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實踐論文

評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實踐論文

  一、身體美學的實踐必須

  理查·舒斯特曼2012年出版身體美學文集《透過身體思考》,收入歸在“身體存在、知識與教學”、“身體美學、美學與文化”、“藝術與生活藝術”三個欄目下的14篇文章。《導論》部分作者開篇便說,身體美學最初被視為美學的一個分支,而美學則被認為是哲學的分支,在他的實用主義努力下,可見出它其實是雙管齊下,旨在重新構架傳統美學,進而哲學。但是經過這些年的開拓,身體美學本身已經成為了一門真正的跨學科工程,不同領域的優秀專家各抒己見、各行其道,然終究是殊途同歸,在共襄盛舉。至於身體美學如何重組它原本所隸屬的美學和哲學,舒斯特曼的答覆是,藝術總是以它豐富的感性維度來打動我們,哪個理論家能忽略以下事實呢,繪畫和雕塑難道不是專注於美輪美奐的身體形式,同時藝術作品的成功,難道不是首先取決於身體上的努力和技巧嗎?但是哲學美學在審美欣賞中,大都避而不談身體感官的直接反應,僅僅把身體看作藝術表現的物理物件,或者純粹視其為藝術生產的工具。舒斯特曼發現,18世紀鮑姆加敦創立美學學科,雖然將它定義為感性認知的完善,但是身體在其中並沒有地位。康德使用“趣味判斷”、“快感”這類語詞描述審美鑑賞,似乎是有所進步,可是康德美學的“先驗基礎”裡,同樣根本就沒有身體的地位。

  身體美學由是觀之,舒斯特曼指出,便是迴歸感知、意識和情感的核心問題,這也是“審美”(aesthetic)及其反義詞“麻醉”(anaesthetic)這兩個語詞的原本意義所涉。它不再拘囿於語言哲學和形而上學、不再孜孜以求定義形形色色的藝術本體論,而是探討心靈哲學的新方向,由此不光對於美學,對於哲學也將意味著一場革命:

  除了重新定位美學探討的方向,身體美學有意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來改變哲學。透過規劃身體訓練,將理論與實踐組合進來,它在堅持社會向善的實用主義角度來看待哲學,復興古代的哲學觀念,即視其為一種具象化的生活方式,而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理論的語詞領域。1

  問題是,哲學歷來被認為是抽象取義的第一哲學,如今呼籲哲學擁抱具象,豈不背離它的天性?事實上這也是身體美學為當今主流分析哲學有所不屑的主要原因。對此舒斯特曼的解釋是,所謂哲學具象化,其基本前提是拋棄形而上學路線,認真看待物理身體在人類經驗和知識中的價值維度。對此他認為梅洛—龐蒂的現象學便是表率,蓋因此一現象學中,身體形式成為一箇中心視野,不但結構了哲學體系,而且煥然就是具有知覺、知識和目的的遊刃有餘主體性,它同樣是相助一臂之力組構了世界,而不僅僅是世界當中的生理物件。

  舒斯特曼認為身體美學背後這個具象化哲學的基礎概念,是古已有之。諸如西塞羅、斯多阿學派和蒙田等等先賢,都有過相關表述。如塞內加說,哲學家幾凡關心言辭勝過關心生活,無異於文法家和數學家,“因為他們教導我們如何辯論,而不是如何生活”2。故而哲學以“幸福狀態為其目標”。3蒙田《論兒童教育》中則說,哲學由是觀之,其高於其他一切學問的價值,在於它是“所有學問中最有價值的學問,美好生活的學問。”又說,“我們的責任是構造性格,而構思書本……我們偉大輝煌的經典,就是堂堂正正地生活。”4所以不奇怪,根據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記載,古代述而不作,以身作則的偉大哲人,絕非只有蘇格拉底。這個生活哲學的傳統,舒斯特曼認為是長入了現代社會,身體力行體驗華爾騰湖畔隱居的梭羅,就是例子。

