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汪曾祺散文《金嶽霖先生》
淺析汪曾祺散文《金嶽霖先生》
導語:下面小編整理了汪曾祺先生《金嶽霖先生》的散文的“趣”“真”和“苦”的特徵,進一步呈現“淡”之言外之味,還原汪曾祺筆下的金嶽霖先生。
汪曾祺曾言:“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細品《金嶽霖先生》,有三味,本文就此三味,隨著汪曾祺的筆觸,感悟字裡行間浸透的嘆惋。
一、三味
(一)趣 金嶽霖為人天真,率性自然,汪曾祺為文更是涉筆成趣。“哲學教授”穿的是體育教員才穿的夾克;“無兒無女”卻自得其樂;“雅士”卻好養鬥雞,能和鬥雞一個桌子吃飯;“大人”和小孩比水果;“老人”坐在平板三輪車上在擁擠的王府井東張西望。汪曾祺巧用對比,以金嶽霖之年齡、身份、情態等與旁人比照,生出無窮趣味,在對比中刻畫出十分獨特而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
趣之表,雅之內,不僅使人愉悅,魏晉名士風度乃此趣之精神根基。馮友蘭曾這樣評價金嶽霖:“我想象中的嵇康,和我記憶中的金先生,相互輝映。嵇康的風度是中國文化傳統所說的‘雅人深致’‘晉人風流’的具體表現。金先生是嵇康風度在現代的影子。”何以見得?且看汪曾祺在金嶽霖講課抓蝨一節中的敘述: “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頸,捉出一個跳蚤,捏在手指裡看看,甚為得意。”“小動物”“捏” “看”“甚為得意”,寥寥幾筆,生動傳神,金嶽霖不以為窘,更不以為苦。一次嚴肅的演講,一個莊重的論題,他以“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為結論,以捉蝨結束,令人不禁會心一笑。嵇康天真爛漫、率性而為的性格特點,同樣存在於金嶽霖身上。
金嶽霖在治學上,初看有趣,實乃雅之至。他有一個學生叫林國達,喜歡問一些很“玄”的問題。有一次林國達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嶽霖巧妙地回答:“‘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 to the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這什麼意思?’”“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金嶽霖的回答,既幽默,更睿智。
金嶽霖之“趣”,以天真爛漫、率性而為作底色,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名士風度為精神根基。趣,是童趣,是情趣,更是志趣,超凡脫俗。
(二)真 汪曾祺所記述的金嶽霖,諸多言行舉止看似有趣,實則大智若愚,正如孟子所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他真誠。“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並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這是金嶽霖每一學年對新生的坦誠相告,為了消除學生的疑慮,也避免拉遠和學生的距離。
他率真。金嶽霖雖然研究哲學,但他也喜愛文學,看了很多小說。有一次,金嶽霖被沈從文拉去講授《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從文給出的'。大家都以為他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紅樓夢》裡的哲學不是哲學”。他不故弄玄虛,而是率真地表達自己。
他天真。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雲南鬥雞,可以和他同桌而食;“大人”和小孩比水果,“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作為一個哲學家,甚至是“中國哲學第一人”,在專研學術之餘,熱衷民間玩意,雅士俗好,不附庸風雅。
他真摯。那位好問玄怪問題的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此處的敘述,汪曾祺寫得流暢而真實,面對悄然離去的生命,金嶽霖“一直沒有笑容”,寥寥數語,足見金嶽霖的真摯之情。
