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結構散文

情感結構散文

  寒冷的冬天,有一雙新靰鞡讓人羨慕。靰鞡耐溼耐寒,厚厚的膠底,黑粗紋布的幫,裡面是一層氈子。鞋面兩排靰眼,一排三個是穿鞋帶用的。特別適應孩子們在冰天雪地中玩耍,奔跑,很多人習慣叫它“水靰鞡”。

  風雪偏執地咆哮,天寒地凍,大地上凍裂了口子,靰鞡伴我度過了一年年的冬天,走過了很多的地方,我對靰鞡有一種情感。人參、貂皮、靰鞡草是老三寶,靰鞡草是東北一寶,冬天在外行走,鞋裡有靰鞡草,又暖和,又舒服,老人常說:“天寒地凍出門在外,腳不冷,人就不容易得病。”城裡人不用這種東西,靰鞡草是我在山區的姥姥家認識的。靰鞡草,又名烏拉草,莎草科,屬多年生草本植物。葉片細長柔軟,叢生於水泡子邊上,叫塔頭墩子。每年的農曆七月,採回家中曬乾,紮成捆,擱在倉房裡,留待冬天使用。姥姥家那兒的靰鞡草,大多長在山坡上,一簇簇的,人們管它叫“羊葫蘆墩”。木錘錘打靰鞡草,使草變得柔軟,不硌腳。墊鞋不能胡亂塞,有講究,三把草是長期摸索中總結的經驗,一把塞在鞋尖,最後兩把續兩側。

  寒假我最願去姥姥家,那有很多兒時的夥伴,三舅比我大幾歲,我倆在一起的時間最多。他到哪兒,我就跟著去。出門前,三舅幫我穿戴好,在外面玩,活動量大,畢竟呆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戶外。他拿來靰鞡草,棒槌敲打得鬆軟的草,墊在靰鞡裡,我的腳伸進去暖乎乎的。三舅把他進山打柴的裹腿給我纏上,棉褲腿裹緊,鑽不進風,爬犁的滑動中,碎雪也進不了。草綠色的裹腿,一層層地錯開,三舅編出花樣。穿好了衣服,再戴上棉手悶子,拿著爬犁就可以去上坡玩了。

  呼喊一夜的暴風雪止息了,一場大雪過後,天空晴爽,山白了,地白了,門前的小河被雪掩蓋,隱隱地能辨出河的蜿蜒的形狀。河對岸慢斜的緩坡,有一里多長,孩子們喜愛在那裡玩爬犁。俯衝的爬犁,速度非常快,雪花濺起,爬犁和雪的摩擦聲,惹得孩子們興奮地尖叫。這個過程刺激,驚險,要有勇敢的精神,掌握好方向,稍不注意,就滑向旁邊的小河裡,弄得人仰爬犁翻。

  在我的印象中,靰鞡就是棉鞋,模樣臃腫。年齡小,對事物停在感性上,對它的來龍去脈和文化涵意,沒深刻地追問。靰鞡是滿語,也可譯作“烏拉”。穿上它,在冰天雪地中不會凍腳,它是祖先留給後人的一種鞋子,從牛皮到機制鞋是時代的演變。機器代替了手工,優秀的工匠在歲月中一個個地逝去,後來的人,對這門手藝失去了興趣。靰鞡就是民族文化的縮影,它和那片土地緊密相聯。寒冷的冬天,滿人穿著靰鞡,在雪地中狩獵、勞作。多少代過去了,人們還在口傳美麗的故事。傳說乾隆帝巡視來到關東,看到老百姓的腳上裹一塊打褶的牛皮,皇帝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東西?”百姓回答說:“這是冬天穿的棉鞋。”鞋還沒有名字,皇帝感到很有意思,便想想了,產鞋地在烏拉街一帶,烏拉街名氣很大,鞋又是皮革做的,便賜名為“靰鞡”。

