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野不羈的許廣平如何拿下魯迅

生野不羈的許廣平如何拿下魯迅

  我覺得,二許之中,魯迅最後選擇誰,首先根據的是性格。對於魯迅來講,這方面絕對不會主動,甚至姑娘主動了,他還要醜話說在前頭:那啥,我還有朱安呢,你不怕委屈,就來吧,反正我就這條件了,你也不能給我講條件。所以,能拿下魯迅的,只能是許廣平這樣的人——用我們村常用的一個詞,叫“生野不”。

  由於辭典上沒這個詞兒,所以我說說我們村對這個詞的理解與使用:生,就是有些食人生番的意思,也有些跟誰都不生,跟誰都可以見面熟;至於野,當然是野姑娘的意思了,風風火火闖九州;至於不,就是沒有什麼約束,不知道啥是規矩。

  這裡我們還可以參見俞芳給許羨蘇後代提供的回憶,她把許廣平的性格描述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端午宴會與以往幾次不同,因為許廣平姐姐不但會喝酒,而目酒量相當好,她性格開朗,能說善辯,行動舉止活潑伶俐,與許羨蘇姐姐的文靜,王順親姐姐的老成相比,各有所長。宴會開始,許廣平姐姐就說要敬酒,她邀王順親姐姐一起向魯迅先生敬酒,王姐姐一向不會喝酒,只喝了一點點以表敬意,許廣平姐姐和魯迅先生卻都乾了杯。之後,許廣平姐姐就單獨敬酒,進攻目標當然是魯迅先生(因為在座的人都不會喝酒)。我的大姐俞芬,自己雖不會喝酒,卻很喜歡跟著起鬨,主動為他們斟酒助興。後來不知怎麼一來,敬酒演變成比賽酒量,葡萄酒換成了燒酒。魯迅先生的酒量不大,他一向喝的是紹興酒,而且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的;這次改喝白酒,而且是一口氣喝乾一杯,看來有點招架不住許廣平姐姐的凌厲攻勢,但他絕不示弱,大有奉陪到底的氣。太師母當時很為難,連連說:慢慢喝,慢慢喝,多吃點菜,菜涼了就不好吃。我一邊吃,一邊看,覺得很熱鬧,很有趣。散席後,王順親姐姐悄悄說:魯迅先生真的有些醉了。當時魯迅先生坐在椅子上吸菸,不知哪位姐姐說,喝酒後是不好吸菸的。我和俞藻忙上前去搶他手上的香菸,魯迅先生把煙藏在身後,我們沒有搶到,姐姐們都笑了。不一會,姐姐們一個個都走進太師母的房間,她們小聲商議一陣,出來時說要到白塔寺去玩。於是,我們一行六人就離開了西三條。”[1]

  俞芳當時十來歲,她的回憶很感性,那就是許廣平在飯桌上的“生野不”。這種生野不,連魯迅的娘都招架不住,但魯迅喜歡。為嘛?許羨蘇的性格明明是第二個朱安。魯迅再不濟,不至於再往家裡整一個朱安!而許廣平的生野不,則讓魯迅灰暗的日常生活,有了那麼一絲絲亮彩。

  其次,還有戰略戰術的因素。許廣平不像許羨蘇那樣是從外圍殺入的——許羨蘇從魯迅母親、朱安夫人那裡再殺到魯迅這裡,三重包圍圈了,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呢;相形之下,許廣平則是凌空殺入,隔過了魯母和朱安這兩道屏障,直搗黃龍府,擒賊先擒王,直接拿下魯迅,其他人根本不在話下。

  第三,許廣平的家族背景也是一個很關鍵的因素。許氏家族在整個近代中國聲名赫赫。從遠祖許永名在廣州做小生意算起,第二代許拜庭就成一代鹽商大賈了,第三代許祥光、許祁光、許禮光開始進入官宦之列,許祥光在廣州高第街修祠堂、建大宅,正門上方掛有“許拜庭大夫家廟”,從此成為廣州一大家族。第四代,應字輩的,許祥光的七個兒子同時中舉,號稱“七子登科”,冒出了一堆官員,最高的打到二品;許禮光的長子許應更是一路高歌猛進,做到了一品的工部尚書、禮部尚書,還是戊戌變法時專對著康有為乾的頑固派代表之一,維新時被光緒革職,維新失敗後被太后重用,做了閩浙總督兼署福州將軍。第五代,炳字輩的,雖然比應字輩差了一截,但還是出了一堆官員。到了第六代,崇字輩的,家族大轉型,凡是跟著孫中山搞革命的都中彩了,典型代表是許崇智、許崇、許崇濟、許崇清等哥們兒。老頑固許應把許崇智送到日本官費學軍事,可沒想到這個孫兒被同盟會先勾搭走了,關鍵時刻在軍中反戈倒清,從中華革命黨的軍務部長一直做到粵軍總司令,孫中山都喊他哥,孫中山死後他與汪精衛、廖仲愷一度並稱國民政府三巨頭,還跟蔣拜了把子;許崇也是軍中倒戈跟上了孫中山,一直做到粵漢鐵路總理兼護路司令及粵軍總司令顧問;許崇濟在軍中先是抵抗革命,一看抵抗不過,也跟著起義了,最後做到粵軍第四師師長;許崇清則娶了反動派元老廖仲愷的侄女兒,本人也很受孫中山賞識,一路做到反動派臨時中央執行委員、廣東革命政府的教育廳長、中山大學的校長……雖然父親是妾生的,在家族裡地位比較低,但許廣平同為許家第六代,有這幾個堂哥在外撐著,在那個革命至上的年代,自然不缺的是財氣與底氣!