  但是舒斯特曼宣告他的身體美學有別於以梅洛·龐蒂為代表的身體現象學。據他自己說明,這一差異至少表現在一下三個方面:

  其一,我不是在試圖揭示某個所謂原生的、基礎的、普遍性的具象意識,(用梅洛·龐蒂的話說)它是所有時代和文化中“永恆不變、一勞永逸給定的”、“人所皆知”的,而是堅持身體意識總是為文化所營造,故而接納了不同文化中(或者同一文化中的不同主體立場)的不同形式。其二,身體美學不僅旨在描述各式各樣為文化所營造的身體意識形式和身體實踐模式,而且致力於改善它們。其三,為使改善切實可行,身體美學也包括身體訓練的實踐操作,而不僅僅流連於哲學話語。5

  舒斯特曼的這個大力標舉實踐的身體美學立場,無論如何是值得重視的。它意味著身體美學不會滿足於哲學分析的紙上談兵,即便我們身體的感知、行動和思想,是如何細緻入微地錄入了文字。身體必須走出學院,付諸實踐,方能是其所是。

  舒斯特曼本人在世界各地主執為期長長短短的身體修煉工作坊,言傳身教,身體力行踐行他的身體美學理念。《透過身體思考》中作者已經提到他日後有進一步動作的“金衣人歷險記”,這一段箇中甘辛一言難盡的獨特經歷,可以說是以往一切倡導身體和慾望研究的哲學和美學家所不具備的,是以不僅具有實踐層面的臨床意義,同樣具有理論層面的哲學意義。舒斯特曼本人2016年出版《金衣人歷險記》(TheAdventuresofTheManinGold),可謂提供了一個堪稱系統的來龍去脈記錄。這本舒斯特曼提供文字、法國攝影藝術家揚·托馬提供圖片的小書系在巴黎出版,書的標題讓我們想起《湯姆歷險記》《哈克歷險記》《丁丁歷險記》,事實上作者也有意一反學院派的套路,有意出一本圖文並茂的暢銷書,即便它不過是幼年夢想的一個還願也罷。

  二、“金衣人”的誕生

  “金衣人”何許人也?順著他降生以來的故事脈絡,一段哲學家的行為藝術,以及這經歷反過來引發的返璞歸真哲學思考,開始展露真容。據舒斯特曼本人交代,“金衣人”出生在2010年的一個夏日,巴黎近郊的洛雅蒙(Royaument)修道院。這個地點舒斯特曼後來是一直引為自豪的。法國的修道院當年漫山遍野、多不勝數。但是像洛雅蒙這樣的`湖畔皇家修道院,歷經近千年滄桑完好儲存下來的,究竟是屈指可數。細數起來,路易九世是它的父親,路易十三和黎塞留是它的常客,大革命之後,雖一度變身棉紡廠和女修道院,然終而1960年代為洛雅蒙基金收購,成為馳名國際的文化中心。不僅如此,洛雅蒙還是大巴黎地區迄今儲存最為完好的西都會(Cistercian)修院。西都會是中世紀最森嚴的苦修主義教派,視世間一切榮華為過眼雲煙,唯供僧侶們青燈孤影,冥想上帝。上帝也許不會想到,歐洲大陸哲學和英美哲學的第一次聯席會議,就是在這個古老修院裡召開的。

  就在2010年的一個夏日,舒斯特曼告訴讀者,他與他的法國朋友,燈光藝術家揚·托馬(YannToma)不期而遇在洛雅蒙。揚照例擺出相機和燈光設施,有意給自稱為遊牧哲學家的舒斯特曼,拍攝行為藝術照片。不過這一次的經歷有點特別,因為它見證了金衣人的誕生。對此舒斯特曼本人的描述是:

  我目睹了舒斯特曼運用他第一人稱的權威聲音,將這第一次誕生經過公佈於世。第一人稱在以下敘述中將延續下去,因為他作為這篇文章的作者,同這個離奇變身故事的當下敘事人,可能是同為一人。

