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與當下時代的錯位

《平凡的世界》與當下時代的錯位

  引導語: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的精神含量,對於“輕閱讀”時代的讀者而言,已變成一次負重之旅。那麼它與當下時代的錯位是什麼原因?我們一起來看看。

  最近很多朋友問我:“小說《平凡的世界》怎麼看不出好?”我和他們一樣,更多的時候安於讀者身份。早聽說《平凡的世界》擁有大量讀者,且深受喜愛,那這些新讀者怎麼回事?

  猜測他們覺得不好的原因——

  篇幅太長,路遙追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小說寫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發生在黃土高坡上一個叫做雙水村的地方。整部小說都在寫雙水村的變化和雙水村的人的變化。是真正地,貼著地面寫,這樣寫好不好?

  對一個現代小說的讀者來說,它顯得太樸素——當然,這詞可以在評論家口中換成“厚重”。而樸素與厚重交織,在我看來很可能是這部小說的一個特徵。在樸素的情感中,記錄時代的厚重。而因為時代的久遠,如此敘事讓閱讀成為了一次負重之旅。時代感的東西大而化之,我覺得不是很多人能在表面的樸素推進中,細心體會路遙要傳達的精神氣息。《平凡的世界》裡的精神含量,我想也是目前“輕閱讀”時代的讀者接受起來有難度的。

  其次是文字意識弱。與現代小說要求的“間隔”、“意識流”等是相對的。敘事者和故事之間的關係也不是所謂的一直變換,流動。路遙一頭扎進了孫少平這個人物,在孫少平出現在小說中的一生裡,能看到路遙經常把以往在別的小說中延續的情緒和感情寄託於此,幾乎重複了一遍《人生》的手法和很多人物的設定。後來,路遙也說:“我當時並非不可以用不同於《人生》式的現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作品,而是我對這些問題和許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潮席捲而去。”這個堅持和小說中那些平凡人物的尊嚴感不謀而合。當年,出版社編輯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回覆“不適應時代潮流,屬老套的“戀土派”。可見陳舊一說由來已久。小說自一九七五年起,視角侷限在可見可想的現實中,在我看來背景略顯裝飾性。人在其中掙扎,某種程度上被人說成是小說慣用的“煽情模式”似乎也存在合理性。

  現實主義不會過時。當現實主義不是來自心靈的現實,不是來自我們對現實看法,小說就不是藝術創作的“另一種生活”了。用句老話說,就是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而《平凡的世界》的真實而可靠導致了新讀者們閱讀中的平淡而瑣屑之感。

  所以,當朋友們問我這個問題時,我矛盾的地方也來了——明知道我們要正視那段生活與那些愛情,正視嚴肅的時代。而這些小說中強調的“真實的,太過真實”的生活似乎提醒我——“當你強調真實、強調現實主義時,這本書與我內心的那種小說的概念就越扯越遠了。”

  這是社會意義與小說價值的`相遇。因為,我不是評論家,剩下的文字也只能從個人對文字的理解出發。至於對兩種意義的探討可能遠不夠深入。

  從小說開篇說起——“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孫少平在這個背景下生活,剩下的描述“只有在半山腰縣立高中的大院壩裡,此刻卻自有一番熱鬧景象……在校園內的南牆根下,現在已經按班級排起了十幾路縱隊。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給眾人分飯菜……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條為主,裡面有些叫人嘴饞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錢;乙菜其它內容和甲菜一樣,只是沒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錢。丙菜可就差遠了,清水煮白蘿蔔——似乎只是為了掩飾這過分的清淡,才在裡面象徵性地漂了幾點辣子油花。”都是這個連“丙”菜都吃不起的窮困的高中學生的小背景。

  還有小說結尾描寫孫少平經歷痛失女友田曉霞,婉言謝絕金秀的愛後,毅然選擇回到大牙灣煤礦的情景——“他在礦部前下了車,抬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雄偉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裡忍不住湧滿了淚水。溫暖的季風吹過了綠黃相間的山野;藍天上,是太陽永恆的微笑……”

  “抬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平凡的力量還在;“太陽永恆的微笑”——生命力依舊蓬勃。兩段文字間是百萬字的生活記錄,孫少平始終是一個平凡的煤礦工人。時代變了,他的不變預示著一種永恆的東西。

