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的抒情散文
人淡如菊的抒情散文
一
第一次聽到楊秉正老師的名字,是在九三年秋日的某一天吧。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某鄉鎮中學工作,由於我報到的時間較晚,學校安排我臨時在教導處打雜幫忙。辦公室的幾個老教師一邊喝著茶一邊山南海北地閒聊。
閒聊嘛,也就沒個固定的主題,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信馬由韁,風土人情、軼聞逸事、家長裡短……那天他們聊了很多,很盡興,提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這些人和事對於一個初來乍到的“異地客”來說,無疑都是陌生的,當然也就是淡漠的,可不知怎的,我卻牢牢地記住了楊秉正這個同樣陌生的名字――也許,是緣於他濟南知青的特殊身分?也許,是緣於他特點鮮明的個性?也許,是緣於他坎坷曲折的人生際遇?
後來,同樣是一個極偶然的機會,亂翻閒書的時候,我從一本當時已經舊得發黴殘缺不全的刊物上看到了這個名字,文章的題目我已經記不大清楚,文章的內容我也只是記得模模糊糊的輪廓,但在我的心中,在那個年代,能夠在省級刊物上發表文章,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令懷揣著熾熱文學夢想的我心生嚮往甚至是崇拜之情了!
有時也會像其他文學青年一樣傻傻地想,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不能有機緣與他相識、交流聊以安慰狂熱的青春歲月裡閃爍著卻又遙不可及的文學夢想呢?
二
一九九四年,我擔任初一?三班的班主任工作,同時執教三班和四班的語文課。一直教到他們初四畢業,是那一級中為數極少的全程跟蹤的任課老師,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時間一晃過去二十多年,我也換了好幾個工作單位,——初中、高中、中專,但只有那一級學生,我從頭完整地送到畢業!他們剛進校時,大多十一二歲,混混沌沌的,懵懵懂懂的,像小泥巴猴像小豆芽菜,但當他們畢業的時候,都已經變成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了。
那一班學生,幾乎每一個學生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印象更深的還是以下幾類學生:一類是學習成績優秀,性格活潑開朗,每次考試都能名列前茅的幾個;一類是學習非常勤奮,對班級工作非常熱心,積極為班級出謀劃策的幾個;還有一類就是學習說不上優秀,態度說不上積極,然而性格比較活潑,常犯錯常挨批,比較皮實不急不惱,從內心裡讓老師喜愛的幾個。
也算是機緣巧合吧,楊老師的女兒就在那個班裡,而且又恰恰屬於印象更深的隊伍之一員。
當時的她,似乎總是慢半拍的樣子。學習談不上勤奮努力,成績不上不下,作業馬馬虎虎,考試稀里哈胡,她給我的感覺好像每天上第一節課總是踏著鈴聲入班,不緊不慢的節奏,嘻嘻哈哈的態度――氣得人咬牙根子,可又似乎不是什麼大錯誤。那個時候,對於體罰或者變相體罰的禁令沒有今天如此嚴格,我本身又不算是什麼好脾氣,所以我們之間的交流還真談不上什麼春風化雨和風細雨,經常的情況是作業為什麼沒有寫完,寫完了為什麼如此潦草,為什麼偷工減料少做了一個題目,作文為什麼寫這麼短,老師標出來的錯別字為什麼不改過來,為什麼幾乎天天遲到……
批評人的是越說越生氣,被批評的經常是沉默應對,偶爾也小聲爭白幾句,然後就有人發火,伸手就要擰耳朵,或者伸手逮著小狗尾巴似的辮子……
哭過沒有?好像沒有。但心裡咒罵過沒有?這就不好猜測,她就是在心裡罵我也不好控制,姑且算是沒有咒罵過吧。
如果說別的資料不好準確統計,但如果從以下兩個資料來說――進辦公室的次數,挨批評的頻率――那肯定是穩獲第一的!真得感謝她,捱了這麼多批評,別管當時多惱多生氣甚至心裡多怨恨,但過去之後見了面,她從來沒有白眼過!多數還是像往常一樣調皮地笑一笑,或者慢條斯理地埋怨幾句,一副傻乎乎沒心沒肺的樣子。
十幾年過後,當我們交流時,她說了一句讓我傷自尊的話:“雖然我是女生當中挨你揍最多的一個,可很遺憾,你的暴政沒有任何效果,我最不怕的老師就是你。”真惡毒啊,這是最打擊我感覺的一句話了,從那以後,我幾乎再也沒體罰過任何學生!