  我穿的靰鞡,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了,它是工業革命的產物。有一天,這種靰鞡也會被寫進歷史。

  犁的情結

  一望無邊的土地,一頭牛,一隻犁杖,一個人,耕過的田地,有了鮮活的氣息。人對土地的情感,對豐收的渴望是潛入心的深處。農人的吆喝聲,單調、樸實、透明,風兒似的掠過,牛兒循著熟悉的聲音,牽動犁杖。

  一個農人的活計做得是否地道,不僅看他出不出力,重要的是對土地的情感和對農具的熱愛。打量他的犁杖,就瞭解了一切。

  農具當中犁是讓人尊重,如果把農具排行的話,犁應為老大。這並不是因體積而論,是它的耐苦、執著和堅毅。犁平時安靜,隱臥一旁,動起來有摧枯拉朽之勢。一年中,大多的時候,它閒置被人遺忘,只有播種的季節,回到土地上,積攢的力量才爆發出來。

  2004年的春天,我回到故鄉,在延吉喧鬧的街頭,尋找童年的足跡。大雜院變作前塵往事,站在馬路邊,注視車流,耳邊的聒噪,有了不盡的感傷。那一夜,我沒睡好覺,坐在火車上,回鄉路上的想念消失殆盡。有故鄉,而沒家的人,註定是一個漂泊者。

  第二天,在友人的陪伴下,來到了五鳳屯,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

  鄉村人少車少,沒外人打擾這兒的平靜生活,一個人走在洪分河的堤壩上,兩旁是樺樹林,擺脫了冬天的冷酷。新生的葉子,富有彈性,清晰的紋絡,流動著土地的汁液。鳥兒喚醒了記憶,消除了鬱積的煩躁。凸起的山岡,擋住了外面熱鬧的世界。

  不遠處的土地上,一頭牛拉動犁仗。農人不斷地吆喝,牛聽著主人的指揮,犁劃開黑土地,犁尖被土地磨得鋥亮,沒一點斑斑鏽跡。農人神情專注,無一絲雜念,那一刻,他傾聽土地和犁的情語。我在魯北平原,見過忙春的景象。有的人家牲口緊張,一家老少齊上陣,父親扶犁,兒女和妻子拉犁。套繩搭在肩頭,彎弓腰身,一步一個腳印,留在身後的土地上。汗水溼透衣服,滴落泥土中。人和土地的情感,不是一兩句簡單話說得清的。

  我扶過犁,上學時,學工學農的熱潮鋪天蓋地。一個學期要有多少課時學工學農,走出校門,到廣闊的天地裡去學習勞動。上農業課的是個男老師,瘦高的個子,灰色的中山裝,腳下穿一雙“解放鞋”。他是工農兵大學生,下過鄉,對農村生活有狂熱的情結。課堂上除了講課本的知識,他還說了很多的趣事。他下鄉的鄰屯,有一個上海知青集體戶,剛到東北的時候,鬧了好多的笑話。上海弄堂長大的年輕人,細皮嫩肉,穿著統一發的黃大棉衣,戴著黃棉帽子,操一口南方口音,惹得鄉下人好喜歡。他們還沒經北方風雪粗礪的磨練,不知苦難的.滋味,對鄉村事事感到新鮮:板障子、柈子垛、土炕、雪堆、屋簷下的冰溜子。看村頭往地裡拉糞的牛車,覺得很有意思,大聲地喊到:“前進!”。牛車一動不動,急得不停地拍打牛身上,牛慢慢地倒芻,聽不懂知青小夥子說什麼,更聽不懂江水滋潤的南方話。

