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烏桕樹散文

一棵烏桕樹散文

  月亮出來時,這個村莊才彷彿真的安靜了,照亮的和沒被照亮的都給看得一清二楚,月亮沒有時,一切都處在黑暗中,讓人躁動不安,我是後來才明白這些。月亮躍上房頂正好一丈時,我碰到馬克,他正在門檻上發呆,月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愣著抬著頭看天。秋天的夜晚是很讓人難捱的,我和馬克他們都十三四歲,過去的過去了,未來還用不著我們去操什麼心,大人們安安靜靜,秋天了,田裡的稻子都已經收割了,就是地裡的紅薯也大都被收上了,已沒有什麼操心的大事,秋天的月夜,大人們把自己妥妥貼貼地安頓在了床上。我知道馬克,好多人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我知道。我說馬克我們去玩吧。馬克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他說好,我們去烏桕樹那玩。馬克比我高大許多,只要奔跑,馬克就會有許多優勢,他的高大就會起作用,他站在我們中間就好像一棵樹凸現在一片田野上。馬克有時需要做一棵樹。

  一會兒工夫,村莊上十多個孩子都在烏桕樹下,我一眼就看見那棵烏桕樹,村後那一望無際的草坡地上,月光安靜地灑落在那,只一棵樹凸現在那片草坡地上,翹角的屋簷甚至村口的那三棵樟樹都被它遠遠地推開了。我彷彿是突然間發現了這棵烏桕樹,它在月光下靜靜地呆在那片開闊的草坡地上,一切彷彿恰到好處,村口的那三棵枝冠茂盛的樟樹,在月夜就顯得陰翳太重,秋天的月光被完全遮蔽了,總讓人覺得沉重,田野上那溪坑邊的幾棵烏桕樹畢竟離村莊太遠,讓人忐忑,彷彿幾隻風箏,被這個村莊的老人放著放著,線就斷了,就落在了村莊夠不著的地方。馬克站在烏桕樹下,我最先看見月光從稀疏的枝葉間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還落在了曉梅、劍蘭的臉上,月光彷彿一條飄逸的白布落在曉梅、劍蘭的'胸脯上,停了停就展開垂了下來。一棵烏桕樹成了這個村莊秋天的月夜的中心,馬克成了這群孩子的中心。我是一點也沒有什麼優勢,我比馬克矮半個頭,這個村莊的月夜被馬克攪動了,月光就彷彿一團水在草地上波來波去。我在他們背後奔跑著,我聽到了曉梅、劍蘭咯咯的笑聲,我仰望或低俯我都聽到了自己的氣喘聲。

  我不知道馬克他們去哪兒掏來了幾隻紅薯,他們去溪坑裡洗好後揣了過來,十多個孩子圍靠在烏桕樹下,月光隱隱現現地在我們中間走動著,我們啃著紅薯,聲音脆亮,像我們往上竄的年紀。遠遠的樟樹上傳來了幾聲鳥叫聲,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說馬克,你們聽,有什麼鳥在叫。馬克和劍蘭正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他們沒聽到我說的話,我再說一遍時,馬克和劍蘭他們頓住了,他們安靜了一會,他們等待鳥叫,但那幾只鳥沒有再叫,馬克他們又說了起來。我起身,我在草坡地上踱來踱去,彷彿一隻船在如水的月光裡漂移著,這個村莊的月夜太美了,遠山朦朦朧朧,田野上撒滿了銀色,我遠望著村莊與這棵烏桕樹,馬克他們的說笑彷彿是蹴在烏桕樹上的鳥鳴聲。

  我就是在這個秋天的月夜,真正認識了馬克以及這棵烏桕樹,以前不是這樣,比如我爹常會說,牛拴在烏桕樹那。我不明白,現在明白了許多,我爹真是絕頂聰明人,他總善於把一件事物一清二楚地分清楚,他善於發現這個村莊的任何事物。我覺得這不容易。如果我爹把一頭牛拴在樟樹下,那他就會費許多口舌,比如他會強調,那頭拴在村西仁寶家那棵樟樹下,有時還會反覆說,生怕我跑岔了路,這個村莊有許多樟樹。

  有許多同樣的東西時,哪一件都很難成為中心。後來不管是誰說,牛拴在烏桕樹邊或那擔穀子放在烏桕樹邊,我對這個人都會肅然起敬。我這樣說,大家都已經明白了。

  和馬克他們捉迷藏後的一天,月光又白花花地照在這個村莊上,我跑出屋去,月光還沒有照亮村中的巷子,我在巷子裡走著,裝著若無其事,我遇到小寶爹挑著水桶去井臺上打水,他只是隨意地問了聲,就像一頭正從田地裡回村的牛隨隨意意地從你身邊走過。我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月光還在屋頂的瓦壟上走,還沒有走進巷子。我的心思只有我自己明白,沒有誰能懂,就連我自己有時也不明白。巷子的盡頭正對著玉妮的家,她一開門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秋天的月夜,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不會辜負的。我在巷子裡走著,走了好幾個來回。小寶爹擔著水過來了就再也沒出現過,他一定已把水倒進了水缸,把自己倒在了床上。巷子裡依舊沒有一絲月光溜進來,它們仍然是在瓦壟上走著。我膽子大了許多。我沒有白費工夫,玉妮推門出來了,她站在月色中出神地張望。

  我們約定在烏桕樹等。

  坐在烏桕樹下的草地上,烏桕樹的稀疏葉子擋住了直洩下來的月光,月光在我身上斑斑駁駁,我遠望著那片無垠的田野,肅穆寧靜,回頭望著村莊,屋子已離開我很遠了。我突然間凝視著眼前這棵烏桕樹,甚至有淚想出來。玉妮在我不知不覺時坐在我身邊。月亮已掛在了烏桕樹上,我們隱在了不明不暗的月色中。村莊已沉睡了,村口那三棵樟樹上的鳥或許也累了,再也沒聽見它們的鳴叫。我和玉妮也不說話,只把心思放了出來,它們彷彿豢養的小兔被豢的太久了。

  這個月夜在這棵烏桕樹下發生的事,在這個村莊裡沒人知道。有誰能記憶住月光的記憶,有誰能記住一棵樹的記憶。

  我現在站在村後的草坡上,我愣住了,那棵烏桕樹被挖掉了。

  我趕緊栽下另一棵樹。我讓它生長在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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