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倔頭張三爺的散文
關於倔頭張三爺的散文
冬日夜漫漫,凜冽的寒風吹得窗稜上的紙嘩嘩作響。已是夜半時分,孩童的泣鬧聲中偶爾傳來幾聲狗叫,瞬間便打破了這關中渭北臺原偏僻村舍夜晚的寧靜。
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此時早已入睡,可三嫂家四歲的小兒子狗蛋今晚不知怎麼了,就是哭鬧不睡。三嫂只好懷抱兒子,在地上轉圈哄他,可怎麼哄也不止聲。無奈之下,三嫂順手拿起掃炕笤帚,在炕沿猛拍一下,然後壓低嗓門說:“張三來啦”!話音一落,哭聲止了,只見狗蛋撲閃著黑黑的眼睛,驚恐的聽著屋外的動靜……三嫂乘勢輕拍狗蛋,“奧、奧、奧覺覺,我娃起來要饃饃……”漫漫的,在三嫂低吟的催眠曲中,狗蛋入睡了。而風仍在吹著,窗紙嘩嘩作響,更添幾分夜的寂靜。
張三,何許人也?有如此之魔力,人乎?神乎?
看官且慢,他非神,而是我兒時記憶中,村裡一個五十開外、皮膚黝黑的跛腿倔老頭。
說起張三,按村中的傳統輩分,兒時的我常喊他“張三爺”。其實,張三爺,大名張三娃,可能他在兄弟中排行為三,加之其父母沒文化,按照關中人給娃取名的習俗,如“杜大”、“王二”什麼的,打小“三娃、三娃”的叫到了他長大成人,“張三娃”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姓名。雖有大名,但很少有人稱呼,只是戶口本上姓名一欄寫著“張三娃”,而生產隊的“工分簿”上卻被寫成“張三”。因為人們平常都叫他“張三”,習慣成自然,他也不計較;也有人背後稱呼“張跛”的,因為他的左腿短點,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成為別人的笑料。由於他祖上家境貧寒,沒上過學,加上自己生理缺陷,終生未曾婚娶。長期的孤居使他養成了一種孤僻、粗魯、耿直、暴躁的性格,凡常人難以接近。
童年的記憶中,故鄉“人”字形溝道式的村落,人們大都依崖而居,四十多戶人家中張姓只有四戶,且都住在東南的坡邊,坐北朝南的窯洞,院落顯得特別敞快。張三爺和其遠房的堂弟“成虎爺”一家同住一院,他佔居著西邊的兩孔大窯。雖同住一院,但關係相處的並不好;張三爺喜好清靜,愛乾淨,堂弟家的雞呀、豬呀滿院跑,這兒屎的哪兒尿的,三爺常常一肚子的不愉快,總是罵罵咧咧;後來,還是張三爺提出,隔起土院牆,另開了門戶。
昔日,三爺的院中長著一棵碗口粗的石榴樹,每年秋季,碩大的紅石榴引得孩童們垂涎欲滴,雖然三爺看的緊,但不時仍有掛在低處、尚未成熟的石榴被溜走,氣的三爺吹鬍子瞪眼,只能胡求大罵一通了事。其實三爺並不吝嗇,每當石榴熟透了,他常常喊來左鄰右舍嚐鮮,這在當時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無疑是一種特別的享受!
張三爺,白丁一個,沒有什麼特殊的歷史背景,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莊稼漢,在六十年代後期卻意外的“紅”了起來。那是因為,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裡,祖輩佃農的張三爺,地無一分、錢無一串,身居寒窯,奠定了他光榮的“貧農”成分;根正苗紅使他被戴上了“貧協代表”的桂冠;冷倔耿直的天性使他成為村裡獨一無二的糾察、紅管家。
在那個牛拉人抬的農耕時代,耕牛無疑是生產隊的寶貝。為了養好耕牛,生產隊便種植了大片的苜蓿作為牛飼料;每當春暖花開之時,嫩嫩的苜蓿綠油油的格外招眼。為保證牛飼料,隊上規定,不許社員偷摘苜蓿當菜吃。然而,誘惑的'難耐,特別是婦女們,這可能是天性吧;關中農村有句調侃的俗語:婦女有三愛,攪團、棉花、苜蓿菜。意思是說,吃攪團撐破肚,見著棉花,苜蓿就要掐一把;濃縮成兩個字,那就是“貪婪”的寫真。那年月,集體出工的新媳婦、大婆娘,總會利用工間休息或方便的機會,偷摘一把苜蓿菜,裝在褲兜帶回家。這儼然是一種損害集體利益的行為,必須加以制止。
這一日,收工時分,只見隊長和張三爺板著黑臉,站在村口的皂角樹下。三爺發了話,要求每個人翻兜檢查,看有無偷菜;不從著,由三爺搜身。一溜擺的陣勢中有些騷動,膽小的自動掏出,被罵得無地自容;想矇混過關者被三爺搜身,羞愧難當。此後,再無偷摘苜蓿者,因為她們懼怕光棍摸身。
三爺孤身一人,每有上級來人,隊上都安排在他家用餐,除了減少陪客、給隊上節省開支外,更重要的是,以他的“貧協代表”身份,便於聯絡、彙報工作,他也是樂此不疲。
春種秋實,每到收穫季節,打穀場場長一職非三爺莫屬。昔日裡,滿場的糧食,既要防火災,又要防偷盜;不是趕雞鴨,就是攆豬羊;還要調教那一幫調皮的頑童。你看,高高的糧堆上,七八個小丫手抓金燦燦的麥粒正上演著一場“天女散花”;那邊,幾個男童偷爬上了麥草垛,溜滑戲耍……只見三爺手執掃帚棍,一跛一巔,黑著臉叫罵。追上的被抽屁股,腿快的四散而逃;更有調皮的也模仿瘸腿走路,邊瘸邊喊:“張三拐、張三拐……”,三爺汗流浹背,又氣又惱,又追又罵……由是,威震群童。
斗轉星移,雖然三爺的額頭又添幾道蒼桑的皺紋,但他那耿直的秉性一點未改。那年冬月,煥生兄弟倆分家,因家產分配起了矛盾,都不願養活他娘;他娘就找“貧協代表”,三爺一聽,二話沒說就去尋那兄弟倆,見面先給一人一抽撥,“為啥不管你娘?今天打不靈醒你,明天就拉你去遊街。”倆兄弟見勢不妙,便低頭認錯。事後,大家都說三爺做的對。三爺雖粗暴,卻印證了故鄉那句“三句好話不如咥一棒棒”這一粗獷的教化理念。
歲月流逝,童年記憶中的張三爺,隨著我在外求學、工作的時空距離,已很少謀面。後來聽說,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那年,張三爺成了“五保戶”。日出日落,門前槐樹下豎起來的碌軸成了他的座椅,但時不時的還以“貧協代表”的身份巡視街、場院,偶爾夾雜著他看不慣的責罵聲。再後來,他病了,瘸了的腿再也摞不動了,村上便派人專職侍候,直到他“百年”之時,享年七十三歲。喪事是由他的遠房侄兒前後搭理,出殯那天,村民們胸佩白花,樂隊吹吹打打,送歸紫府。
歲月靜好,只嘆物是人非,恍如春夢。張三爺,我心中的那個跛腿倔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