  我原本想穿自己衣服拍照,可是揚別有所思。他拖出個塑膠袋,拎出件金光閃閃的緊身衣,叫我穿進去。他解釋說,那是1970年代的演出服,是他爹媽的,他們當年可是巴黎國家芭蕾舞團的明星。那個週末,我面臨的第一個藝術挑戰,便是鑽進這套緊身服裡去。我心理上的障礙可想而知,要我這60歲的哲學家身體,亮相在這彈眼落睛、原本是為年輕舞蹈家柔軟軀體設計的緊身衣裡面,鼓鼓囊囊贅肉畢現,委實犯難。更不說生理上面,尺寸也明顯對不上號。我倒是希望這套演出服穿不進去。可是馬上如釋重負,見到揚大喜過望的表情,原來它居然合身。1

  由此可見,“金衣人”原來是哲學家本人的變身故事。上文中的“我”是又不是舒斯特曼,很顯然這裡首先遭遇到身份認同的問題。按照舒斯特曼的解釋,“金衣人”同樣是又不是舒斯特曼本人。如他所言,在洛亞蒙這個中世紀修道院裡,藝術家揚將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哲學家,變成了一件金光閃閃的藝術作品,即便鮮有人會崇拜它的美麗。

  就這樣,舒斯特曼這位是時年屆60的哲學家,硬著頭皮鑽進了昔年青春靚麗芭蕾舞演員的緊身衣。他倒希望穿不進去來著,寧可半途而廢。可是沒料想恰好合身。黑漆漆的廂房裡,配合燈光,擺拍過幾個姿勢之後,舒斯特曼發現緊身衣內的自我開始變異。他不復滿足聽人擺佈,渴望同哲學家本人一樣來闖蕩大千世界。就在次日午後,洛雅蒙的週末午餐上,閃亮登場的舒斯特曼博得女主人一聲驚呼:L’hommeenOr(金衣人)!作為哲學家舒斯特曼的另一個身份,金衣人遂此誕生。

  《金衣人歷險記》的副標題是《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道路》。“道路”是複數,可見藝術與生活之間,原本是有許多道路可供我們選擇。金衣人的變身經歷,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選擇罷了。該書還有個後來添補的序言,是為金衣人從巴黎到紐約,後來又到丹麥一路歷險的一個哲學說明。序言說,這部圖文並茂的歷險記,交織著一位西方哲學家細緻入微的流水敘事,還有金衣人本人非同尋常的天國視野,更有中國道家哲學的無名玄妙。尤其是這個近似走火入魔的故事,除了身體美學的實踐層面之必需,還涉及到作者本人2009年的婚姻變故。舒斯特曼這樣描述了自己的這段經歷:那是一個浪漫的下午,夕陽西下,我迷人的女伴坦率告訴我,雖然她崇拜我的美學勝過當代任何一種其他學問,但是這當中缺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藝術家的視角。我承認她說得有理。但是我哪裡尋覓藝術家的視角呢?她杏眼調皮地閃了一下,遞給我相機,解開白襯衣,仰面躺在床上,酥胸半露。我難得擺弄相機,都沒來得及調好設定,匆匆拍了幾個影片片段。她給我指出了許多缺點,也表揚了不少粗枝大葉的優點,然後選了一段,上傳到我的電腦裡。這段影片過後我便忘到九霄雲外,直到數個星期之後,我的妻子一如我時常鼓勵她的那樣,來用我的電腦,偶然發現了這些影片。

