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白海棠》讀後感
《詠白海棠》讀後感
《紅樓夢》裡詩詞歌賦數量很大,從廣為熟知的《葬花吟》到《芙蓉女兒誄》,從詠白海棠到詠紅梅花,從菊花詩到柳絮詞,豐富的詩詞使故事富有詩情畫意,使人物形象更形象鮮明,也使情節更曲折,結局更具懸念。
在諸多的詩詞歌賦中,有一組詩最為特別,不僅從內容上表現了寫詩者的性格特點、暗示出了其未來的命運,而且從韻腳字的使用上更是奠定了人物的悲劇命運、整部小說的悲劇氛圍。這組詩就是“海棠社”的第一次結社活動所作——《詠白海棠》。
《詠白海棠》看似隨意看似偶得,卻處處“有心”為之。
白海棠的主題,是偶然得來的。眾姐妹收到探春的邀請信,紛紛趕到秋爽齋,李紈在來的路上剛好看到賈芸派人給寶玉送了兩盆白海棠進來,當討論今日詩題的時候,便提議:“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呢?”這種隨意和選擇很是符合中國文人寫詩填詞的一貫做法,遇事而發,借物抒情,詠物抒懷。
《詠白海棠》的格律要求是隨意偶得的,詩社分派迎春負責限韻。迎春限韻的方式,最為隨意灑脫,也最為公平,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詩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做七言律”。這種隨意也體現了迎春的日常一貫的行事風格。
眾所周知,七言律詩格律要求嚴謹,要求詩句字數整齊劃一,每首詩均由八句組成,每句七字。每兩行為一聯,共四聯,分首聯、頷聯、頸聯和尾聯。中間兩聯必須對仗。四韻或五韻。第二、四、六、八句押韻,首句可押可不押,通常押平聲韻。對於大觀園的眾位熟讀詩書的姐妹們來說,這些要求沒有什麼難度。難的地方就在韻腳也要用規定好的字。
《詠白海棠》押什麼韻呢?不是大家商量決定,迎春還是採用了“拈鬮”的方式,她讓一個小丫鬟“隨口說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字”。於是乎,大家寫詩要押的韻就是包含有“門”字的“十三元”韻。
古代人們寫詩,一般都要遵守押韻的規則,如果不清楚哪些字可以押韻,就可以參考當時的韻書。韻書,簡言之就是把漢字按照字音進行分類、分韻編排的一種參考書,類似於今天的辭典。一般韻書分平、上、去、入四聲,平聲分為上平聲、下平聲兩個部分;同韻字歸為一部,每韻用一個字標目,按一定次序排列;韻目之下將同韻字逐一羅列出來。這樣編纂安排,方便人們查詢同韻的字。以清代為例,康熙年間編撰的《佩文詩韻》就是清代科舉用的官方韻書,士子進考場作試帖詩,必須遵守這部標準韻書的規定。全書共106韻,收錄10235個字。“十三元”,就是上平聲排第十三個的韻部,代表字為“元”字。想來曹雪芹寫詩,為《紅樓夢》中每個人物“量身定製”的詩詞歌賦,也會遵循詩歌的基本要求。按照曹雪芹的生活時代推論,其寫詩檢視的韻書可能就是《佩文詩韻》。
在探春的房間裡,有個“韻牌匣子”,大概就是把韻書中的每個字做成小牌,按照韻部分別放在不同的格子中,再收納於一個箱匣中。作詩填詞的時候,便於把某一韻部單獨拿出來,或用於查詢同韻字,或用於分辨是否合韻。
如果按照之前的推論,小說中的人物們寫詩是參考《佩文詩韻》的要求,那麼在上平聲十三元韻下,共收錄了140個同韻字。但是他們寫詩不是自由地從這140個字中隨意選取任意一個字來做韻腳,而是要求限韻者來規定具體的韻腳用字。
迎春“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這就意味著《詠白海棠》詩必須以“盆”、“魂”、“痕”、“昏”四個字作為韻腳,不能換字。加上最初小丫頭隨口說的“門”字,《詠白海棠》詩必須首句入韻,共有五個韻腳,且韻腳字已經規定好。
陳寅恪先生曾經說過:“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漢字以其獨特的形音義結構,從產生之初就開始記載人的生活、記錄人的思想,讓中國的文化綿延至今。漢字的形音義巧妙的結合在一起,字形記錄了產生時的含義,字義記錄了文字所承載的意義,字音讓文字變成有聲的符號。從《詩經》開始,人們就自覺地開始注意押韻,讓語言動聽、富有節奏。韻腳,在詩詞歌賦中的作用不容忽視。
翻看了《唐詩三百首》《唐詩鑑賞辭典》,發現其中押“元”韻的詩並不多,前者300首中有7首,後者1105首中有24首。
杜甫《丹青引》:門、存;杜甫《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問道歸鳳翔乾元初-有悲往事》:繁、魂、尊、門;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痕、門、源、言;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之三:門、村、昏、魂、論;劉方平《春怨》:昏、痕、門;張祜《集靈臺》其二:恩、門、尊;朱慶餘《宮中詞》:門、軒、言。
