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狀物散文
老屋狀物散文
在我們輪番軟硬兼施的勸說下,爸媽終於肯從臨街的老屋搬到村西頭弟弟閒置的空房子裡,難度不亞於從土裡刨出一顆老榆樹盤根錯節的根。或者說 ,他們的根其實還留在老屋裡 , 他們還盤算著冬天住回來,老屋小,暖和 。白天也還常常過來,收拾一下留下的衣物,農具,或者就是裡裡外外的轉轉。也許有回憶的地方才更像是家,那個更舒適的房子倒像一個旅店了。
而每次回老家,直奔那個家的念頭總是拗不過走順了的腿,不自覺地就停在了老屋前。常常就遇到了在炕頭和老鄰居閒聊做針線的媽媽,或在院子裡不停收拾的老爸。即使他們恰好不在,我也總能熟門熟路的進去。老屋彷彿一個老人,在陽光下,在左右高大樓房的陰影裡,蜷縮了身子眯著眼打盹。被歲月洗刷的斑駁的木門露出了一塊塊木頭的紋理,殘存的油漆嵌在縱橫的皺紋裡,每一個裂縫似乎都在開口講話,又彷彿張了嘴無話可說,輕飄飄的,似乎稍用力就會碎成一地。門上照例鬆鬆的綁了一截花布條,象徵意義大於使用價值時候,因為聽到的“月黑風高夜”的故事和傳言,讓這個木門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每次都是滿心恐懼的給木門加固,除了插上門閂,還要橫七豎八的纏繞著鐵絲和繩索。而每次夢裡的大門都在一通忙活之後卻被輕易的推開,人在驚恐中醒來。
開啟大門是長長的門洞,上面懸掛的繩子上往往掛了曬乾的暗綠的白菜。院子裡牆角有小片的草開著零星的花,和堆放了經年的幾節木頭棍子在無言地對視著。老屋門左右半人高處有兩個凹進去的雞龕-------曾經墊了麥草讓雞下蛋的洞,現在則放了鞋子等雜物,鑰匙就在某一隻鞋子裡。開門邁進老屋,就邁進熟悉的氣息裡,邁進了回憶裡。
老屋是三間北房,穿著土坯的夾衣和青磚的.外套,俗稱“裡生外熟”。它目睹我童年時, 我看到的是它的青年,外套還新,青磚閃著年輕的光澤。 在我小小的心裡,和爸爸媽媽住的狹小的西屋比,那時的老屋總是陽光燦爛,寬敞無比,以至於後來總有錯覺,覺得老屋是因為變老而風乾的越來越輕,越來越小。幾歲開始我就住在老屋裡,和小姑姑以及小姑姑幾個女伴一起睡在東邊的一間。那時家裡兄妹多,住房狹窄的孩子常常湊到住房寬敞的人家過夜。記憶裡冬天炕上早早擺好一溜各種花色的被窩,昏黃的油燈下,磨得光滑的竹子炕沿邊,一排露出被窩外的腦袋。她們吃吃的說笑著,不時因為我好奇的發問拍拍我的腦袋,然後莫名的一起大笑。之後那些被窩和腦袋一個個消失,最後小姑姑也嫁人走了,剩下我和爺爺奶奶。
我只目睹了奶奶一小段老年,那些記憶零碎而模糊。奶奶彷彿一個灰色的影子,總是屋裡屋外的忙碌,也似乎總是和爺爺拌嘴賭氣。記憶裡卻沒有存下她的聲音,更多是面對爺爺時無奈和蔑視的沉默。那一段老年在每個人的心裡會有不同的印記吧,我能記得她哄我睡覺時從外屋掏摸出的半把花生,和被我磨蹭半天也不肯給的包在手絹裡的五分錢本子費。記得她得癌症時,暮色裡爸爸姑姑們在老屋前,圍了一圈,低頭默默流淚嘆氣,然後是每天用油炸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這個淘換來的偏方竟被我想像的異常美味。而妹妹似乎只記得那場葬禮和放的熱鬧的電影,媽媽目睹了奶奶整個中老年,知道更多婆媳相處的恩怨細節,但似乎沒人感興趣問,也就無從說起。
奶奶走後,老屋開始了和我們一家人的相濡以沫。它見證了爺爺由健朗到衰弱的晚年;耷拉著眼皮,背了手,一邊用腳摸索路面一邊咳嗽著,裡裡外外的轉悠。再後來他常常被鄰人送回家,或被孩子們到處找,最後他竟然要從老屋的牆上穿過,他堅信那有個門,通到向他招手的爸爸媽媽那裡.也或許那個門存在他的記憶裡吧 。然後爺爺也安靜的走了,他所展示的整個老年給了我很多想象,甚至讓我提前看到了爸爸媽媽甚至我自己和那個裡裡外外摸索前進的影像重疊的樣子。又因了爺爺老年的預演,每當媽媽抱怨爸爸記性越來越差,越來越糊塗時我會異常的平靜,當爸爸老到出現彷彿進入另一世界的驚懼和幻覺時,我不會責怪,而是握住手陪他。
那被遮擋在簡陋吊頂後的椽子和檁條,被炊煙和歲月燻的黑黃.它目睹了土炕上幾代人輾轉反側的思量吧,那被摩挲得發亮的窗稜的縫隙裡還殘存著誰的微笑和嘆息?孩子們在老屋長大離開,爸媽在操勞中衰老,我們的從童年到成年,爸媽的從壯年到暮年.彷彿兩條平行線,兩段時光在老屋裡波瀾不興的度過,卻又相依相繞.又彷彿一棵樹,孩子是越來越繁茂的枝葉,爸媽則是深扎到地下的沉默供給的根。
爸媽老了,歲月帶走了媽媽凌厲的目光和我針鋒相對的叛逆,我們對彼此,對生存有了更加細微的熱愛與耐心。老屋老了,開始不斷地被修修補補,牆體開始斑駁的厲害,彷彿遍佈的老年斑和疤痕,泥巴和白灰越來越無法堵住那些訴說滄桑的嘴巴,奶奶糊過無數次的窗紙已換成了圍著木框的玻璃,彷彿舊衣上的新補丁。印著幾代人腳印的泥巴地面鋪了磚,抹上了水泥,地面平了,腳印少了,留下來的那兩雙進進出出的腳越來越緩慢衰弱了。
此刻,老屋靜靜地蹲在陽光裡,彷彿陳舊的首飾盒子,開啟來便能如數家珍。又彷彿一張老舊的畫,讓你想摺疊起來收藏回味。房前走過的老鄰居們也老了,彷彿要使勁擦掉時光的印記才能看清原來的樣子,有些還彎了腰身的忙碌著,有些蹲在牆根曬太陽,對每一個陌生的面孔仔細端詳,不時咪了眼望向遠方,彷彿隨時有誰來接他離開。街上彷彿突然冒出很多抱在懷裡的嬰兒和麵孔陌生的半大小夥子,姑娘,村莊彷彿古驛道盡頭的渡口,人來人往。
也許, 有一天,老屋也會在村子裡消失吧,但它一定會被埋在記憶裡,連同它裝著的滿屋的記憶和故事。突然覺得父母就像老房子,衰老古舊卻仍想給你遮蔽風雨,父母,老屋是你心中永遠溫馨的家。父母就像老房子,他們老了,需要不斷的修補和呵護了。
老人,老屋,且行且珍惜。