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現代散文

筵席現代散文

  一

  筵與席,二名一物,“鋪陳曰筵,借之席,然其言之筵席,通也。”(《周禮·春官宗伯》鄭注)“設席之法,先設者皆曰筵,後加者為席,假令一席在地,或亦云席,所云筵席,唯據鋪之先後為名。”(《周禮·春官宗伯》孔注)現在通常合稱為筵席或者宴席,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參加親人團聚、朋友聚會,或者宴請賓客等,自然少不了要到飯店、酒店或者賓館去赴宴,有人稱為飯局,有人稱為應酬等。但最讓我懷念的卻是童年時經歷過的鄉村筵席。

  生活在農村的孩子,童年的記憶中都曾有過“吃桌”或“坐桌”的經歷。那樣的饕餮盛宴,不僅有難得一次的大飽口福,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樂趣。也許,在物質生活極端匱乏的年代,大家很難再找到其他機會如此奢侈一次。只看那種陣勢,就像沙場點兵,屋裡,院裡,大門外的空地上,樹陰下,擺滿了八仙桌,長板凳,黑壓壓的一片,圍坐著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鄉親,七嘴八舌,杯箸交錯,熱鬧非凡。

  類似的經歷,我也不例外。我只記得村裡或者親戚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一定會傾其所能宴請親戚鄉鄰。私下裡,鄉親們往往會從筵席的數量衡量主家的人緣,從筵席的質量衡量主家的財力和廚師的手藝,還會從幫忙者的表現窺探其人品高下,所以,不論是主家,還是幫忙的,都會不餘遺力。主家的心意,廚師的心血,客人們的熱情,全都在這個盛大的場面裡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想“排場”一詞最初的來歷,大概與此相關。

  二

  主家辦事,一般都要在顯眼的位置擺放一張禮桌。農村人注重禮尚往來,鄉親來捧場一定要記在禮薄上,怕有朝一日疏忽了。過去送的禮品多是饅頭,後來變成了現金,二元、五元、十元、二十、五十、百元,越來越多了。坐禮桌的有三人,中間負責記錄的是村裡的識字先生,左邊的負責收禮,右邊的負責接待。客人走到跟前,不用通報姓名,鄉里鄉親的彼此熟悉,只有個別的客人要自報家名,問清楚了再一筆一劃記下來。負責接待的會代主人說一些客套話,看男客人會遞煙過去,看女客人會遞過去糖果瓜子花生之類的。

  貴賓自然是“孃家人”了,稱作“內客”,其他還有顯赫的親戚、鄉紳、村官之類的頭面人物。貴賓的待遇自然要優渥一些,一定要安排在“貴賓”席,主家的堂屋或其他舒適的地方。這裡還要安排一些陪客的,一定要能說會道,一定會察言觀色,讓貴賓們吃好、喝好,不能挑出主家的半點兒毛病來。

  開席前半個多小時,執事的大聲吆喝“幫忙的先吃飯了”,一般是熬菜和蒸饃,先讓幫忙的人簡單填飽肚子,好有力氣服務。端盤子是體力活,要善始善終,從開始上筷子、勺子、碟子等,到最後一道菜結束,兩三個小時手託挑盤,端去端回,要來往穿梭二三十趟。他們只有等所有客人吃完了,才能坐下來慢慢地吃,最後還得收拾殘局,送傢什,清場子等。雖然辛苦,但他們已經習慣了,主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最多的優待是煙可以多吸一點兒,酒可以多喝一點兒。那麼大的場面,那麼多的事情,參與的人少了當然辦不成。大事小事,千頭萬緒,光靠主家一家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那時候,一家的事情常常要當成大家的事情來辦,左鄰右舍忙前忙後,整個村子的人不請自來,這是約定俗成的。如本村的人忙不過來,鄰近村子的人也會自覺趕來,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搬著桌子板凳來了,端著鍋碗瓢盆來了。漢子們搭棚子支桌子,手裡忙著,嘴裡還要笑罵幾句。婦女們擇菜切菜,和麵擀麵,忙得不亦樂乎,嘴巴也不肯閒著,邊幹邊說,嘻嘻哈哈。大家也早就習慣了這種熱鬧場面,玩笑歸玩笑,事情幹得一點兒也不含糊,駕輕就熟,每件事都辦得妥妥帖帖的。

