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慧遠與陶淵明

關於慧遠與陶淵明

  導語:陶淵明與慧遠,容易談,也難談。說容易,因為關於他們的傳說太多,太美。說難,因為這些既多且美的傳說,幾乎全都只能以傳說視之。以下是由應屆畢業生網小編為您整理的關於慧遠與陶淵明,歡迎閱讀!

  提到廬山,提到慧遠,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大人物:陶淵明。

  中國詩歌史上,向來陶、謝並稱,宋代以來,經過蘇軾的大力推許,淵明的地位早已遠超靈運,而得與屈原、李、杜並稱了。陶較謝年長不少,去世僅比靈運早六年,二人共同在世的時間,長達四十餘年。在當時,謝靈運的名聲,遠非淵明可及。作為一代文學明星,謝靈運與佛教的關係,我們已經用了整整一章來介紹。下面,該談一談陶淵明瞭。

  陶淵明與慧遠,容易談,也難談。說容易,因為關於他們的傳說太多,太美。說難,因為這些既多且美的傳說,幾乎全都只能以傳說視之。

  無論如何,讓我們先從傳說開始。

  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時期身份顯赫的大軍閥。但到淵明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中年以前,淵明做過一些小官,加入過桓玄、劉裕的幕府,最後的也是最著名的官職,是彭澤令,只幹了八十多天,便“不為五斗米折腰”了。從那以後,他便一直在老家潯陽過著隱居生活。當他歸耕田園的時候,慧遠已在近旁的廬山駐錫二十餘年,追隨者甚重,儼然已是一代宗師。

  兩位大人物,地理上如此接近,他們之間若不曾發生一些故事,後世的崇拜者通常是無法接受的,就算理智上接受,也過不了情感這道關。於是,關於他們的傳奇便逐漸展開了。

  關於陶淵明與廬山,較早的記錄甚為簡略。《宋書·隱逸傳》收錄了現存最早的陶淵明傳記,作者是沈約,時代與淵明相距不遠。沈約是這樣說的:

  江州刺史王宏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宏令潛故人龎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慄裡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舉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宏至,亦無忤也。

  根據這段較早也較權威的記載,陶淵明的確是上過廬山的,但未必和慧遠有關。

  到了唐宋兩代,陶淵明的廬山,便與慧遠的廬山密不可分了。南宋《蓮社高賢傳》記述淵明上廬山的經歷:

  嘗往來廬山,使一門生、二兒,舁籃輿以行。時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

  仔細看看這段不長的.記述,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淵明乘籃輿上山,這個細節顯然是從《宋書》裡繼承下來的。會面的物件,卻從王弘變成了慧遠。這個可愛的故事有幾個要點。首先,是慧遠主動邀請淵明。其次,淵明開出了會面的條件,允許喝酒。再有,會面效果並不好,淵明攢眉而去。總之,主導權似乎掌握在淵明手裡。

  見到慧遠的陶淵明為何要“攢眉而去”呢?同樣成書不晚於南宋的《廬阜雜記》說得更清楚:

  遠法師結白蓮社,以書招。淵明曰:“弟子性嗜酒,法師許飲即往矣。”遠許之,遂造焉。因勉以入社,淵明攢眉而去。

  原來,淵明是不願因加入組織而失去自由。類似的傳說太多了。而且幾乎在所有的傳說裡,都是慧遠遷就淵明多些。晚唐詩僧貫休提供了一個更誇張的版本:

  遠公高節,食後不飲,而將詩博綠醑與陶潛飲,別人不得。

  所謂“將詩博綠醑”,是說為了招待淵明,慧遠竟不惜以詩換酒。我們在第二章講過慧遠彌留之際的故事。即便命懸一線,他也是連喝一碗米汁都要參照戒律的。自律如彼,卻對淵明遷就至此。這是傳說最不可信的地方,也是傳說最迷人的地方。

  還有一個更迷人的傳說,就是“虎溪三笑”。陳舜俞《廬山記》:

  虎溪,昔遠師送客過此,虎輒號鳴,故名焉。時陶元亮居慄裡山南,陸修靜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之,因相與大笑。今世傳三笑圖,蓋起於此。

  主角變成三個人。慧遠、陶淵明之外,又加上陸修靜。陸修靜是南朝宋的著名道士,主持過道教的清整運動,並曾於廬山修建道觀,對道教發展有深遠影響。一位佛門高僧,一位道教領袖,一位固窮的隱士,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人們可以從這個故事、這幅畫面中體味到太多東西。中國文化本該具有的開放與包容、中國文化人本該有的自尊與幽默,都在其中了。正因如此,“虎溪三笑”成了宋代以來中國文人的一份集體記憶。《三笑圖》、《三笑圖詠》,始終是畫家、詩人的熱門題材。

  越完美,越可疑。人是如此,歷史也一樣。

  “三笑”的故事太完美了,所以早就引起人們煞風景的疑心。先看陸修靜。他生於公元406年,這就意味著,慧遠去世時,他還只是十歲的孩子。公元461年,他來到廬山,而此時,慧遠、淵明,甚至包括那隻撒嬌的老虎,都早已不在人間了。