三
記不清什麼原因,也記不清是應邀還是主動家訪了,我和另一個老師到了楊老師家裡,那是第一次見到楊老師――雖久聞其名,見了面還是感覺有些意外:他從年齡上說,接近於我的父輩;從外貌上說,他沒有當時鄉村老教師的寒酸與傖俗;從談吐上說,他沒有人們認為的那種學究氣和窮酸味,可是有一種東西是深深地印在我當時的腦海裡的——他身上有一種迂氣一種痴氣一種似乎遠離現實人生的傻氣———也許這些詞語在別人看來是大不敬,但對我看來卻是一種吸引一種親近了,也許在我的內心深處,也有著這麼一種不合時宜的氣質?
他個子不矮,身材胖胖的,臉膛方方正正的,微黑泛紅,透著北方漢子的粗獷和敦厚。他不大會說客套話,雖然命運的大手把他從濟南挪到寧陽葛石這個偏僻的角落裡來,雖然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這裡呆了接近三十年的日子,但他顯然還沒有完全被本地同化,他的身上依然倔強地保留著屬於他個人天性的東西,至少在我看來,他不是一個善於投機取巧奉迎鑽營的人,他身上沒有那個年齡的人大多都有的油滑和世俗。相反,他說的都是他自己喜歡的事而不大注意觀察旁人的反應——這是一個直率真實,不大會掩飾自己的人!
當時,他好像比較喜歡石頭,在他家的條几上,放著一盆假山石,他如數家珍地給我們普及石頭的入門知識,他一邊說著,一邊對著石頭比劃著,生怕我們聽不懂;他知道我愛好文學,也看過我的習作,因此我們也談了很多寫作方面的問題,他很熱心地為我提供了幾個他認為很有寫頭的創作材料,因為時間倉促,我對材料掌握得不夠細緻,更加上自己的寫作功底不足,這個材料最後也沒形成見報的作品,但在我心裡,那個朝鮮戰場上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生殖器官的志願軍戰士的人生際遇卻一直烙在了我的心底,而由此引發的人生沉浮與悲歡的思考時時會撞擊我的心房……這好像不僅僅是家訪,倒像是故友重逢了似的,我們談了很久,很多……
四
亦師亦友,半師半友:我覺得這是自己對楊秉正老師的評價,也是我們之間的身分定位。
先說“師”,我當然沒跟著他上過一節課,他也沒教過我任何書本的知識,我們當然也就沒有師生的名分,而且由於時代的限制,楊老師他們那一代人本該沉澱文化知識的時候都被狂熱的政治運動佔據了,他們在學校裡好像也沒學到多少真正的知識,單純就書本知識而言,我顯然要比楊老師學習得更為系統,但我依然稱之為師,是因為他的“真”他的“迂”他的“痴”——流露真性情,像個小孩子一樣真誠和直率;執著自己的愛好併為之付出心血。這在貧困偏僻的農村小學,和與他同一代的因識幾個字就上了講臺的老教師相比,當屬另類——有多少人的目光只盯在了柴米油鹽上,盯在了老婆孩子的吃喝拉撒上——當然,我絕沒有意思說可以撇開這些,任何人也不可能完全超越這些,但有的人能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到這些東西之外,能在心裡還有點屬於精神的安慰和追求,這就更難能可貴了,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從內心是一直尊之為師的,至少是“半師”。
再說“友”,如果從一般意義而言,我們也許真算不上朋友。因為我和楊老師的接觸並不多,而且在有限的幾次接觸當中,由於時間所限,接觸得也很浮淺,從我“聞其名字”到“見其真身”再到楊老師離開寧陽回到濟南,我們也就三四次交流,而且在我們的接觸和交流過程中,都是因為我的學生——他的女兒,我都是帶著“孩子老師”的身分,而楊老師也只是作為“學生家長”的角色出現的,所以從這個角度,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當成他的朋友,何況從年齡的角度,他也幾乎是我的長輩——但是,在我的內心裡,我一直覺得我們雖然有這樣和那樣的不同,可有一點是相互認同的,那就是“氣”和“味”。在性格方面,我們有著相同或相似的方面,此可謂“氣”;在愛好方面,我們有著共同的情趣,此可謂之“味”。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和楊老師雖然交往不多,但每次見面都沒有什麼拘束和客套,訴說的滔滔不絕,傾聽的津津有味——我個人的性格是相對拘謹的,但如果能讓我在陌生的環境裡忘記拘謹,找到一種如在家中的輕鬆,那不是朋友又是什麼呢?就像我那兩個由同事而自然變成的弟兄,像我老婆所笑話的那樣,天天就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喝,到底有什麼意思?我說沒什麼意思,就是在一起彼此快樂,從內心裡感到快樂。
對楊老師,大體是這樣的:提起這個名字,內心會感到一種親切,見到這個人,永遠會感到快樂與輕鬆,交流沒有任何防備之心,無需任何修飾和偽裝。雖然現實生活離得很遠,但在對彼此的認同和對人生的感慨上,我們又可以離得很近,如果說我與他女兒先是師生後是朋友,那麼楊老師與我當然屬於忘年之交,半師半友了。
五
從我與楊老師的交流中,我感覺年輕時的楊老師應該是一個對工作對上級安排的“任務”比較認真比較積極的人,這一點,也許是他們“下鄉知青”的共性吧。