  趁這段空閒,大廚坐在那裡稍微喘息一會兒,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支菸,氣定神閒,接下來就要衝鋒陷陣了。等大總管再次確認了筵席的數量,大廚便安排幫廚的把冷盤一一裝盤,把熟食放在手邊備用,嚴陣以待。

  午時三刻,一陣鞭炮聲響過,大總管一聲吆喝,筵席便正式開始。序幕是四道驗菜,一般由四道拼盤組成,有熱有涼,有葷有素。所謂驗菜,其實就是檢驗大廚的手藝、刀工和對菜品味道的把握程度。

  這邊一桌子小孩兒早已嗷嗷待哺,眼巴巴地瞅著。看那端盤的走出棚子,就要蠢蠢欲動。那碟子剛放到桌上,便急不可待,伸出筷子夾了一團塞進嘴裡,哪裡還管鹹淡酸辣,頃刻間風捲殘雲,盤清碟空。幾位成年人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燒豆腐,或者一撮海帶絲,一邊審視刀工、火候,一邊品咂味道,或輕皺眉頭,或嘖嘖稱讚。大廚便會走過來悄悄詢問幾句,記在心上,轉身回去做一些微調,淡的鹹一點兒,鹹的淡一些兒。雖說眾口難調,但有經驗的大廚總能拿捏得當,不鹹不淡,不酸不辣,不油不膩。

  鄉村的筵席也有嗩吶伴奏的。那時稱呼嗩吶手為吹響器的,也有直接用響器借代,但絕沒有歧視的意思,好像他們的餐桌上只擺五大碗菜,簡單吹兩曲,待主家封了紅包,拿了謝禮便收拾東西走人。接下來,才算是正式的筵席。

  先上八道冷盤,四葷四素,有木耳、花生米、涼肉片,酸蘿蔔、豬肚絲、豬耳朵絲、豬皮凍等,還有時令鮮蔬等一些開胃爽口的小菜。冷盤是早已準備好的,節奏很快,常有小孩兒狼吞虎嚥地吃,家長會嗔怪孩子:“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其他大人也會意味深長地勸說:“好吃的在後頭呢。”有聽話的孩子便會放慢了筷子,也有小孩且顧眼前,先填飽肚子再說。

  熱菜的節奏要慢一些。有現炒的,有現煮的,也有籠蒸的,一盤菜,一碗湯,交替上場,不慌不忙。這是廚師們最忙碌的時候,一個個揮汗如雨,手忙腳亂。客人們看那一盤盤肉丸子、條子肉、小酥肉、紅燒肘子、拔絲紅薯、糖醋里脊等一一上席,欲罷不能;再看那一碗碗的肚絲湯、肉絲湯、蘋果湯、蛋花湯等,欲舍不忍。主人的慷慨熱情,廚師的拿手絕活,全都藏在這幾道熱菜熱湯裡。

  一盤紅燒肉端上來,誰說了一聲:“動筷子”,說時遲那時快,人人動嘴,個個低頭。剛才還在狼吞虎嚥的小孩兒,這會兒卻拘謹起來。盯著這些美味佳餚,再看看別人吃得津津有味,實在忍不住了便伸伸脖子,拍拍肚皮,一手拿了雞腿,一手拿了筷子去插,還不時拿起勺子舀起甜湯往嘴裡灌,直吃得嘴唇流油,肚皮溜圓。