  別說許羨蘇祖父是個做酒賣酒的,父親是個窮秀才,與許廣平不堪一比了,就是魯迅家比上許廣平家,也差了不知多遠呢,許家高掛“大夫第”,魯迅他爺則巴巴的請了個巡撫給自家寫了個“巡撫浙江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節制水陸各鎮兼管兩浙鹽政楊昌浚為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周福清立”的匾額,相形之下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還有,1898年,虛歲18的浙江紹興官二代子弟魯迅抱著“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宗旨報考南京水師學堂,母親不知作難才給他湊了八元川資。而1917年,虛歲20歲的廣州官宦之女許廣平投奔天津姑母並就讀天津直隸第一女子師範學校預科,帶的川資則是哥哥出售家藏古字畫的二百元錢。同樣是沒落官宦之家,這精氣神兒還是大大不同的。總之,財氣與底氣有助於許廣平的生野不,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拿魯頭,許羨蘇哪裡是她的對手?

  一句話,許羨蘇的弱處,正好是許廣平的強處,所以最後的勝出者只能是許廣平。至於許羨蘇,只能是魯迅永遠的親人了。據許羨蘇和許羨蘇後代的回憶,許廣平一家、周建人一家,甚至周建人晚年,都跟著孩子一塊稱許羨蘇為“許姑姑”,“大家的許姑姑”。 [2]

  所以,許羨蘇在周家,混的是一個“妹子”的.頭銜,而且這妹子離開周宅後跟魯迅本人的聯絡幾近於無,更讓人疑惑的是,許羨蘇說她當年離開北京前往河北五女師去的前夕,“把魯迅先生的來信,捆成一包,交給了朱氏,以備有事要查查。後來不知她怎樣處理了它們,在整理故居的時候,在朱氏的箱內,並沒有找到這些信件,否則可以多一些手稿,而目也可以瞭解當時的許多事情。”[3]

  總之,許羨蘇與魯迅的通訊,神秘地消失了!相形之下,許羨蘇之後俞芬替魯老太太寫信、魯迅死後許廣平與魯老太太通訊、魯老太太死後許廣平與朱安通訊,可是,魯迅致老太太的信、許廣平給老太太的信、許廣平給朱安的信,都儲存下來了,唯有魯迅致許羨蘇的信,沒了。還有,魯迅逝世後,許廣平曾廣泛蒐集魯迅書簡,並登報徵集,朱安把魯迅給母親的信,交給了許廣平,那麼魯迅給許羨蘇的信呢?第一,朱安應該交出的;第二,即使沒有交出,那麼,許羨蘇致魯迅的百餘封信,許廣平這裡總該有吧?因為俞芬執筆的母親致魯迅信件、母親給許廣平的信、朱安給許廣平的信,都被儲存下來了,唯獨許羨蘇致魯迅的信,也沒了。

  兩頭的信都沒了!這一切,不讓人狐疑又待如何?

  外圍的敘述夠了,現在讓我們掀開魯許的信紙,去偷窺一下他們兩個人的端午之歡吧。

  據魯迅6月28日的信,我們能得出的資訊是:估計大家都傳說魯迅喝醉了(按我的感覺,及魯迅信中的口氣,魯迅這封信之前,應該接過許廣平一封信的。可惜這兩口子關鍵時刻總給我們卡帶),所以魯迅在信裡“訓”許廣平說:

  第一,端午那天我沒醉。是你們一群小姐太膽小,嚇得逃回自己裡去了。逃跑之後為掩飾,才來跟我誇口,說我喝醉了想打人什麼的。一個“想”字,足見你們用的也是楊家(帶著還要噁心楊蔭)婆勃式手段,嗚呼,老師之前途,而今而後,豈不“棘矣”哉(這個還是噁心楊蔭,因為楊發表過《教育之前途棘矣——楊蔭之宣言》)。

  第二,你們不吐且遊了白塔寺,我雖然沒有親見,但也不能保證決無。但你們走了之後,我又喝燒酒六杯,蒲桃酒五碗,遊白塔寺四趟,可惜你們都已逃散,沒有看見了。若夫“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則足見不屈之精神,尤足為萬世師表。總之我的言行,毫無錯處,殊不亞於楊蔭姊姊也。