  我們喜歡男老師的實習課,在田間地頭的勞動,摻雜玩耍的因素。有一次,我們到學校的學農基地上課,一張犁擺在地頭,他牽來牛,教同學們如何上套,講耕地對一年的重要性。他做出一系列的示範,告訴我們扶犁中注意哪些環節,吆喝聲中,牛拉著犁聽話地向前走。犁翻開土地,男老師扶犁的神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一個同學都要親手扶犁,試一試,犁在我們的手中變得不聽使喚,牛也不聽話了,走走停停。輪到我上場,惹得同學們大笑,我扶犁時東搖西晃,牛兒不時地“哞哞”叫兩聲,提出抗議。一個人在春天,在童年的鄉村大地,又一次聽犁的歌唱。

  鄉村鐵鍬

  鐵鍬是一首浪漫的長詩,我在鄉村讀到了它。我沿著障子夾成的小路走,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順其自然,走到哪兒,算哪兒。

  泥土草屋,苞米樓,粘著泥土的鐵鍬,一輛積落風塵的馬車,幽深的小路,屋簷下掛著一串紅辣椒,一切還儲存純真,它不是泛黃的老照片。村莊年輕過,人煙興旺,背後的九狐洞,有美麗的傳說,滿山的寶藏養育了一代代人。我想找一位老人,聽他講一講鐵鍬的故事。

  障子的拐彎處,我碰到一戶人家,土坯草屋年代久遠了,門窗的漆皮剝落,暗舊的木質,有了淒涼的意味。通往院門的路,被進出的家人踩得結實,無數次的進出,像牆上掛的“黃曆”牌,一張張撕掉,日子經不起熬磨。屋裡的土炕上暖過的人,有的老去,留下一段故事;有的長大,在創造一段故事。他們環環相扣,形成了家族延續的血脈。院子的角落,我發現了一把鐵鍬,豎在屋牆的一邊,鐵鍬磨得鋥亮,反映著陽光眩目的光亮。

  長白山區的秋天,天空曠遠,晴朗無雲,山上的白樺樹穿著鮮麗的新嫁衣,地上鋪滿的葉子,等待迎親的隊伍,鳥兒賣力地吹著金嗩吶,一路鬧得喜氣洋洋。一個人在空曠的大地,揮舞鐵鍬挖菜窖,這可是力氣活,需要一身好體力和耐性。一鍬鍬地掘土,泥土壁上留下清晰的鍬印,四周的土越堆越高,人一點點地矮下去了。泥土黏結不時地掛在鍬上,找一根木棍刮掉。新翻的土溼潤泛著清香的氣息,鼻孔瀰漫土味,眼睛裝滿泥土。在北方挖菜窖,主要依靠鐵鍬完成,沒別的好辦法。漫長的冬天,大雪紛飛,清寒凍僵鳥兒飛翔的羽翼,動物們難尋果腹的東西,一家人沒有菜窖,貯藏大量過冬的菜是不行的。我始終認為,鐵鍬是屬於鄉村的,屬於大地的,它不僅是工具,而是有生命的靈性。它是成年人手中憧憬美好的畫筆,在土地上實現自己的夢想。鐵鍬插進泥土中的磨擦聲,是獨特的音樂的美,從這音樂聲中,人理解大地的情懷。

  我居住的城市,坐落在黃河岸邊,乾燥的春天少雨,每年的植樹節,單位都組織植樹,從倉庫裡找出落滿灰塵、生鏽的鐵鍬,人手不夠的再到雜貨店去買。人們坐著大巴來到郊外,戴著白手套的手握緊鍬把,沒什麼感覺,人與鐵鍬缺少默契的情感。一場臨時演出,我們粉墨登場,擺好姿勢做出愉快的表情,讓同事拍下“珍貴”的鏡頭,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年年一張,只是穿的衣服不同,臉上的皺紋在增多。

  我查過《現代漢語詞典》,詞典的解釋是,鐵鍬:起砂、土的工具,用熟鐵或鋼打成片狀,前一半略呈圓形而稍尖,後一半末端安有長的木把兒。這種解釋過於理性,簡單得描繪了鍬的形狀和它的用處,當你在鄉村看到一把鐵鍬,那種記憶是永遠的。