孟浩然《夜歸鹿門歌》:昏、喧、門;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垣、門;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五:昏、門、渾;王維《桃源行》:源、園、喧;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言、門、論;李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門、樽、言、喧、論、源;杜甫《日暮》:門、園、根、繁;杜甫《丹青引》:門、存;杜甫《白帝》:門、盆、昏、存、村;杜甫《宿江邊閣》:門、翻、喧、坤;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三:門、村、昏、魂、論;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門、翻;劉方平《春怨》:昏、痕、門;白居易《宿紫閣北山村》:村、尊、門;白居易《村居苦寒》:門、溫;白居易《杜陵叟》:門、村、恩;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園、根、喧、言;賈島《題李凝幽居》:園、門、根、言;張祜《集靈臺二首》:恩、門、尊;朱慶餘《宮詞》:門、軒、言;李商隱《贈劉司戶蕡》:根、昏、魂、翻、門;李商隱《樂遊原》:原、昏;李商隱《哭劉蕡》:閽、冤、翻、魂、門;韓偓《春盡》:昏、痕、村、恨、魂、園;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魂、琨、村、孫、門。
從詩詞數量可見,寶玉知道寫詩要押“元”字韻後,感嘆說“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是不無道理的。從情感上講,寶玉向來“喜聚不喜散”,喜歡鮮豔亮麗的事物,喜歡熱鬧喧囂的場景,而這些韻字所隱隱約約透露出的孤寂悲涼之感是寶玉所厭惡所避之不及的。
且不論寫好的詩句如何,直觀看這幾個韻腳字,“門”“盆”“魂”“痕”“昏”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淡淡的悲涼與哀傷之氣。看似隨意灑脫愉快地決定了詩的韻腳,但細思極恐,五個韻腳字無一不帶著悲涼的氣息、醞釀著悲哀的情節,已經不再是一個個孤立的韻腳,而是一個個帶著鮮明情感的意象和情景。還未寫詩還未讀詩,人物的悲劇命運、家族的衰亡已經悄然拉開序幕。
“門”,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種建築物的裝置,連線兩個空間的出入口。小說中的人物曾經走過無數道的門。人間的賈府,有“三間獸頭大門”、“角門”、“垂花門”、各處院門房門。天上的太虛幻境,有宮門、有二門。秦可卿去世時託夢王熙鳳,留下兩句話“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暗示了賈府中諸位女子的不同悲劇命運。元春進入宮門,榮極一時,最終暴斃;迎春嫁入富兒門,最終被虐致死;探春遠嫁,遠離家門;惜春看破家族繁華衰亡的表象,遁入空門;黛玉為情淚盡,含恨而逝;寶釵家財萬貫,賢淑守份,卻孤老終生;鳳姐爭權奪利,終抵不過家族的衰亡。曾經蔭庇諸位女子的賈府奢華的大門,最終也緊緊關上了。
“盆”,如實地表現出海棠被栽種的地方。賈芸送來的白海棠就種在花盆之中,讀到此處會不會感慨“這押韻字拈的,就是為寫白海棠而拈”。不論是探春的“雨後盆”還是寶釵的“苔盆”,不論是寶玉的“雪滿盆”還是黛玉的“玉為盆”,海棠都種植在花盆之中,在一方小小的空間裡。想寶玉怡紅院中的女兒棠何等繁盛,想要生長得茂盛高大,不能拘囿於小小的花盆之中,必須移植於寬闊的庭院之中。可惜,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們如同盆中的花朵,被人搬來搬去,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不能有一片放任生長的天地,只能日漸凋零。
“魂”,古人認知的人的一種精神存在,超越肉體超越現實。探春的“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寶釵的“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寶玉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湘雲的“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從內容上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魂”的本質,二是“魂”的結局。前者,以玉為魂、以露為魂、以花為魂,彰顯著寶玉和諸位女子的高潔本性和對於真善美的嚮往追求;後者,銷魂、離魂、斷魂,現實的殘酷將打破一切美好事物。林妹妹的“花魂鳥魂總難留”和“冷月葬花魂”算是一個總結,探春遠嫁,黛玉病逝,寶釵湘雲守寡,寶玉出家,所有高潔美好的人終將難留,終將被現實埋葬。
“痕”,本是指傷口或瘡口癒合後的印記,引申為各種痕跡。詩中寫到了月痕、淚痕、雨痕,凡事物都會留下它存在的印記,有時在事物的表面,有時在人的心上。向來只說黛玉愛哭嗜哭,可探春的眼淚、寶釵的眼淚、湘雲的眼淚,還有寶玉的眼淚無不流過他們的生命,留下深深淺淺的拂之不去的痕跡。月的陰晴圓缺,風雨的蕭瑟飄搖乃至狂風暴雨,人世悲歡離合變幻無常,走到最後大概只能無言相對,惟有淚千行。當淚盡無痕時,已然是另一番天地。
“昏”,探春的“黃昏”、寶釵的“日又昏”,寶玉的“黃昏”、黛玉的“夜已昏”、湘雲的“朝昏”“夜色昏”,都不約而同地描繪出一片悽清寒涼的暮色之景。本處在朝氣充盈的年華,眼中心中本應是熱鬧華美的場景,可大觀園中的寶玉和眾姐妹們早早地感受到黃昏日暮的悲涼。日出日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彷彿無邊無際的輪迴。殊不知,花開有花落,青春有盡頭,生命有盡頭,榮華富貴有盡頭,有朝一日都將會一去不回。他們瞭解寒冷的無助,是因為感受過溫暖;瞭解衰亡的無奈,是因為經歷過繁華。不願直面從出生到死亡的必然,不願直面從繁華到衰敗的必然,但他們吟誦的詩句,已經悄悄繪製出了生命的軌跡。
五個簡單的韻腳“門”“盆”“魂”“痕”“昏”,看似無心隨性,卻瀰漫著一股悲涼無奈之氣,讓整組詩都難以逃脫淒涼悲傷的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