  這訓詞還是本山大爺式的蘇格蘭調情。

  訓過之後,魯迅說現在開始講義了,講義內容如下:

  “夫天下之人,其實真發酒瘋者,有幾何哉,十之九是裝出來的。但使人敢於裝,或者也是酒的力量罷。然而世人之裝醉發瘋,大半又由於倚賴性,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於醉,自己不負責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但我之計劃,則僅在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而止,因為該兩小姐們近來倚仗‘太師母’之勢力,日見跋扈,竟有欺侮‘老師’之行為,倘不令其喊痛,殊不足以保架子而維教育也。然而‘殃及池魚’,竟使頭罩綠紗及自稱‘不怕’之人們,亦一同逃出,如脫大難者然,豈不為我所笑?雖‘再遊白塔寺’,亦何能掩其‘心上有杞天之慮’的狼狽情狀哉?”

  某籍兩小姐,指的是俞芬、俞芳,魯迅借酒裝瘋打她們拳骨了,頭罩綠紗自稱不怕者,當然是許廣平了,有些版本說,魯迅按許廣平的頭時,許廣平頭上的綠紗巾都被扯下來了云云。

  不管紗巾是否扯下來,我們能判斷出的是,魯迅在酒桌上可能有些過於興奮了。這種興奮倒不至於嚇走女生們,但雙方不妨就此互相調侃。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興奮於魯迅是非常少見的,他可能很享受這種興奮,所以他在講義完畢之後再次發出了邀請:今年中秋這一天,不知白塔寺可有廟會,如有,我仍當請客,但無則作罷,因為恐怕來客逃出之後,無處可遊,掃卻雅興,令我抱歉之至。

  為什麼前面我說魯迅此信之前應該有許廣平一封來信的,就是除了喝醉逛白塔寺這些話題外,魯迅信末最後一句還問“‘……者’是什麼”?這一句,跟許廣平6月19日的那封來信根本不搭。還有,寫完信,魯迅還評價了許廣平寄給他的一首詩。魯迅說自己不懂詩,但是“尊來信所囑,妄說幾句。”總之,各種跡象說明,6月19日許廣平來信至28日魯迅覆信之間,應該還有許廣平25日宴會後的一封來信,這封信夾附了許廣平的一首詩,請魯師點評,但不知何故,魯許二人,甚至他們的後代周海嬰沒有將之公佈。還是讀者不宜嗎?

  有意思的是,6月29日,又見魯迅的去信,稱呼“廣平兄”,署名“迅”。 [4]

  信的開頭,再次讓我產生疑惑。魯迅說,我記不清了,昨夜或者今天早上我給你去了一封信。這個對頭,就是上面6月28日寫的那封信。但不對頭的是下面的話:“剛才接到二十八日函,必須寫幾句回答,便是小鬼何以屢次誠恐惶恐的賠罪不已,大約也許聽了‘某籍’小姐的什麼謠言了罷。”

  不對頭的地方有三:

  第一,魯迅明明說接了許廣平二十八日函,但《兩地書·原信》中依然沒有。總之,魯迅28日去信和29日去信,都應該先有許廣平一封來信的。許廣平接連兩封來信被他們兩口子私吞。按我推理,肯定跟涉及許羨蘇有關。

  第二,所謂的謠言問題。也就是說,一些學者推測端午宴會上的瘋鬧惹惱了許羨蘇,許羨蘇過後批評許廣平,不是空穴之風。

  第三,所謂的“屢次誠恐惶恐的賠罪”,至少應該有兩次吧。但這兩次來信通通的沒有。導致我們不知道許廣平到底如何賠罪的,她與許羨蘇到底有沒有二許之爭。

  雖然許廣平的兩次來信我們看不到,二許是否有爭也不清楚,但我們可以從魯迅去信中,發現魯老師的態度。很明確:

  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並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干。我年屆半百,位居講師,難道還會連喝酒多少的主見也沒有麼?

  第二,我並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並不禁止我喝酒;你別聽某籍小姐的謠言,說不定是從我娘那裡來的故事,導致你對我賠罪不已,以後不許再來跟我道歉。

  這態度顯而易見。首先我娘都不管我呢,何況某籍小姐許羨蘇。愛誰誰,以後咱倆還酒,你怕個啥呢?

  附參考文獻:

  [1]餘錦廉:《許羨蘇在北京十年·下》,《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0期,第33頁。

  [2]餘錦廉:《許羨蘇在北京十年·上》,《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6期,第24頁。

  [3]餘錦廉:《許羨蘇在北京十年·下》,《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0期,第40-41頁。

  [4]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三十三)。

  原標題:二許相爭勇者勝

  (來源:騰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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