  鐵鍬的歷史,我沒來得及去查尋,它太古典了。我覺得不管社會如何發展,鐵鍬和人類是共生共存的。隔著障子看鐵鍬,向我訴說,它是大地展覽館的解說員。

  榆樹錢兒

  小時候吃的榆樹錢兒烙餅,蒸的發糕,一輩子忘不了。榆樹錢兒季節性很強,過了春天,一年中就再看不到了。

  春天是萬物甦醒的季節,初生的野菜,睜著新奇的眼睛,盯注這個世界。很多人去挖野菜,在大地走一走,呼吸春天的空氣,新生的綠讓身心爽快。

  孩子們最活躍了,在屋子裡悶了一冬天,脫掉厚重的棉衣,等待節日一樣,盼望這一天。北方春天的野菜,有苣蕒菜、水芹菜、小根蒜人們挎著籃子,結伴去挖。春天飯桌上的菜青黃不濟,野菜彌補了,也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母親答應,第二天可以脫棉衣,心情是何等的興奮。晚飯後,不用大人催促,自己動手燒一鍋開水洗澡,明天好換上秋衣秋褲。我家的洗衣盆大,裝很多的水,身子一半泡水中,水簇擁著,撩起的水,順著肌膚流淌。

  脫去棉衣,跑動起來不笨重,玩起來輕鬆,有創造的動力。下午不上課,在家閒不住,我和夥伴們相約去摘榆樹錢兒。校園外不遠處是一條鐵路,再往西是海蘭江,站在高高的路基上,透過空曠的地方,望到陽光下的江水。海蘭江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那是悽美的愛情故事,傳說使水更美,更動人了。鐵路邊長著一片榆樹林,經過春天渲染,風的吹拂,榆樹錢兒掛在枝頭,一串串,吸引著人們。榆樹錢兒水分多,有一點甜,吃起來口感好,孩子們把它當做水果吃,採回家蒸發糕和烙餅。

  我天生膽小,力氣不足,做事從不敢衝在前頭。和小夥伴們來到榆樹林,對著壯實、高大的榆樹,眼巴巴地望著,我無能為力。只好在樹下,替夥伴們看管東西,等著扔下來的榆樹錢兒。小夥伴爬行上樹,抱著粗實的樹身上,肌膚貼樹身上,樹皮的稜角,硌得胳膊一道道白檁子,咬牙不服輸地向上爬,我很佩服他們。

  一抹陽光投在小路上,一簇簇野花,沒經過太多風雨的淋漓,幸福地享受陽光的溫暖。林中的鳥兒叫得歡快,快樂和春天的氣息融化林間。小夥伴爬上樹,騎在樹幹上大聲呼喊,搖晃樹枝,慶祝自己的成功。他們顧不得和我說話,嘴裡鼓鼓的,塞滿了榆樹錢兒,一邊摘下一串向我扔。榆樹錢兒飛來,我張開手,仰起臉,迎接春天的第一串榆樹錢兒。擼下來的榆樹錢兒,汁液飽滿,有獨特的清香,吃一口香氣醉人。不一會兒,打飽嗝,都有榆樹錢兒的香味。

  兜裡塞得鼓囊囊的,帽子都裝滿了榆樹錢兒,我們心情愉快地回家,祖母挑出生蟲眼的榆樹錢兒,把好的洗淨後,和在白麵和玉米麵兩摻的面中,烙出的餅子,色澤好看,味道奇特。蒸發糕時,鍋裡冒出的氣,漫著野味的氣息。

  我小時候,糧食限量供應,孩子們長身體,吃得多。家家糧食勉強夠了,到了春天,人們爭食野菜和榆樹錢兒。春天一天天走遠了,天氣漸熱,榆樹錢兒結束了短暫的美麗的季節。變得黃灰色,結實了,吹來的風,挾它在大地四處飄落,播下了未來,年年如此。希望給了大地,也幫困苦年代的人們,度過了飢餓的日子,孩子吃它長大。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