也”(唐汝詢《唐詩解》),原來的心理平衡被打破,由對功名的企慕急轉為對感情幸福的渴求,在“楊柳色”的映照下,“覓封侯”這一無數人畢生追求的理想,變得是多麼淺薄而滑稽。在此,楊柳承載著少婦的離愁別緒,構成了詩中鮮明的意象。
《春日寡婦怨》則是用“青草”、“李樹”、“白花”等多個意象來反襯寡婦的哀傷與憂愁。鬱鬱蔥蔥的青草象徵著旺盛的生命力,可如今面對它寡婦卻感到淒涼,因為她想起了她的亡夫。花滿枝的李樹原本是多麼賞心悅目,可如今也只令她更感憂傷,因為她想起了他們兩人共處的時光。而遠方那滿林望不到邊的白花叢雖然美麗,卻令她的哀傷更沉重,她只想沉入那花海中那泥潭下去陪伴她的丈夫。三個同樣鮮明的意象:青草、李樹、白花營造出了一幅百花爭豔、青草碧碧、萬物欣欣向榮的美麗景象,卻更讓人深切地感受到寡婦的哀怨與憂傷。
一用“楊柳”,一用“青草”、“李樹”、“白花”,兩詩都是用花草樹木等自然景物作為愁怨意象。這種作法在中國古典閨怨詩中比比皆是,如“朝喜花豔春,暮悲花委塵。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杜荀鶴《春閨怨》)。而花草樹木在傳統英語詩歌中則沒有這樣的涵義。以花為例,英美詩人筆下的花主要是甜美,和平,寧靜的。如“永恆和寧靜的純潔百合,它的芬芳伴隨著我的夢鄉”。因此可以說,威廉斯以花草樹木作為愁怨意象主要是受到中國詩歌的影響。
《春日寡婦怨》中另一個明顯受到中國詩歌影響的意象是“庭院”。中國古代女子多身居閨中,庭院為閨怨詩所青睞。如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就是透過描寫庭院景物來反映出詩中女子的愁緒以及她對所愛之人的一種纏綿的、深切的感情。《春日寡婦怨》開篇也出現“我的庭院是哀愁”,既交代了詩中描寫的具體場景,也透露出寡婦的心緒,為整首詩的基調打下伏筆。隨後的庭院景物描寫更一步步地把她的哀傷、痛苦、壓抑的心境形象地表現出來。
三、男性代言:相同的抒情主體
《閨怨》和《春日寡婦怨》都是男性作者為女性抒寫情懷,為了準確地刻畫出她們的心情,兩位作者的寫法可謂各具特色。王昌齡別出心裁,寫愁情卻以“不知愁”起句,第二句“凝妝”“上翠樓”正是“不知愁”的具體表現。第三句驟轉,“忽見”二字突兀而來,關捩卻是“陌頭楊柳色”五字。早早透露春色的楊柳觸發了詩中少婦的傷感:韶光如箭,蒲柳易衰,青春年華在空寂的等待中悄然流逝。於是她大徹大悟,後悔之心如波濤急湧,不能自已。短短四句詩,從“不知愁”到“悔”,精妙地描寫出一個生動活潑的少婦委婉含蓄的情愫。威廉斯則喜歡把繪畫技巧用於詩歌創作,他的許多詩歌都很有畫面感。在《春日寡婦怨》中,他先從近景――庭院展開,以“春草鬱郁”、“李樹花開”來反襯寡婦孤獨淒涼的心情。後推到遠景――“滿林白花”,用鋪天蓋地的白花和李樹的白花遙相呼應,使白色成為主要基調,營造出一種寂靜肅穆的悲涼氣氛。同時,他還獨具匠心地利用詩歌形式來表現哀怨的情調。全詩的四個句子被巧妙地以分行形式分成26行,把本來完整複雜的長句拆分成斷斷續續的短句,使讀者彷彿聽到寡婦那泣不成聲的哽咽和哭訴,感受到她“欲語淚先流”(李清照《武陵春》)的哀傷。悲涼的氣氛,哀婉的訴說,清晰地表達出成熟深沉的寡婦對亡夫的一往情深和她的滿腹哀愁。
男性文人透過詩歌來表現女子情懷是中國古典閨怨詩的一大特色,但他們許多是藉此來抒寫詩人仕宦人生失意的襟懷,是借女性之口傾訴詩人潛意識中的隱痛。《閨怨》詩中“妻子”的“悔”實際上正是現實中王昌齡的“悔”。中國古代詩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以“立德、立功、立言”為自己人生價值的標準,因此他們大都積極進取。但理想和現實總是存在著差距,他們的滿腔熱血換來的往往是權貴們的無情打擊和排擠,仕途之路大多艱難曲折。王昌齡的一生也是如此。他於玄宗開元15年中進士,授為秘書省校書郎,22年遷汜水尉,後來因事被謫嶺南,28年得北返為江寧丞,但晚年又被貶為龍標尉,最後被濠州刺史所殺。真可謂奔波忙碌,卻始終無法圓滿完成自己建功立業的理想。在“覓封侯”這條艱辛的功名道路上已經走得太遠太累的他應該早已心生悔意,但身為“大丈夫”的他卻不能大膽而清楚地表達這種兒女情態,因為這是一個“男兒本自重橫行”(高適《燕歌行》)的時代,也因為他自己擁有著“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前出塞》)的宏大理想。因此,他只能借詩中女子的口,羞羞答答、曲折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悔意。
男性詩人模擬女子語氣在英語詩歌中本就少見,而借女人之口訴自己之情懷的就更是沒有。威廉斯的《春日寡婦怨》雖然與《閨怨》有著相似的抒發主題、相似的愁怨意象、相同的抒情主體,但它的背後也絕無此義。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威廉斯的許多作品明顯地具有中國詩歌的特點,可他卻從不承認他的詩歌受到中國古典詩歌影響的原因之一。畢竟,從文化的深層結構來說,他的詩歌跟中國詩歌還是有距離的。
綜上所述,美國現代閨怨詩《春日寡婦怨》與 中國古典閨怨詩《閨怨》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在主題上,它們抒發的都是獨守空閨的離愁別怨之情。在意象上,它們都選擇了花草樹木來表示愁怨。此外,它們還有著相同的抒情主體,即男性詩人為女性抒寫情懷。而這些相似之處皆非偶然,是美國詩歌積極借鑑中國古典詩歌的結果,是中美文化交流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