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留德十年之過西伯利亞

季羨林留德十年之過西伯利亞

  我們在哈爾濱住了幾天,登上了蘇聯經營的西伯利亞火車,時間是9月4日。

  車上的臥鋪,每間四個鋪位。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住在兩間屋內,其中一間有兩個鋪位,是別人睡的,經常變換旅客,都是蘇聯人。車上有餐車,聽說價錢極貴,而且只收美元。因此,我們一上車,就要完全靠在哈爾濱帶上來的那隻籃子過日子了。

  火車賓士在松嫩大平原上。車外草原百里,一望無際。黃昏時分,一輪紅日即將下落,這裡不能講太陽落山,因為根本沒有山,只有草原;這時,在我眼中,草原地變成了大海,火車成了輪船。只是這大海風平浪靜,毫無波濤洶湧之狀;然而氣勢卻依然宏偉非凡,不亞於真正的大海。

  第二天,車到了滿洲里,是蘇聯與"滿洲國"接壤的地方。火車停了下來,據說要停很長的時間。我們都下了車,接受蘇聯海關的檢查。我絕沒有想到,蘇聯官員竟檢查得這樣細緻,又這樣慢條斯理,這樣萬分認真。我們所有的行李,不管是大是小,是箱是筐,統統一律開啟,一一檢查,鉅細不遺。我們躬身侍立,隨時準備回答垂詢。我們準備在火車上提開水用的一把極其平常又極其粗糙的鐵壺,也未能倖免,而且受到加倍的垂青。這件東西,一目瞭然,然而蘇聯官員卻像發現了奇蹟,把水壺來覆去,推敲研討,又碰又摸,又敲又打,還要看一看壺裡面是否有"夾壁牆"。連那一個薄鐵片似的壺蓋,也難逃法網,敲了好幾遍。這裡只缺少一架顯微鏡,如果真有一架的話,不管是什麼高度的,他們也絕不會棄置不用。我怒火填,真想發作。旁邊一位同車的外國中年朋友,看到我這個情況,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英文說了句:Patienceisthegreatvirtue("忍耐是大美德")。我理解他的心意,相對會心一笑,把怒氣硬是壓了下去,恭候檢查如故。大當時蘇聯人把外國人都當成"可疑分子",都有存心顛覆他們政權的嫌疑,所以不得不爾。

  檢查完畢,我的怒氣已消,心裡恢復了平靜。我們幾個人走出車站,到市內去閒逛。滿洲里只是一個邊城小鎮,連個小城都算不上。只有幾條街,很難說哪一條是大街。房子基本上都是用木板蓋成的,同蘇聯的西伯利亞差不多,沒有磚瓦,而多木材,就形成了這樣的建築特點。我們到一家木板房商店裡去,買了幾個甜醬菜頭,是日本生產的,帶上車去,可以餐。

  再回到車上,天下大定,再不會有什麼干擾了。車下面是橫亙歐亞的'萬里西伯利亞大鐵路。從此我們就要在這車上住上七八天。"人是地裡仙,一天不見走一千",我們現在一天決不止走一千,我們要在風馳電掣中過日子了。

  車上的生活,單調而又豐富多彩。每天吃喝拉撒睡,有條不紊,有簡便之處,也有複雜之處。簡便是,吃東西不用再去操持,每人兩個大籃子,餓了伸手拿出來就吃。複雜是,喝開水極成問題,車上沒有開水供應,涼水也不供應。每到一個大一點的車站,我們就輪流手持鐵壺,飛奔下車,到車站上的開水供應處,擰開開水龍頭,把鐵壺滿,再回到車上,分而喝之。有一位同行的歐洲老太太,白髮盈顛,行路龍鍾,她顯然沒有自備鐵壺;即使自備了,她也無法使用。我們的開水壺一提上車,她就巍巍地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杯子,說著中國話:"開開水!開開水!"我們心領神會,把她的杯子倒滿開水,一笑而別。從此一天三頓飯,頓頓如此。看來她這個"老外",這個外國"資產階級",並不比我們更有錢。她也不到餐車裡去吃牛排、羅宋湯,沒有大把地揮霍著美金。

  說到牛排,我們雖然沒有吃到,卻是看到了。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忽然從餐車裡走出來了一個俄國女餐車服務員,身材高大魁梧,肥胖有加,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布高帽子,至少有一尺高,帽頂幾乎觸到車廂的天花板;卻足蹬高跟鞋,滿面春風,而又威風凜凜,得得地走了過來,宛如一個大將軍,八面威風。右手託著一個大盤子,裡面擺滿新出鍋的炸牛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確實有極大的誘惑力,讓人饞涎欲滴。但是,一問價錢,卻嚇人一跳;每塊三美元。我們這個車廂裡,沒有一個人肯出三美元一快朵頤的。這位女"大將軍",託著盤子,走了一趟,又原盤託回。她是不是視我們這些外國資產階級呢?她是不是會在心裡想:你們這些人個個賽過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嗇鬼夏洛克呢?我不知道。這一陣香風過後,我們的肚子確已餓了,趕快拿出籃子,大啃其"裂巴"。

  我們吃的問題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你想了解俄國人怎樣吃飯嗎?他們同我們完全不一樣,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決不會從中國的哈爾濱帶一籃子食品來,而是就地取材。我在上面提到過,我們中國學生的兩間車廂裡,有兩個鋪位不屬於我們,而是經常換人。有一天進來了一個紅軍軍官,我們不懂蘇聯軍官的肩章,不知道他是什麼位。可是他頗為和可親,一走進車廂,用藍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笑著點了點頭。我們也報之以微笑,但是跟他"不明白",只能打手勢來說話。他從懷裡拿出來了一個身份證之類的小本子,裡面有他的相片,他打著手勢告訴我們,如果把這個證丟了,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作殺頭狀,那就是要殺頭的。這個小本子神通廣大。每到一個大站,他就拿著它走下車去,到什麼地方領到一份"裂巴",還有奶油、乳酪、香腸之類的東西,走回車廂,大嚼一頓。紅軍的供給制度大就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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