而金嶽霖的真摯,更體現在林徽因身上。金嶽霖特意宴請朋友到北京飯店給林徽因辦生日,北京飯店乃當時在世界享有最高榮譽的五星級酒店,在朋友到了之後,才宣佈是為了慶祝林徽因的生日,他的態度,鄭重幾至神聖。金嶽霖與林徽因之間的感情,汪曾祺並沒有點明,只在字裡行間做了一些暗示,這是汪曾祺對金嶽霖的尊重。在這次宴請時,林徽因已逝世多年,梁思成也已繼娶學生林洙。金嶽霖對林徽因的紀念與祭奠,純潔、坦誠、真摯。
金嶽霖之本然真摯,可謂已達極致,難能可貴。
(三)苦 文中最深刻的味道,乃“苦”。此“苦”流淌在汪曾祺文字的骨子裡,反覆細讀,平淡背後的感傷與嘆惋,力透紙背,浸潤心房。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嶽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汪曾祺為什麼反覆強調應該好好寫一寫金嶽霖以及其他西南聯大的教授?“我”所知甚少,可“我”還是寫了,亦希望熟知的人可以好好寫一寫。事實上,即便是熟知金嶽霖的人,也沒有好好地為他寫一寫。王浩,為金嶽霖得意門生之一,而他也只寫了一篇論金嶽霖學問的文章(題為《金嶽霖先生的道路》)。汪曾祺更想熟知的人寫寫金嶽霖的為人,而不僅僅是學問。為此,汪曾祺在行文中透出了嘆惋之情。
在西南聯大,金嶽霖不僅是其中一位有趣的教授,更是具有代表性的教授。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裡,沈從文談得最多的就是金嶽霖,他不僅是一個代表,甚至是一個符號。西南聯大,不僅是“精神聖地”,更被譽為“民主堡壘”,在這裡活躍的教授,其事蹟、其精神,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如今,他們大都已離開人世,而他們的精神、他們的事蹟卻少有人寫,汪曾祺嘆惋其精神財富逐漸消亡,終將被遺忘,昔日的“精神聖地”“民主堡壘”也將轟然崩塌。汪曾祺內心深處之苦,是那麼的苦澀、無助和孤獨。
“作者對他所談的人和事傾注了那麼深的感情,而表現出來的卻又是那樣的沖淡雋永。我們常常能夠從這沖淡雋永中咀嚼出一種苦味,連不時出現的幽默裡也有這種苦味。這苦味大概是對那些已成‘廣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感傷,也是對未來的人、未來的事虔誠而殷切的期待。” 這段評論,乃呂冀平給張中行《負暄瑣話》的序言,本文引以評價汪曾祺的《金嶽霖先生》,恰如其分。初讀趣之文,幽默敷於表,苦澀存於心,汪曾祺的敘寫帶著一代人對一個時代的苦澀記憶。汪曾祺緬懷的,不僅是逝去的金嶽霖,還有那如《廣陵散》般不可複製的西南聯大教授的美好精神;汪曾祺期待的,是他們的精神不曾泯滅,亦不會消逝,警醒一代又一代的人。
二、言外之“味”
《金嶽霖先生》不僅有三味,我們還讀到了一個言外之 “味”――淡。緬懷性散文,千姿百態,汪曾祺筆下的,似一幅中國傳統水墨畫,空靈、清淡而意蘊深厚,這種“淡”,與三味相輔相成,初嘗為“淡”,繼而為 “趣”、為“真”、為“苦”,末又迴歸為“淡”,沖淡雋永。在有限的篇幅裡,汪曾祺用個性的文字,完成對金嶽霖一生的書寫,與此同時,留白之“淡”,讓人回味無窮。
汪曾祺選取的,都是最能體現金嶽霖個性特徵和特殊氣質的細節,以平常之事顯其不平常,並由此激發讀者探求金嶽霖生命軌跡的濃厚興趣。作者先寫金嶽霖的外貌,後寫其行為;先寫課堂上的金嶽霖,後寫生活中的金嶽霖;先寫西南聯大時的金嶽霖,後寫解放後的金嶽霖,呈現的是一種歷史的縱深與跨度。金嶽霖所處的環境,其人物背景,汪曾祺只給予了隱約疏朗的幾筆,而這種留白之“淡”,卻更使讀者去感知隱沒在金嶽霖背後的廣闊世界。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這段敘述,極易忽視,留白之“淡”,幽默之表,孰能悟其內之苦?坐三輪車“接觸社會”,是全文唯一描寫解放後的金嶽霖的一處細節,亦是全文唯一一處關於金嶽霖與政治關係的細節,筆調實乃凝重,非淡之筆,沖淡雋永。解放之後,金嶽霖為實現“另一種理想”而積極參與政治,也以一顆真摯的心,積極投身新社會。
“金先生的著作,我們可以繼續研究,金先生的風度是不能再見了。”逝者如斯,當代應以重塑西南聯大之精神、重塑民族之品德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