  同時,我也意識到很多人提到共鳴。所謂人之常情,步步在情理之中。孫少平就這麼活下去,也是生活。千金小姐田曉霞看上他,生活就有了亮色。讓我立刻對應找出小說裡幾對類似的關係:金成與孫衛紅,田潤生與郝紅梅,孫蘭香與吳仲平,杜麗麗與古風鈴,金波和藏族女子……在這部現實主義小說中,浪漫是唯一屬於個人不那麼現實之處,如愛情超越了門第,超越貧富,甚至超越生死……兩個身份差異巨大的人,在思想上完美融合,彼此吸引,在思想交流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進而在更深的理解中將友情昇華為愛情。

  ——路遙歌頌這麼一種真摯的東西,這在很多讀者的心中都有自身的投影,那個時代的人群大部分擁有相似的際遇。共性的、純粹的東西佔據了《平凡的世界》,包括其中的愛情,經受歲月磨礪而煥然如新。現實無情,所有人羨慕這段愛情時,田曉霞在採訪黃原發洪水時因救人而犧牲了。你看,一點不出所料,悲劇來了。

  我覺得很多讀者在這裡,掉下的淚水和看某個老人被打、小孩被拐賣等等新聞掉下的淚原因一致。

  當小說成了電視劇,很多人又得機會反芻文學和影視的關係。小說原作和電影最好狀態是在精神氣質維持平衡,這倒是陳舊卻未過時,但也是一個理想狀態。兩個創作者,有的再經編劇一人,這樣就促成了一個錯位。這個錯位的意思是導演沒必要對原著俯首稱臣,尊重不是照搬,我個人很喜歡的導演佐杜洛夫斯基談論對小說《沙丘》的改編時,說過一句玩笑話:“我強暴了這小說,帶著愛意。”我們要在這個小說提供的世界裡找到影視的角落,反之亦然。

  至於,現在這電視劇引起人們喜歡,我不曉得為什麼。很多人喜歡它是好事,大家長期以來一直對兩者的關聯存在誤解,也不是兩三句說得清的。

  忽然想到幾年前,許多人懷念八十年代,我們有沒有對應到當下缺少了八十年代的什麼?《平凡的世界》是這麼一個應景之作的連續劇而已,等於是在缺失精神的時代尋根一個精神的載體。這個精神是正面的,向上的,可認知,可感動人的。我也一直認為,這個作品是當時那個現實的經典反應,也是舊時代的生活再現。在路遙的筆下,他眼前的生活與小說中進行的生活保持著,在我看來極其密切的關係。

  對於電視劇來說,這個關係間的空隙填入了愛情。對於小說來說,這個關係間提供出的想象空間,也和很多同時期的小說一樣顯得有些侷促。這樣,寫出的愛情就會不如表演出的愛情那麼直觀。觀眾與讀者之間的錯位也在此處。文學更多地來自想象。

  而小說裡的很多東西在藝術上追求“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一個時代的文學的樣貌,一個時代的經典與一群青年的生活群像就是如此……

  我重複一下老觀點,它的文學價值隨著時代變化很明顯產生了錯位,這個錯位指它的書寫樣式還是為大時代而寫,就像路遙一直強調“紮根生活,紮根人民”。而現在的讀者閱讀興趣轉向了私人,他們在乎個人的悲歡,就像電視劇中牽動他們的,也不是時代,而是孫少平、田曉霞等等這些人的小情感。我想這和路遙寫作《平凡的世界》時的想法多少是有出入的。

  不過,這不重要,錯位還包括對缺失之處的喚醒。如艱苦生活的孫少平如何熱愛閱讀,在這個沒什麼人閱讀的年代,在這個娛樂的時代,是孫少平的再次出現使人注意到了書本——

  “有一次他去潤生家,發現他們家的箱蓋上有一本他媽夾鞋樣的厚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一下子就被這書迷住了。記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來往常他都要出山給家裡砍一捆柴;可是這天他哪裡也沒去,一個人躲在村子打麥場的麥秸垛後面,貪婪地趕天黑前看完了這書。”

  這是對精神的一種嚮往。尤其在我們當今,撇開小說藝術層面的想法,我們同時也應該警醒的是:時代迥異,這個東西如此被提出來,被討論著,是不是代表我們身邊正發生著什麼?

  唐棣,小說作者,電影導演,寫有小說百萬字,拍攝有電影《滿洲里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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