據我瞭解,他在寧陽工作的三十八年中,更多的時間是與水利打交道——這又讓我想起了那次家訪,楊老師為什麼對附近幾條著名河流的演變那麼感興趣。記得那天,他從大衣櫥頂上搬下一個紙箱,紙箱裡裝著一個瓦罐,他指著瓦罐給我講述他的推測。說實話,當時的我並沒有完全聽明白他的結論,當然也就完全不敢評價他的推測——我當時一直在疑惑他為什麼會有考古的興趣,這些知識是需要專業支撐的,他能夠從哪裡獲得相關的資料。現在,我明白了,這都是因為他長期和水利打交道所形成的'習慣。
有一次,我讀到了他寫的年輕時在我們老家東平“出夫”(這是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詞語,類似於今天的出義務工)的文章,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狂熱,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人們的單純,那些在電視或者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鏡頭原來在生活中真實地發生過——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埋怨幼稚導演的煽情和庸俗!楊老師文筆樸實,就像田間地頭的老農銜著菸袋鍋子拉家常一樣,當然,他不是作家,可能文字談不上老到,思想也談不上深刻,他只是真實地記錄著他的生活和經歷。但我喜歡這樣的乾淨的文字,有時我想,假如我的文章能夠形成這樣的風格,那一定會讓我欣喜萬分!
六
前幾天,我和妻子帶著幾個弟兄到了濟南,專門找我的學生蹭飯吃,在濟南又一次見到了楊老師。他除了比以前胖了點,模樣幾乎沒什麼變化,依然是那樣健談,說話中氣十足,看不出六十九歲的樣子。聽他女兒說,楊老師聽說我來濟南,一大早就自己坐公交車來到了女兒家——女兒本想去接呢,結果還沒動身,人家就進了家門。聽到這話,我的心裡湧上一陣暖暖的東西——是感動?是驚喜?是親切?我說不清楚。
一陣小小的忙亂之後,我們一屋子人各自坐下,楊老師和我緊挨著,我們就聊了起來,楊老師依然是那樣健談,那樣直率,那樣真實,一開啟話匣子就像關不上似的,以致他的女兒光提醒他,呵呵,多好的氛圍,多麼輕鬆的瞬間啊!
楊老師一見面,先是狠狠地誇了一通自己的女兒,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和驕傲,顯現出一個老父親對於自己孩子的滿意和自豪——女兒倒不滿意了,責備他太不低調,呵呵,她倒知道不好意思了!我從心裡替楊老師打抱不平:這是一個老父親發自內心的幸福和喜悅,興你孝順,就不興人家誇獎和驕傲啊!就算是顯擺又怎麼了,就是換了我,我也會顯擺的,嘻嘻。
說話間,楊老師給我一個紙袋,裡面裝著他平日裡寫作的幾篇文章,他說我們是文友,這些小文章是閒來無事信筆而成的,贈給我算是交流。我趕緊接過來,抽出一看,長長短短十多篇,每一篇的首頁上都有楊老師的印鑑,足見他為人的真誠。我當時真有點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感覺。
“俺老爹非常樂觀,他和人談的都是高興的事,從沒見過他給誰提過自己的不愉快,也許那些不痛快都被他忽略了,或者抹去了,在他的記憶裡,光有過五關斬六將,好像沒有過走麥城。”學生一邊開著車,一邊給我絮叨。“這樣好啊,對於老年人來說,這種心態多好啊,人就是不能自己折磨自己,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又何苦翻那些不高興的事情。”我感慨著。心裡在想,楊老師從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在那個狂熱的時代大潮的卷湧下,和無數個城市青年一樣,帶著一個高尚甚至偉大的“改天換地”的夢想紮根農村,一呆就是三十八年。在這三十八年當中,當狂熱變成蒼白,當號召成為欺騙,當熱鬧變成孤獨和寂寞,他的內心怎麼會沒有痛苦,怎麼會沒有失落?命運如風,而自己就像被風推著卷著鼓盪著裹挾著的柳絮,哪兒是自己的方向?落到哪兒,哪兒就是方向!誰能掌控命運?在那個時代,沒有誰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生命中經歷了過多的坎坷,卻能夠以樂觀的心態去應對,這對於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來說,是一種何其寶貴的品質,這種品質,如果沒有內心的達觀和淡然,如果沒有對世事的了悟和圓通,又怎麼會如此自然地表現出來呢!
快樂總是很短,吃飽喝足之後,我們必須踏上歸程。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我想以後如果有可能,找個合適的時間,再和楊老師相見,和他一起逛逛濟南的大街,閒看人家跳舞、下棋,或者搬個小馬紮,沏上一壺茶,慢慢地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