  結果便是哲學家原本良好的第二段婚姻開始走向終結。對於他在紐約長大的這位日裔前妻,舒斯特曼顯然是心存愧疚的。金衣人的誕生由是觀之,它是實用主義哲學走向生活哲學的嘗試、身體美學同行為藝術的聯姻,同樣也不失為哲學家本人生平缺憾的一個補償。這或許可以回答事關金衣人身世的一個關鍵問題:身體美學如何用於當代藝術?對此舒斯特曼稱他的回答通常是,身體,以及它的感覺、動量和情感資源,是我們創造和欣賞藝術作品的媒介,所以身體力行,有助於促生更好的審美經驗。但是藝術家未必以為然。藝術家希望理論可以具體地應用到當代藝術創作實踐上去。舒斯特曼的金衣人變身,這樣來看,就不光是行為藝術的身體美學演繹了。

  舒斯特曼本人在他2000年出版的文集《生活即審美》(Performinglive:AestheticAlternativefortheEndsofArt)中,曾鼎力呼籲在當代新媒體文化中。充分重視身體的革命意義,他說:

  在我們新的媒體時代,一個最讓人吃驚的自相矛盾現象是對身體的突出關注。當長途通訊使身體的在場變得不再必要的時候,當媒體的身體構造和整形的電子人手術等新技術挑戰真是身體的確存在的時候,我們的文化卻好像越來越重視身體,對肉體頂禮膜拜,而這在過去是給予了其他受尊崇的神秘事物的。2

  過去頂禮膜拜的是神學和哲學。是不奇怪,舒斯特曼接著說,當今後現代都市文化中,健身房和休閑中心很大程度上替代了教堂和博物館,成為更受歡迎的自我塑造場所。舒斯特曼的這個觀點使人想起他的實用主義哲學長輩理查·羅蒂。羅蒂2000年發表的文章《救贖真理的衰落和文學文化的興起》中,還在讚揚文學替代牧師,甚至哲學家,每到時代處在瀕臨絕望的危機關頭,是詩人和小說家挺身而出,給我們指明道路。世紀之交文學實際上早已邊緣化,但是始終堅持分析哲學名分的羅蒂,給予的解釋是文學文化並不專指高雅文學本身,也包括電影、電視等等一應大眾文化形式,因為它們都是想象力的產物。比較來看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它聲稱健身房、休閒中心,包括他自己的美體工作坊,不但替代了牧師,進而哲學家,也替代了文學文化的重整江山努力。從媒體到身體的重心轉移,因為成為當地社會一個最是意味深長的現象。

  如前所述,舒斯特曼認為身體美學有三個分支。第一個分支是分析身體美學。這是分析哲學的傳統,致力於描述身體感知與實踐的基本性質,以及它在既往知識中的作用。它包括本體論和認識論中的身體問題,也包括以福柯為標識的社會政治學探究,甚至,梅洛-龐蒂現象學中的心—身關係的哲學探討。簡言之,它是關於身體問題的理論描述。第二個分支是實用主義身體美學,致力於身體狀態的美化和提高,及其相關分析。諸如飲食、服飾、舞蹈、瑜伽、按摩、健美,甚至施虐/受虐等等不一而足。進而又兩分作外觀身體美學形式與經驗身體美學形式,先者注重身體的外觀效果,如美容實踐;後者注重身體的體驗意識,如禪定和費爾登克來斯肢體放鬆法(Feldenkraismethod),等等。總體來看,這一層面也還屬於描述性質。

  最後是操演的(performative)的實踐層面身體美學。舒斯特曼指出,實用主義身體美學的外觀/經驗兩分尤有不足,需要引入更注重實踐層面的“操演”範疇,它不是制相關身體的文字,甚至也不是那些提供身體關懷的實用主義專案,而是身體力行介入此種關懷,以冥想式的、嚴格訓練的、近乎苛求的肉體實踐,指向身體從外部形態到內在體驗,再到操演層面的全面完善。舒斯特曼強調這個維度的身體美學無關言辭,而關乎行動,故最容易被學院派身體美學家所忽略,換言之,傳統哲學家談身體美學是光說不練,一味迷戀直接對話邏各斯,而不屑於身體的實際操演。“因此,身體練習的具體活動,必須被命名為身體美學至關重要的實踐分支,被構想為一個涉及肉身化自我關懷的綜合性哲學學科。”1