  這樣的筵席,通常以吃為主,白酒可有可無。筵席開始不久,主家會一一敬酒,表達謝意。盛情難卻,客人也會抿上一兩盅,絕不會酩酊大醉。主家說些謙虛的話,客人會說“中中中,好吃好吃”等。主家輪流敬完,再勸客人吃飽喝飽,便去招呼下一桌了。

  筵席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熱菜熱湯變換味道之前,還會端上一碗清水用來清洗勺子碟子,常有不懂事的孩子直接喝了,其他人善意地笑笑。小孩吃菜不記數,也不知吃了幾道,一遍遍地問還有多少。大人們往往心中有數,吃過的沒有吃過的一清二楚。有的人還會一一記下,待自家辦事的時候,也要這樣作準備,也要請這個好手藝的大廚來。每家的菜品可能不大一樣,但有幾道卻是必不可少的,譬如小酥肉、紅燒肉、紅燒肘子、燉雞等,紅燒肉肥瘦相間,入口即化;紅燒肘子不膩不柴,鬆軟香甜;燉雞肉質肥嫩,香氣濃郁,據說沒有這幾樣都會覺得主家太摳門兒。最後必定是饊子蛋花湯或蛋花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客人們喝過這一碗湯後就要各奔東西了,所以有小孩子戲稱這是“滾蛋湯”。

  這是所謂的“三八席”,或拼八碗八盤八碟,或湊八熱八涼八湯,也叫滴溜水席,類似於洛陽的水席。湯湯水水,滴滴溜溜,意味著富貴不斷,

  席終人散,主家還會站在路邊遞上一支菸,說些客氣話,比如“飯菜不好,多擔待點兒”之類的。客人邊抹嘴巴邊說:“吃好了吃好了,你趕緊去歇會兒吧。”辦一場酒席往往要折騰好幾天,說不累那就是假話,但是累並快樂著,主人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三

  幫忙的人辛苦,也只算得上是配角,最辛苦的當屬大廚或掌勺師傅了。老家那裡過去稱這些土廚師為“局長”,我不知道這稱呼的來歷,可能因為這種人得有運籌帷幄、縱攬全域性的才能。他們沒有可以證明的資格證書,但做菜的味道、風格和水平,得到大家一致公認,十里八鄉都有很好的口碑,能被主家請來掌勺的,肯定都有兩手絕活兒。

  辦酒席是件大事,馬虎不得。一般筵席的前兩三天,就要進入籌備階段了,有的可能會更早一些。主家請來大總管和大廚,坐下來仔細商量一番。大總管一定要由德高望重、協調能力特別強的長者擔任。前前後後,林林總總,大總管全權代理,猶如兵馬大元帥,連主家也得靠邊站了。盤算好客人的數量,計算好筵席的桌數,確定好筵席的標準,大廚列出詳細的清單,主家照單採購,基本大件是必不可少的,主家都會想方設法,不餘遺力,一定要辦得排排場場。

  一切籌劃妥當,大廚要親自壘煤火。那煤火是用土坯壘成的蜂窩狀灶火,土坯卻是半個多月前都要打好晾乾的。那灶火下面相通,上面分隔幾個灶臺。不需要的時候,用和好的煤泥糊嚴;需要的時候捅開,那火燒得直旺,遠遠的就感覺熱氣燎人。

  自家散養的豬、雞、鴨等,到這個時候也要捉了來,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會兒就全都要變成美味佳餚了。殺豬是個體力活,也是技術活,必須要彪形大漢幫襯才能搞定,一群人七手八腳把豬肉處理乾淨後,大廚還要好好地加工一下。

  要擺筵席,主家的廚房肯定是不夠用了,接下來就要搭棚子、架案板,佈置臨時大廚房。架幾塊木板、門板,或者拼幾張桌子充當操作檯,旁邊圍著一群人,洗盤子洗碗的,擇菜洗菜的,切菜配菜的,忙得不亦樂乎。生食、熟食分門別類,這邊一盆,那邊一堆,橫七豎八,卻有條不紊。主家還得另外找出一間空房做庫房重地,暫時用不著的存放進去,安排專人看管。