  那麼,把“三笑”減為“二笑”總沒問題了吧?還是有。問題在於,慧遠送客越界的故事,最早就是為陸修靜而設的。貫休說慧遠:“愛陶長官醉兀兀,送陸道士行遲遲。”他的自注說:“(慧遠)送客不以貴賤,不過虎溪,而送陸修靜道士過虎溪數百步。今寺門前有土崗,送道士至此止也。”在較早版本的虎溪故事裡,根本沒有陶淵明的位置。陶淵明這位老前輩,反倒是宋代以後才加入的新成員。

  說了這麼多,我的意思很簡單:傳說只是傳說,完美的傳說,只有象徵意義。

  那麼,陶淵明和慧遠到底有沒有見過面呢?我們只能說一句嚴謹的廢話:也許有,也許沒有。

  所有關於他們會面的傳說,都與“蓮社”有關。據湯用彤考證,慧遠根本沒有建過“蓮社”,當然就更加無從邀請淵明加入了。

  當然,從陶淵明辭官歸隱算起,直至慧遠去世,共有十餘年的時間,若說二人竟無一面之緣,也不合常理。

  更主要的是,慧遠和陶淵明還有不少共同的朋友。比如劉遺民、周續之、張野。前面說過,他們是慧遠圈子最核心的成員。劉、週二人與陶淵明並稱“潯陽三隱”,而張野,則是淵明同鄉,《廬山記》說他與淵明通婚姻。

  陶淵明有《酬劉柴桑》一首,就是寫給劉遺民的。詩云:

  窮居寡人用,時忘四運周。櫚庭多落葉,慨然已知秋。新葵鬱北牖,嘉穟養南疇。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遊。

  寫隱居的苦,以及在苦中努力咀嚼的人生之樂。另一首《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則是寫給周續之的:

  負痾頹簷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閒,念我意中人。相去不尋常,道路邈何因。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願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

  還是從不快樂講起,落腳點,則是對儒家價值、隱逸理想的堅持。

  陶淵明的隱居生活,雖然清苦,卻不孤寂。他有不少朋友,也很珍惜這些朋友。他說:“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蓆。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劉遺民、周續之應該就是可以一起談談的素心之友了吧。

  透過朋友的介紹,陶淵明知道慧遠,拜會慧遠,都是可能的。問題在於,無論陶淵明的文集還是慧遠的文集,都不曾提及彼此。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即便他們確實見過面,也不大可能有過傳說中那般富於戲劇性的默契。

  從慧遠一面說,他的年輩、聲望遠遠高過淵明,而且自律甚嚴,不大可能對淵明如此屈尊俯就。

  從陶淵明的一面說,其思想意趣顯然與慧遠並不合拍。總體而言,陶淵明的思想,屬於儒、道雜糅。他既講求人生信念、出處大節的堅守,又講求生命的通脫與瀟灑。他形容自己的生活:“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意思是說,既然生而為人,必須承受不幸,必須積極地承擔命運,履行責任,在擔荷之中體認生之愉悅。他形容生與死的關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委”是交託生命;“縱”是享受生命。以一種坦然的,甚至略帶好奇的心態面對生,面對死。這種人生哲學顯然從莊子而來,所以有人說陶淵明的思想是“新道家”。

  陶淵明的生命情調是此岸的,與慧遠那種寄望於往生淨土的信仰格格不入。陶淵明的生活態度,既有自我壓抑的一面,又有享樂與幽默的一面。這與慧遠異常嚴格的宗教生活也全然不同。這樣的兩個人,是不大可能惺惺相惜的。

  不妨這麼說:晉、宋之交的廬山,以慧遠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由精英文士組成的隱逸共同體。而陶淵明,則處於這一共同體的外圍。他們之間有交集,那就是對政治的疏離,對人生信念的堅守。他們之間也有不同,那就是對人生本質的看法。至少陶淵明並不認為自己的生命需要透過對來生的想象,以及對彼岸世界的敬畏才能獲得救贖。基於此種信念,他發展出一套自己的詩意的人生哲學。

  我們曾花大量篇幅介紹慧遠對同時代人的影響,真可謂籠罩一時,無遠弗屆。陶淵明之所以偉大,正是由於能夠在廬山腳下,活潑潑地完成自己的精神成長,而對慧遠保持健康的免疫。

  說到這裡,他們是否見過面,恐怕已經不重要了吧。

  那麼,如何看待那些關於慧遠、蓮社、陶淵明的傳說呢?我想,正因為他們未必真實存在過,反而具有某種更深層的真實。這裡所謂的真實,與一時一地的歷史無關,卻與更長曆史時段中的文化心理有關。它們說明,人們是多麼熱愛廬山,熱愛慧遠,熱愛陶淵明。擁有慧遠和陶淵明的廬山,幾乎成為中國文人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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