  在這個框架中來看舒斯特曼的金衣人行為藝術實踐,應無疑問是屬於身體美學在他本人看來多被忽視的第三個層面。2017年5月,確認我接下《金衣人歷險記》的中文翻譯,舒斯特曼異常高興。在復旦光華樓的咖啡廳裡,夜色籠罩著巨大的玻璃穹頂,哲學家娓娓談起了他的小王子夢想,坦言每個成年人都有過小王子的童話經歷。小王子長大,就成了安徒生。這也是他2013年訪學丹麥奧爾堡大學之際,邀來揚·托馬,再度演繹金衣人故事的緣由。進而視之,小王子還有另一層含義,舒斯特曼希望他的這部新作,不復是高頭講章、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反之可以深入到日常生活的閱讀層面上去,成為家喻戶曉的普及讀本,就像當年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那樣。的確,當今行為藝術競新鬥奇、光怪陸離,可是功成名就的哲學家降尊紆貴,在持續有年的行為藝術裡敘寫另一種身份認同,在舒斯特曼這部《金衣人歷險記》之前,還未見先例。

  三、身體意識

  舒斯特曼在2008年出版的《身體意識》一書中,對“身體美學”有一個詞源說明,強調身體美學關注的身體,不是單純的肉體,而是作為情感主體的血肉之軀,同時既言美學,所關注的不光是自我身體的塑造,一樣還有他人和世界的美。他說:

  身體美學(somaesthetics)這個術語中的“soma”,是指一個鮮活靈動、感知敏銳的身體,而不是哪個可以避開生命和感覺的單純生理身體,“aesthetic”則具有雙重角色,一是強調身體的感知功能(其具象化的意向性與身/心二元論適成對照),即確立人們的自我風格,又欣賞其他自我和事物的審美特質。2

  這或許可視為一個防禦性的身體美學說明。事實上舒斯特曼充分意識到他的身體美學理論可能遭遇和已經遭遇的重重阻力,如他所言,今日文化中身體意識早已過猶不及,我們孜孜不倦在追求我們的美好外貌、體形、體重和體格,以及時尚花樣不斷翻新打扮自己,有此必要再來推進哪一種身體意識,甚至確立為一門學科嗎?進而言之,今天我們對周圍自然環境、社會環境、道德環境的相關經驗已經顧不暇接,還有必要分出我們已經是不堪重負的有限精力,來鑽研我們自己的身體經驗嗎?而且即便不加任何反思、沒有任何理論指導,我們的身體還不是一如既往運作良好?要之,順其自然豈不更好?

  但是身體美學中的“身體”,終將證明它不但事關肉體,而且同樣包括精神。對於以上問題,舒斯特曼的答覆是,身體構成我們身份認同和核心和基礎部分,構成我們介入世界的第一視野及模態,而且透過建構需要、習慣、興趣、快感和能力,進而決定著我們立足其上的目的與方法選擇,即便這選擇經常是在無意識中發生。這樣來看,這一過程自然也包括了精神生活的建構,雖然它絕不是傳統哲學心物二元論中的精神。所以:

  假如用胡塞爾的話說,“身體是……一切感知的媒介”,那麼身體意識就必然需要認真培植,以便不僅提高我們的敏銳感知、享受它所提供的滿足樂趣,而且直接訴諸哲學的核心律令“認識自己”,蘇格拉底從德爾菲神廟的阿波羅祭壇上將它採納過來,由此開啟並激發了他開拓性的哲學探究。1

  胡塞爾的語錄出自他1913年出版的《關於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舒斯特曼引用此言,意在說明身體不光是世界中作為認知物件的客體,同樣還是體驗此一世界的主體。明確這一點,對於理解舒斯特曼本人的身體美學實踐,至為重要。