  這邊大廚全力以赴準備吃喝事宜,那邊大總管安排其他夾七雜八的事項。怕誰記不清楚,還會寫一張執事單,張貼在大門口最顯眼的位置,幫忙的人過來一看,一目瞭然。

  早有人將收集來的桌椅板凳、鍋碗盤碟等,按總管的吩咐分類擺放,各就其位。八仙桌、長板凳和挑盤是從各家各戶借來的,會用粉筆或者墨水做了標記以免出錯。八仙桌是那種特別結實的`正方形木桌,一桌坐八人;鍋是那種超大型的鐵鍋,碗是那種大海碗。辦一次酒席得要好幾百個大海碗,也得把各家各戶的碗盤聚集到一起。遠親不如近鄰,鄰里間平時有點兒小矛盾,這時候也絕不斤斤計較,要啥給啥。後來老家那裡的火神社籌備了全套的傢什,輪流保管,類似於現在的眾籌,再不用東奔西走,挨家挨戶去借了。

  當然,鄉村筵席雖然土裡土氣,卻也是有規有矩的。倘然能從這裡看出一些門道,學到一些知識,也算是另外一種收穫。用桌有規矩,一般孃家人、至親等要坐貴賓席,其他人隨意。曾經聽說一個叫“厚待”的稱呼,大概是說這些人一定要得到優厚的待遇,否則就要被挑剔,找毛病。有的孃家人也要故意找茬兒,要不然會顯得孃家沒撐腰了,這就全靠陪客的來打圓場了。坐次也有規矩,坐席的時候,輩份高的年長的坐上席,其他人坐陪席。有的總管還會安排男女老少搭配,保證人人都能吃飽吃好。夾菜也是有規矩的,長者會仔細解釋拿筷子的學問,夾菜的禮節等等。如果一桌子全坐了小孩兒,那吃相自然天成,個個汗流滿面,油抹腮邊,湯滴襟前。就像成年不經筵席一樣,菜剛一放桌上,那筷子、勺子便如蝗蟲一齊湧上,你爭我搶,擠眉弄眼,片刻之間杯盤狼藉。也有先搶到自已碟子裡佔著慢慢吃的,這才真叫作“吃著碟裡,瞧著碗裡,想著鍋裡”。成年人會慢慢夾,輕輕嚼,細細嚥,這筵席吃的就是時間,吃的就是消遣,吃的就是幸福。這種情景樸實率真,我倒覺得相比詩經中《賓之初筵》裡“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的那種場面要雅緻得多,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賓客要可愛得多。

  筵席後的謝廚,是必不可少的。主家會用毛巾包了煙,紅布或白布包了酒,塑膠袋子裝了肉食等,恭恭敬敬地遞到大廚手裡,大廚往往要推辭一番也就笑納了。那時候我還羨慕大廚憑了一把菜刀,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卻體會不到他們的辛苦。

  四

  如今的鄉村漸漸凋敝,曾經的溫馨,曾經的質樸,曾經的熱鬧幾乎瀕臨滅絕。村子裡的青壯勞力差不多都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殘,連幫忙的人都找不到了。但有些事情還要辦的,也算是與時俱進,鄉村開始興起了流動酒席或代辦酒席,只要出錢出場地,其他的全交給他們“一條龍”辦理。流動酒席兼具城市宴席的味道,也多少裹挾著淡淡的泥土味兒,只是我再也找不回那種熟悉的感覺了,再也沒有那種幸福喜悅、酣暢淋漓和熱鬧溫馨了。

  於是,我便常常懷念小時候的筵席,倒不是貪求那種大快朵頤的感覺,念念不忘的卻是那種濃濃的溫情,就像一罈陳封的老酒,時不時飄出來一縷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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