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故事:樸實寬厚如黃土大地
名人故事:樸實寬厚如黃土大地
1981年春天,《長安》雜誌搞了一次業餘作者座談會。因為發表過幾首小詩,我應邀參加。當時陳忠實也是業餘作者,坐在我對面的長條凳上。在眾多的業餘作者中,他看上去是最年長的,實際上當時他還不到40歲。他滄桑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一雙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我起初以為他是一位農民作者,我旁邊的一位朋友介紹說:“那位老兄叫陳忠實,發表過短篇小說。”在當時的西安文學圈,發過小說的業餘作者多如牛毛,所以當時的陳忠實不算有名。編輯老師們在談文學創作的時候,有很多作者提問題,大家交流得十分熱烈。陳忠實始終沒有說話,腿上放了一個黃書包,一直不停地在做筆記,態度非常認真、虔誠,那神情很像一個正在記賬的生產隊會計。中午,編輯部招呼大家在一個大排檔吃粉湯羊血泡饃。因為人多,裡邊坐不下,我們一人端一碗在路邊蹲著吃,一片吸溜吸溜聲。不知是誰說了聲:“這咋好像是進了養豬圈!”惹得好幾個人笑噴了出來。大家的吃相不好,但吃得都很香。當時的主編是詩人子頁,賈平凹是小說組的編輯,他們算是這個活動的組織者,所以不停地招呼大家,一碗不夠再整一碗。那個年代,吃一碗粉湯羊血泡饃就和過年一樣,大家吃得神采奕奕。其間幾個業餘作者高談闊論,陳忠實依然沉默不語,斜挎一個黃書包,蹲在路邊很專注地吃著泡饃。大家都叫他忠實,從和大家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才知道,他當時雖然是業餘作者,實際上已經是西安郊區(後改為灞橋區)文化局副局長。那是一個文學至上的年代,我們對一個作家的崇敬遠遠超過了官員。
第二年冬天,我聽說忠實進了省作協成了專業作家。當時陝西的文學創作氣氛很濃厚,經常請一些文學大家來講課,每次聽課都是人山人海。我在人民劇院聽老作家蕭軍和劉紹棠講課的時候還碰到過忠實,他一如既往地認真聽、仔細記。當了專業作家還如此認真謙卑,可見陳忠實是一個不一般的人。二十世紀80年代末,我在西安《女友》雜誌社工作,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我經常往作協跑,和陝西有影響的作家們打交道也比較多,他們基本上都給我們雜誌寫過稿,唯有忠例項外。我與忠實常常見面,卻很少聊天。我沒有向他約過稿,他也沒有給我們寫過稿。忠實先生屬於冷峻訥言的人,高興了和你聊上幾句,不高興了理都不理你。甚至有人一句話沒有說對,他一聲“滾”,就直接把人家趕了出去。當時路遙、平凹的聲望如日中天,京夫、高建群、楊爭光的小說也頻頻獲獎,陝軍作家群氣勢如虹。而在一段時間裡,忠實並沒有什麼力作問世。可以感覺到,他當時的壓力應該很大。後來他就乾脆住在鄉下搞創作,在很多他應該出現的場合裡我都沒有見到他。一次我在作協開會碰到忠實,我說:“最近見不到你,是不是在偷偷整什麼大部頭?”忠實平靜地說:“沒有沒有,就是在鄉下尋個清靜,讀書學習呢。”依我當時對忠實有限的瞭解,他像一個勤勞的農夫,默默播種、精心耕耘,從不張揚,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只要到了收穫的季節,一定會有金燦燦的果實。
他剛直、質樸、隱忍、堅守,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勤勤懇懇地勞作,用自己的禿筆記錄著關中平原上一個又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如同一個時代忠實的書記官。
經過兩年準備、四年耕耘,1992年,《白鹿原》悄悄問世,很多朋友,包括忠實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白鹿原》出版後的影響力會像漲潮的海水,悄悄地來、慢慢地漲,且一浪高過一浪。20多年來只見漲不見退,時間的潮水反而將它沖洗得更加堅實、純粹。一次聊天時,我問陳忠實:“《白鹿原》和你以往小說的風格有很大不同,當時你是咋設計結構的?”陳忠實想也沒想就說:“沒有想啥結構,當我寫下小說開始的那句話——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就是娶了七房女人——我就找到了整部書的語言結構。”這樣聽似簡單的回答,實際上包含著陳忠實精耕細作、深思熟慮的過程。
《白鹿原》的巨大成功,並沒有改變陳忠實的生活軌跡,6年嘔心瀝血寫成的50萬字的鉅著,1。5萬元的稿費(據說後來版稅又給了8萬)也沒有改變他生活的狀況。他依舊抽著雪茄——聽起來似乎“高大上”,實際上是幾塊錢一包被稱為農民煙的工字牌捲菸。有人見了和他開玩笑說:“你現在是名人了,怎麼也要抽個古巴雪茄之類的`。”陳忠實很認真地說:“我就習慣抽這爛慫煙。”
20多年來,《白鹿原》的電影版權經過無數次轉手,倒是帶給了陳忠實一筆筆比小說稿費多得多的收入。
1995年,陳忠實當選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不久又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他依然我行我素,但行政事務還是佔用了他很多時間。他面冷心軟,因為他的名氣,找他寫序、題字的人絡繹不絕。很多時候,他還是磨不開面子。這些可能也是後來他再難有好作品問世的原因。聽說陝西省委曾準備讓他兼任省文聯主席,他堅決不幹,領導找他談話說:“如果任命了,就要幹。”他說:“如果任命了,我會讓你下不了臺,以後面也見不成。”
陳忠實是個唯下不唯上的人。對業餘作者,他反而表現出少有的耐心,很多業餘作者的信他都親自回或者交代《延河》編輯們回。我們雜誌當時搞過幾次業餘作者筆會,好幾次他都推掉官方活動來參加我們業餘作者見面會。記得他在一次會上說過:“我們這一代作家能取得一些成績,是與我們陝西老一輩作家的培養、扶持分不開的。文學需要傳承,所以參加我們業餘作者的活動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對上,橫眉冷對權貴階層;對下,披肝瀝膽悉心回報讀者。這就是生、冷、蹭、倔的陳忠實,這就是粗獷渾厚、大氣磅礴的陳忠實。
2016年春節聯歡晚會上,譚維維一曲高亢激昂的混搭搖滾華陰老腔《給你一點顏色》感動了不少聽眾。很多人也許不知道,由老腔藝人唱的歌是陳忠實為話劇《白鹿原》寫的。在此再回味欣賞一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這段歌詞借鑑了關中地區流傳已久的民謠,並加入了作者對於關中農民生活場景的模擬及概括。我們可以感受到一位小說家對生活細節的超強觀察力,以及他對人生深沉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