  回過頭來再看金衣人的行為藝術實踐,我們發現事實上金衣人從誕生之初,一路命途就不乏坎坷落魄。根據舒斯特曼的交代,距離洛亞蒙修道院見證他的誕生不足一月,就碰了第一個釘子。事情緣起於紐約拉瓜迪亞機場的一場意外風波,當時他跟9歲的女兒準備登機飛往蒙特利爾,兩人在候機廳裡篩選揚發過來的洛亞蒙原始檔案。突然之間一個滿臉兇相的女安保官員迎面過來,命令他立即關閉膝上型電腦,不得給孩子看色情照片。即便哲學家解釋這是藝術,不是色情,也是枉然。對方甚至威脅說,倘若不將這些東西馬上清除掉,她就逮捕他。最開放的紐約尚且如此,遑論其他地方?對此舒斯特曼不勝感慨:

  假如紐約人都以為金衣人在引發色情,那在遠要保守的人群當中,他豈不更是要險象環生?因著我同他的親密關係,我自己豈不也岌岌可危?我得在不否定我們之間親密紐帶的同時,強調我自己與金衣人是有所不同的。在以後有關金衣人的一切影片裡,我名字因此給撤下片名,以表明金衣人的故事就是金衣人的故事,哪怕是理查·舒斯特曼的名字不得不出現在節目前後字幕中的哪一個方位裡。金衣人沒有身份證,他也沒有國籍。既然是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烏有之鄉公民,某種程度上說,他滿可以被視為一個外星人。

  這段感慨是非常個人化的,也是極有哲學意味的。很顯然舒斯特曼更願意,事實上也是不得不跟他扮演的金衣人角色拉開一段距離,這不僅是如他所言,擔心跟金衣人過度緊密的關係,會影響他的哲學家聲譽以及家庭生活,更意在敘寫一段烏托邦中的成人童話,即便它以小王子命名也好,或者以安徒生命名也好。由此金衣人被表徵為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烏有鄉公民,一方面如飢似渴嚮往愛和美,一方面惡言穢語遭遇下來,宛若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便落荒而逃。金衣人變身之餘的性格張力,於此亦可見一斑。

  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一樣見出一種微妙張力。一方面,舒斯特曼自認為是秉承了尼采的傳統。收入《生活即審美》的《身體美學和身體/媒體問題》一文中,舒斯特曼大量引用尼采《權力意志》中的文字,認為尼采顛覆了柏拉圖,以身體為所有價值的源泉和出發點,不僅為人提供了對世界的基本時空視界,而且還提供了追求愉悅、權力和生活改善的基本動力,進而追求知識的進一步動力。故此,所有德行都有生理的條件;道德判斷不過是生理健康或病變的症狀;靈魂既不是也不應該是身體活動的主人,因為意識不過是身體的附帶產物。3舒斯特曼認為尼采這裡是在為今日的個體代言,因為今日世界正在變本加厲被媒體重構和解構。柏拉圖視身體為深陷於七情六慾中的無奈累贅,但是今天身體卻似乎要比我們所經歷的世界其餘部分更穩定、更持久也更真實。事實上媒體對零碎資訊的超載已經無法控制,由此構成巨大的離心力,將意識投入令人頭暈目眩的、毫不連貫的碎片資訊大潮裡。唯有身體,煥然成為一個有機中心,將萬事萬物聚攏到一體,是為比較媒體位元組編織的碎片時間更為持久的有機存在。身體由此呈現為我們最深刻的和最直接的所是,構成當今世俗社會普遍意識的重要部分。

