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反省與宗教懺悔的論文
人文反省與宗教懺悔的論文
心理異常者更易受到外在環境的干預與影響,諸如為了自己曾經的“犯罪”而懺悔,千方百計想去贖罪,由此構成自虐心理的一類源頭。對於感性的人,特別是廣大女性,更可能會因為認知偏差,成為她們的一大心靈毒瘤。
在鐵凝的作品《大浴女》中塑造了一個對自己所犯的罪行,耿耿於懷,長時間難以釋懷的形象——尹小跳。尹小跳因為自己曾有過的殺人念頭,在尹小荃墮井後,受到莫名的“罪行”長期纏繞,難以擺脫,希冀贖罪而痛苦不堪。
《大浴女》講述了“文革”時五七幹校學員章嫵為了回城照顧女兒尹小跳和尹小帆,虛開病假條,與唐醫生髮生婚外戀,生下女兒尹小荃。尹小荃兩歲學步時不幸跌入無蓋的汙水井中死亡,而不遠處的兩個姐姐卻沒有阻攔,都保持了沉默和旁觀。尹小跳從此就帶著一種深深的負罪感生活,她的一切都在痛苦回憶中變形。
其實,尹小荃的死亡並非她一個人的過失。很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參與了共同“犯罪”。而在尹小荃事發前,積極謀劃,作好準備工作——事先費力地將井蓋兒鉤開的唐菲則堪稱“罪魁禍首”。但是,這種沉重的負罪感卻讓尹小跳一個人肩扛了下來,而其他人如唐菲和尹小帆則始終沒有明確的自我贖罪的念頭。或者說,是尹小跳一個人主動地把罪惡肩扛了下來。然而這一選擇,並不輕鬆。尹小跳似乎覺得尹小荃的死對自己,對父親都是一種解脫、撫慰,因為她在內心深處早就潛伏著殺死尹小荃的念頭:在這之前,她就一直把母親章嫵和唐醫生的私生子尹小荃的出生看成是侮辱和災難。她“殺人”是為了替她的家庭消滅不光彩。所以她才會近乎本能地把這一事件與自己聯絡起來。她內心感到深深的愧疚,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在眼見尹小荃就要落井時候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就是阻撓的力量,那就是殺人的力量。”
由此,尹小跳陷入了焦慮性人格障礙,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使她的內心與愈加沉重。極具象徵意味的三人沙發,不時地在她心裡重複閃現。原因很簡單:它是尹小荃坐過的,在尹小跳眼裡它就成了令自己怨恨的美麗的尹小荃的化身,也就是自己犯罪的象徵,令她的生活充滿犯罪的恐懼,成為她內心分裂與壓抑生活的見證。沉重的負罪感使尹小跳有了一種畸形的“受虐”心理。她甘願當第三者,甘願忍受方兢無賴式的愛情邏輯對她純真情感的捉弄,忍受尹小帆對她的心理“施虐”。當被妹妹尹小帆揭短時,她那“下沉的心理竟然漾起一股絕望的甜蜜”。方兢的情感捉弄被小跳視為不是傷害,而是贖罪的磨練;尹小帆的'“施虐”已不是“施虐”,而是值得同情的可以理解的行為。她覺得“自己理當被折磨的,被殘忍地,淋漓盡致地大折磨一次。從此她也不欠誰的什麼。”
心理上的“身體自虐”籠統地講,表現為不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隨意處置自己的身體等。《大浴女》中就展現了這一駭人的現象。典型的就是尹小跳為了表明自己從此將與方兢徹底斷絕關係,焚燒方兢寫的情書的那一片段:她把情書放進一隻不鏽鋼洗菜盆端進廚房,劃根火柴點著它們,還用一雙筷子輕輕翻動著火中的紙頁。在盆裡只剩下一堆輕薄的灰燼後,她把它們收進一隻喝果汁的玻璃杯,再衝入一杯白開水。“她有一種把它喝掉的慾望,讓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體裡存活或者滅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後來就大口吞嚥起來,以至喝光。”喝完後,她的腸胃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還居然自信自己的情緒是鎮定的。
鐵凝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幽婉的筆觸深入到複雜深邃的人性世界中去,她的作品中常常將中國傳統的反省意識與西方傳統的懺悔意識有機結合。《大浴女》就是成功的典型:
是誰讓你對生活寬容大量,對你的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著你的人最終也能粲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拼命地原諒拼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尹小跳經常這樣問自己。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良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她哭著,任眼淚沖刷臉面打溼衣襟,這哭泣就彷彿是更替另一種心境的預備。之後她進入了冥想,她拉著她自己的手走進了她的心中。從前她以為她的心只像一顆拳頭那麼大,現在她才知道她錯了,她的心房幽深寬廣無邊無際。她拉著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處走,一路上到處是花和花香,她終於走進了她內心深處的花園……她拉著她自己的手走著,驚奇自己能為人們提供這樣的一個花園,這樣的清風和這樣的愛意。她是在什麼時候開墾的這花園,她是在什麼時候擁有的這花園?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的營造?是與生俱來的吧,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園的,你必須拉著你的手往心靈深處,你必須去發現、開墾、拔草、澆灌……當有一天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回望心靈,我們才會慶幸那兒是全世界最寬闊的地方,我不曾讓我至親至愛的人們棲息在雜草之中。……她拉著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靈深處走,她的肉體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萬籟俱寂的寧靜。
從以上文字,不難看出鐵凝強烈的反省意識和懺悔意識。反省是儒家提倡的修養方法,即自我的內心省察,語出《論語·顏淵》:“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就是“問心無愧,何所畏懼?”孟子將這樣反躬自省的修養方法概括為“反求諸己”。這種被現代學者稱為“內在超越”的修養方法,被歷代儒家奉為君子之道。
不難發現,中國古代更多是一種基於日常人性的壓抑心理,或自虐。在《大浴女》中,鐵凝對尹小跳的處理的雖然也運用了中國傳統的反省,但這回它只是作為大解脫——“懺悔”前的一次預演,只是作為一個解脫的過程。西方宗教懺悔意識的引入,可見鐵凝小說已經具有西方的宗教意識。
尹小跳最初選擇的是反思,她對當初的罪行不斷反思:“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尹小跳後悔尹小荃事件的發生,“這個兩歲的小美人兒把尹小跳變得鬼鬼祟祟,永遠好似人窮志短。人窮志短,揹負著一身的還不清的債。她對尹小荃充滿驚懼,尹小荃讓她終生喪失了清白的可能”,但是她又不得不回頭感謝它:“是這個死去的孩子恐嚇著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個死的孩子,能養育她的活的品格。她這品格是無人能夠說出不好的,那應該是人類的文明所向。”假如沒有尹小荃事件,就不可能形成尹小跳的人格追求。她終究不能靠反省達到真正的解脫。於是,她又找到了另一根救命稻草——“懺悔”。只不過這回懺悔物件不是西方抽象的耶穌,而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個體。尹小跳將方兢的不忠視為難得的救贖機會,把屬於她的罪惡告訴陳在,坦然承認她對尹小帆的“拉住”……
如果說“反省”更大程度上是自救的話,那麼“懺悔”則更多地帶有他救的意味,或求諸某種信仰,或依靠某個物件來幫助自己脫離靈魂的“孤島”,徹底地擺脫“陰暗”心理。在鐵凝筆下,懺悔的功效似乎超越了反省的功效。透過“懺悔”,她終於“頭頂波斯菊”,回到無罪的本初,走進了內心深處的花園。因此,如果說《大浴女》中的浴女指的是尹小跳的話,那麼她正是一個經歷了人生的煉獄——大浴——大磨難後靈魂得以昇華的人。透過靈魂的盪滌,走向一個澄靜清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