  但是另一方面,身體意識同當今世俗社會普遍意識,其實並不如魚得水交融無間。金衣人世俗社會里經常是落荒而逃的歷險記,便是生動例子。就這一方面來說,身體意識更多結緣痛苦的經驗。《身體意識》序言中舒斯特曼引《羅馬書》中聖保羅的話:“我也知道,在我裡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7:18)”,指出鼓吹身體意識,已成眾矢之的,不但認知、道德和心理學,甚至哲學也判定它險象環生。如康德本人雖然對飲食和散步極有講究,也堅決反對修煉打坐一類身體內省,認為易導致抑鬱症和其他疾病。福柯也是例子。在舒斯特曼看來,福柯是身體美學三個層面上最好的實踐家,福柯追求身體官能的超強度刺激,以此來衝擊制度和理性的壓迫。但是物極必反,長此以往,不但快感閾限無窮升高,甚至對於知性美的感受力,也無可救藥愈見遲鈍。所以說到底,身體意識包括肉體,也包括精神;包括實踐,也包括理論。就此而言,《身體意識》“導論”部分開宗明義一段話,可以視為一個概括:

  本書探究身體意識的各種形式和層面,以及20世紀哲學嘗試在我們經驗中解釋身體角色時,涉及到的形形色色問題和理論,同時也呼籲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更多關注身體意識。我以強化的身體意識為案例,不光是反駁反對此種意識的流行哲學觀點,而且勾勒一個系統的哲學框架,透過它來更好地組合,故而也更有效地成就身體意識、身體培育和身體理解的各種模式。1

  由此可見,身體意識終究是有形而上的層面,非單純為慾望張目可予蔽之。所以不奇怪,舒斯特曼的金衣人歷險記,最終是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位丹麥藝術家的工作坊裡,以金衣人與一尊被哲學家命名為“完美”的少女雕像之間一段柏拉圖式的愛情,畫上了句號。舒斯特曼這樣描述金衣人同完美的不朽情緣:

  他最終找到了她,就在走道盡頭附近,那幾排幽暗的行列裡。一如他的想象,她身材不高,嬌小玲瓏,乳房堅挺。她的裸體姿態自信十足,可是也散發出謙卑的魅力。她為自己那種端莊嫻雅的美感到自豪,任由它放射出高雅節制的光彩。這光彩征服了金衣人,他誠惶誠恐,想溜之大吉,好不容易定住腳步,更想一步衝到她身邊,又是好不容易收住腳步。他閉上雙眼……甚至在將她擁入懷中之前,她的美早就征服他啦。2

  根據舒斯特曼的記述,此時攝影師揚都特意隔開距離候在一邊,給這對正在緊緊相擁的戀人留出安靜私密空間來享受這欣喜若狂時刻。好一陣揚才回過神來,架好三腳架,舉起攝影燈,手舞足蹈打出不同燈光效果,於剎那間固定永恆。《金衣人歷險記》的封面上,刊出的就是這一奇妙時刻:身著芭蕾緊身衣的舒斯特曼溫情脈脈相擁低他半首的完美,鼻尖正對雕像額頭,兩人一為俯視,一為仰視,驚為天合。金衣人極是憐香惜肉的神情,完美彷彿通體燃燒,又滿是仰慕的姿態,可謂哲學聯姻藝術的絕妙寫照。

  舒斯特曼迷戀道家哲學,並引老子“牝常以靜勝牡”一語來概括金衣人同完美的收官之作。《金衣人歷險記》中作者先後五次引用《老子》,契入敘述契機,令成身體美學理論來源之一脈。如卷首言及金衣人身世資訊,便引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埋伏玄機,稱倘若有時候金衣人透過舒斯特曼發表意見,後者也無意將他的思想訴諸文字,而且力不從心。是以舒斯特曼自稱敬仰中國這位大音希聲的哲學家,寧可借出自己無言的軀體,來給金衣人提供方便以作肢體交流,強似他的哲學代言人搜尋枯腸,而且言詞終究蒼白。舒斯特曼的這段似乎是獨鍾沉默的開場白,應是言中了哲學面對行為有所不能的窘迫。可是反過來看,哲學的有所不能,何曾不是在它如魚得水的無所不能語言中,得到了最為清晰的表達。身體美學的實踐與理論之辨,或許亦可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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